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采蘼芜
这是一首很具戏剧性的古诗,要当代才子来写,爱情啊,三角啊,眼泪啊,再加上些色情胡椒面,至少可以铺陈出来一部凄情婉怨,绝梦离愁的小长篇。可古人只用了四组五言,共十六句,计八十个字,就把这个故事完美地表现出来。
诗中出场人物为一对离异了的夫妻,还有一个未出场的人物,就是前夫后娶的妻子。惜墨如金的古人,能够在这样短促的篇幅里,几乎是活灵活现的,写出他俩的对话交流,回忆感慨,写出女方被抛弃的不满,男方悔不迭的遗憾,虽未写到但可以体会到的,那位在家里辛勤劳作着的续弦,其实也不一定多么快活的光景。令读者有如置身于场景中的感觉,实在是诗歌艺术的精品,难怪千百年来被人传诵不已。
这首平白如话的诗,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好的文学作品,总是最简单的,最清晰的,而且是一字不易的。通篇没有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也没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字。大概,越没有本事的作者,才故弄玄虚,才不知所云,才像小脚娘子的裹脚布,没完没了地扯个没完。
蘼芜这种植物,又名蕲茞,江蓠。据辞书解释,苗似芎,叶似当归,香气似白芷,是一种香草。这位妇女去山上采撷蘼芜的鲜叶,回来以后,于阴凉处风干,可以作为香囊的填充物。她为什么要到山上去采这种植物呢?这是作者不愿意写出来,也不想直白地告诉读者的隐情。其实,正是这位妇女所以离异,所以遭丈夫抛弃的原因。
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所以,古代育龄妇女多用这种内填蘼芜的香囊来佩戴。因为古人对于诞育子嗣,传宗接代,视为夫妻、家庭、宗族间的头等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封建社会里,对女性所规定的“七出”,只要犯了其中一条,就被逐出家门。而不育,则是这不成文法律的第一条。凡不能生小孩的妻子,早晚是要解除婚约,送回娘家的。
这位上山采蘼芜的妇女,就是因为不能为丈夫生下一男半女,而不得不跟他分手,自己单独生活。然而,可怜的她又并不甘心这种永远不能生育的现状,因此,就抱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到山上来采这种也许能给她带来福音的香草了。流行于古人口边的“蘼芜之叹”,就是对应该生育而不能生育的妇女,所表示的无可奈何的遗憾了。
现在已经几乎无人再发出这样的感慨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句古老的成语,也不是没有现实意义,也不是绝对不会被提及。譬如作家,有的光开花,不结果,徒有其名;有的也开花,也结果,就是挂不住果,虚张声势;有的开了花,结了果,也挂住了,可长出来是歪瓜裂枣,不登大雅之堂;有的压根儿不开花,不结果,更谈不上挂果。可一年到头,老是在文坛上,挺着个肚子,做临盆状……所有这些,作家应该与育龄妇女一样,也存在着这种“蘼芜之叹”的危机的。
在所有的选本中,这首古诗都被认为是首弃妇词。她到山上去采蘼芜,巧遇前夫。我在猜想,这位做丈夫的是不是也在为新娶的太太,采这种能使妇人多子的香草呢?否则,怎么可能“下山逢故夫”地在这里重逢呢?怎么可能两人的话题聚焦在“新人复如何”呢?
一般来说,人总是喜新厌旧,因为旧代表着过去,新意味着未来。青出于蓝胜于蓝,后来居上,长江后浪推前浪,旧不如新。所以,旧时代,旧社会,旧习惯,旧传统,怎么也不如新世纪,新中国,新气象,新风尚,透得精神,显得来劲。因此,新鞋新帽,新房新车,新茶新米,新娘新郎,凡冠以一个新字者,包括文学上的新生代,明眸皓齿的美女作家,翩翩风度的青年才子,都容易讨人喜欢。
就看当代文学领域中,某些著名评论家的笔锋所指,就明白了。凡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作家,凡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作家,前者是他们特别关注的目标,后者是他们格外眷顾的对象。评介频率之高,肯定力度之强,护花使命之重,推许热情之大,总的来说,今年北京城夏至那天的高温,也难以相比。
而《上山采蘼芜》里这位“故夫”,却与文学评论界的某些人观点相异,竟然打出来“新人不如故”的旗帜,持一种新不如旧的看法;以今天的眼光,显然很不新潮,很不时尚,恐怕要受到嘲笑了。
他与前妻的交谈中,说道:“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妹,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前三句,都是客套话,都是用来安慰那女人极度失落的心。因为,他在处理这场婚变的手法上,有点不那么君子,几乎逼宫似的。“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简直是连商量余地也没有,招呼也不打,就把新媳妇领进家来了。只是最后一句,所谓“手爪不相如”,才是他此时此刻的心声。
接下来,于是,他感慨系之:“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原来,新人织造出来的是缣,质次价低;故人织造出来的是素,质优价高。新娶的这个老婆,在纺织的技能手艺方面,不如离异的前妻。按古代度量衡制,长四丈,广二尺二寸为一匹。他老婆一天铆足了劲,只能织出一匹缣,而他前妻却能织出一又四分之一匹素,从劳动效率来看,还真是莫怪这位故夫得出“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结论。
固然,新陈代谢,是历史的总趋势。但具体到某个人,某件事,某一部分,某一环节,就有可能出现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好,新人不如故的例外。
这首古老的诗,至少让我们懂得一点,实事求是,最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