储藏室里的篮子

储藏室里的篮子

低矮、破旧的储藏室内,胡乱堆放着废弃的杂物,杂物上蒙积着厚厚的灰尘。迎面的墙壁上,从前大约被经久的灶烟熏过,留下了大片的斑驳的青黑色,仿佛能感觉到弥漫室内的混浊呛鼻的气味。背光的角落是浓重的阴影。一根方木横梁,载承着同样灰暗的木板篷顶,木梁早已裂开了一道道缝纹。铁框玻璃窗安得简陋,窗外的木框似乎用钉子粗粗地完成。从窗内望去,空远的野地,天空都映沐着嫩嫩的淡金色的阳光。野地里依旧立着去年的干草,曾经覆盖着皑皑白雪,但随着初春的到来,雪大都化尽,只有背光的坑洼处还有弯弯曲曲的不规则的残白。从美国东海岸吹来的潮湿的风,依然料峭,却也把谷神的信息一阵阵传给大地上农耕的人们。

于是,初春的温和的阳光,照进窗内,又明亮地映到墙角那只歪放的篮子上。那是一只用旧了的开裂的篮子。根据画题,这篮子应该是其中的主体。但画家有意把它置于室内,与所有他物共在一个空间里,使储藏室变成一个特定的“语境”。篮子虽然位处边缘但靠近窗子,这使它与外面的田野相关联,画家又把光聚到篮子那里,从而完成了内与外的深刻的呼应。

一只篮子再普通不过,所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谁都与篮子有过无数次的接触。而我们所用的篮子,大都是用竹子编成的。即使在中国的北方,村子里也有植竹的人家,房前屋后围绕着一片翠荫荫的竹林,因此也就有以竹编为业的匠人。他们把鲜绿的竹竿破成又细又长的竹篾,然后就可以编织了。竹匠的两只手,指头大都如竹根那样粗硬,但做起活来又是如此灵巧。在蜷起的双膝上,反正来回地穿插着柔韧的长篾,只半晌的工夫,就编成了鼓圆的篮体。然后,再把篮口的边沿拉成绞索般的形状。篮子的把儿,大都选用坚硬的枳木。经过微火的烘烤,那枳木就根据篮子的大小弯成半弧,然后插到篮子上。篮子底下,再用几块硬木插成支脚,如半截羊角那般。于是,一只篮子就完成了,它带着竹子的冷绿,散发着淡淡的清新之气和木头经火后的焦香。

与安德鲁·魏斯的这只篮子一样,当它从市场上或者铺店里被买回家,也就从商品变成了真实的器具。“器具这一名称指的是为使用和需要所特别制造出来的东西。”(海德格尔)就因为“使用和需要”,这只篮子就变成了家庭中一位缄默的仆役。在农村,使用篮子最多的是母亲和孩子们。提上它,挽着它,走出家门,走出村口,在畦垄间或者道埂上,用瘦长的铁铲剜着野菜,在收割后的地里捡着麦穗,用小镰刀刈着老韧的秋草,用它采摘瓜果……与房子里其他的器具相比,篮子的构造简单,且材料低廉,属于卑贱一类。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话说:“篮子接近自然界,因为自然界提供了丰富的、现成的或几乎现成的材料,也由于所付出的少量的必需劳动……”所以,它在室内也占不到一个固定的和突出的位置。但是,它的结实、轻便和特有的功用,提起来,就是手的扩张和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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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鲁·魏斯,《储藏室里的篮子》56.8cm×71.3cm 1968年

黑格尔曾经这样论述过手,说它“是人创造自己的幸福的一个被赋予灵感的创造者”,甚至,“既然人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命运,那么手就将表示这个命运”。由是言,篮子一旦被手抓起,也就参与了人的命运的过程。虽然它容量有限,但是它反复地采集、传递、转运和倒空,反复地为一座房子、一个家庭积累着物质和财富,所以说它是一处缩小的仓廪,是锅、碗、盆的借代和变体。

当年,屋里或者屋外的那只篮子,它的确为人补充了粮食的欠亏和柴草的缺乏。在饥馑的岁月里,一只篮子目睹并且证明着人对土地的绝对依赖。在“大锅饭”的极端平均的制度下,那表面的公平,以最大的不公平抹去了人的劳动优势,使为民谋福的初衷和分配原则相背离。当人们填不饱肚子的时候,节俭、勤劳被辛酸地激发出来,所有的欲望都收缩了,只紧紧聚焦在活着的层面上。从破屋里走出的人,黄瘦的菜色的脸上笼着愁云,提着篮子到野地里去捡、去拾,去收取点点滴滴的粮草;甚至在落满霜花的田头去掘老鼠洞,从里边掏出被它盗藏的那一捧稻粒。如果说,人的需求首先在物上实现,依其对物的拥有开始成为主人,那么,小小的篮子,就让人在最低的限度上体验了。

只要篮子满了,就会成为一次生活的慰藉。然而,外出归来的篮子里,常常是半空甚至全空的,人在叹气和沮丧中,把篮子扔弃在地上。W.舒尔兹在文章里,曾经引用塔克斯的话描述危地马拉农民的贫穷:他们居住在几乎没有家具的草屋里,只用炉灶来照明,也许还能用油松火把和一盏洋铁皮做的小油灯。而家中的用品,则是“陶器、磨石、篮子、葫芦制成的容器、瓷器等”,这何尝不是当时我们农村的惨状。甚至,家里粮尽炊断、四壁萧然——没有什么家具了,或者压根就没有,抑或为了吃饭而贱卖掉了,直到人要离家流浪的时候,除了一根助行打狗的棍子和一只破碗,再就是,一只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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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鲁·魏斯,《蓝莓馅》54.6cm ×34.3cm 1967年

往返于地和房屋之间的篮子,日晒、雨淋、水浸,糊上泥浆,经过了磨损、挤压和腐蚀,很快,那表皮上的青绿就褪去了,变成了麦秆儿般的那种黄。弓形的枳木把儿,被手掌无数次地抓握、磨搓,浸入了酸黏的手汗,先是细腻滑溜,之后就裂开了纹,纹隙里又进入了汗水,汗水里还有手上脱下的皴皮。篮子也开始变形,竹篾也失去了从前的韧性和弹性,松懈而且开始朽烂。最后,那圆底儿断裂又塌落下来,只剩下空透的灰色竹圈儿,一具竹编的残骸。它被扔在墙角下。直到有一天,它被斧头剁开、撕碎,塞进灶膛。竹篾燃烧起来,那火苗强烈地闪耀着炽黄的光芒,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密密的颗粒状的竹油滋滋地冒出来,一股灵魂般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房子。

一只篮子完结了生命,也完成了使命,它为房子里的主人而殉。因为它“有限的使用时间,篮子最终将成为废物”,但是列维-斯特劳斯还说道:“篮子来自自然,经手工有时颇为仓促的加工后取得了自身的文化价值,然后必定返回自然界。……即使已无法使用,它们仍然保持着某些文化尊严的东西;这种文化尊严令人隐约起敬……”

篮子自身的经历,就成为房子里所有器具的代表。所有器具的价值就在其使用并且耐用之中。它们在使用的过程里逐渐被损坏,在用中达到无用,也在损坏、无用之后达到了完满。作为人的生活、劳动的必需的辅助之物,其价值就在于契合目的性。它的持久的被用,也就与使用者共历着时间。时间也就在缓慢中渐渐地渗入器具里,也愈加深化着物与人的一种默默的契合。它愈加可意,用起来越发“顺手”,这种契合就像与人“共谋”那样完成着劳作,最大限度满足人的生存要求。而且人利用器具在忘我劳动的状态里,他甚至也忘记了器具的存在,器具的独立性消失了,它进入了人的运动着的肢体,或者说人与器物同化为一。在人与自然之间,在人的既有的生活状况和向好的期望之间,器具就是一件有着延展性的神圣中介。

相反,器具的暂时的季节性的闲置,也是人的停顿和间歇,让辛勤的农人享受着休憩的轻松。但是只有在房子里、储藏室里有着相对充足和丰裕的囤聚的时候,工具、器具的堆放,才可能让人有些许的闲暇;唯其如此,这闲暇才会变成无可替代的另一种财物。它让劳苦之人在土地休眠、万物蛰伏中自在地消遣着日子,就像时间的自由消费一样,在适意地调养。这时候人不用器具了,却会真切地体味到所有的器具,都成为生活之闲暇的凭据。篮子及其他器具与双手分离开,人从那种筋骨的酸疼和疲惫里解脱,暂且从如马克思所论及的劳动的异化里解放出来,还原为人。

美国画家安德鲁·魏斯,据说终生未离开故乡的土地,一直住在他的那座老房子里,守着他的畜栏、马厩和农场,又以画笔反复地描绘他的栖居所在。他画地窖、谷仓、牛犊,画远处山冈坡坂上的松树、橡树,甚至反复地画他使用的一只只篮子。他画装豆子的篮子、储藏室里的篮子。这些画作,总会使人感到一种淡淡的失意,一种悒郁甚至在夕阳的光影里也能感觉到,在现实的逼真摹写中有空寂、落寞和惆怅的滋味。他直觉到了一只篮子之于一座房屋、一个家庭有着丰富外延的意义,所以他从不单独地把篮子凸现出来,画成一幅静物图,而是把它与房屋、储藏室、室内的其他物件配置,或者同置。远在美国的魏斯所用的篮子,也不是我们农村的那种竹编,自然也归不进列维-斯特劳斯那番话的括定。它是用刨平的宽直的竹片,经过弯曲、固定、拼合、组装后,变成了桶的形状。那竹片的厚度、宽度和弯度,都按照定量的标准完成。还有那只铁篮把儿,中间木旋的握手,都表明它不是手编,而是工业技术的产物。

在迈阿密海边的土地上,人们在耕作、播种、收获,在伐木、放牧、挤奶,他们似乎远离了机械中心,依然保持着百年前垦荒时的原朴的风情。人们过着自足的日子,但在他们的意识里,已经不是先前的本然。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是封闭的自体,这封闭的自体曾经留住了一份适乐的安静,但今天,其身心开始出现了微妙的隙裂。他们,当然不像原先的中国农民那样经受着饥寒的威胁,但是却有一种迫促感,莫名地在心魂里浮动起来。人们忙碌着,就像受到了机器的影响。就像所有必用的器具,他们用坏了一只又一只篮子,又提着一只新买的篮子,来来回回地装进、倒空,然后再去装进,再回来倒空。突然有一天,他直起身来,抬起头,平下了喘息,用手抹一抹额头涔涔的汗水,发现人生的某种东西被遗落了,忽略了。魏斯就从篮子上,从其他旧物上触到了一种本质,看到了使用与残破间的必然,这必然之中隐含着内在的紧张,这或许是机械意识的透渗。

于是,他画出了篮子那变了形的竹片,竹片上的裂纹,竹片与竹片间裂开的缝,硬物划下的痕迹,竹片表面上点点滴滴的水渍、污垢,以及因为潮湿生出的霉斑。如果从显微的角度去看,那霉斑就被放大了,一片,一朵,如同绽放的茸茸的黛黑色的丝菊,庄重、深沉、平静,这是在奠祭一只篮子的寿终。

篮子,无论是手编的,还是机器制造的,只有在这时候,它才能完整地记载也无声地述录着与人共作的往事。而今终于从人的手中,从人的命运的流转中分离出来,它完全“倒空”了自己。但不知人是否意识到,他使用着篮子,包括其他所有器具,其实也在使用着自己,消磨着自己。他无数次往篮子里装着,装着,也把他的体力和心思,把他的一部分生命同时装入其中,也就永远取不出来了。或许此中就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有着某种“文化尊严”的东西,它与人互用、互动、互依又互证,所以,篮子,无论它在哪座房子里、哪个家庭中,都不再仅仅是人生活中的一个低廉的道具,因此也就不能将它看成是一位暂时的无言的仆役。

人与篮子,谁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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