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琐事

少年琐事

黑耳场小镇没什么特点,普通得很。普通得五味杂陈,普通得连人世间的辛酸与欢乐,她都无法选择,只能悉数拥有。

那个年代在人们的头脑中并没有凸现出贫穷与富裕的差别,只区分出了吃国家供应的镇民与没吃到国家供应的农民。不过,无论是镇民还是农民,都一视同仁,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购买。

就在那个凭票才能购买到一切生活必需品的年代,就在那童谣并不丰富的年代,有那么一帮黑耳场的少年,有男孩和女孩。他们和她们没有太多的故事,至少没有今日中国少年的五彩故事,只在天真中度过了清纯无忧的童年,迎来了少年时代,却在清纯中夹杂着忧伤的泪水、无奈的苦笑、得意的孤独以及那少年维特式的烦恼。

这帮少年在上初中时是一个班,现在已经走出了中年,正在向老年迈进的时候,共同的记忆都返回到了四十年前。有道是:人过五十想初心,同学如树班为根,四十年来情依旧,两载同窗念一生。

凭着这份初心,有一天这帮曾经的少年聚到了一起,讲起了那为数不多的往事。

首先是一对姐弟的故事。在那没有多少游戏的年代,弟弟错把游戏之心投放到了恶作剧上。他把装垃圾的簸箕搭放在虚掩的门顶与门框上,本想“陷害”那上课时总和他讲话的“同聊”,可没料到,偏偏是他喜欢的数学老师先推门而进,结果头顶中招。

老师的愤怒比声音来得还响还快,吓得好多少年立即把那蹦到嘴边的笑声,强行吞进肚里,暗暗地有些发抖。还没等老师的声音之鞭拷打到每一个人,姐姐就立刻举报了弟弟。

就在那个年代,检举揭发,要从亲人开始。大义灭亲之举,比现在的孔方兄还有魅力。

社会上提倡检举,传到学校,成了学习上的事。既然是学习,就算是忍着饥饿也要将学习进行到底。

时值饥饿的三四月,大地青黄不接。饥饿的姐姐回到家里,马上叫上弟弟,要实施一项剥皮计划。趁着夜色,姐弟俩偷偷潜入到学校教室后,把那一棵棵榆树剥了皮。回家,把榆树皮焙干磨成面,做成粑粑用来充饥。这点生存技能与知识,无法从学校获得,姐弟俩是从校外无数剥皮人那里获取。

那个年代,整个黑耳场方圆几十里的榆树,全部献出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树皮,在黑耳场人的饥饿中默默地死去直到绝迹。

饥不择食,别无选择。剥树皮聊以充饥,革命先烈都曾做过。姐弟俩剥树皮之事自然不能算是偷窃,但接下来几位少年的故事却把因饥饿而偷窃的真实之举,演绎得十分有趣。

有几位吃国家供应的女孩,在没吃到供应的男孩眼里,她们应该不缺吃的。她们住在镇上学校里,其实她们也有没吃饱的时候。有一天,为了填饱那革命的肚皮,让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幼小身体茁壮成长,她们想办法要去附近农业社偷一点苞谷棒子来,为的是将来能够继续把革命进行到底。她们也想起了水煮苞谷的味道,于是,三个姐妹偷偷去实施偷窃。

她们毕竟不是惯偷,既没有作案的工具,也没有作案的心理素质。瞅准看山人巡逻时留下的短时盲区,迅速从苞谷杆杆上搬下苞谷来,正要逃离,却发现看山人过来了,急中生智,连忙把苞谷棒子塞进到裙底小短裤里,慌忙逃遁,那场景三个丫头好像三只长腿鸭子,拐着腿跑,扑打扑打跑回了窝里。虽未被抓住,但仍作声不得,慌慌张张地把苞谷去壳后扔到锅里,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假装若无其事,跑到外边似乎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等她们在外喧嚣证明自己没有那些事之后,回到室内,却发现苞谷早已煮干成黑炭,三姐妹哭笑不得,在饥饿中倍感无趣。

煮苞谷好吃,烤洋芋也可以充饥。有位男孩在饥饿中终于等到了放学的钟声,拖着步子回家去。走到半路上,发现路边地里冒出了白白的洋芋来,就好像扒手看见了大款的钱包露了出来一样,那诱惑很难抵御。看看四下无人,窜进地里去掏洋芋,刚好掏满了一书包,起身准备要走,可是他没有偷苞谷的姐妹那么有运气。看山人把男孩抓回到学校去,要他检讨偷盗行为,说这是犯法的,还要写大字报挨批。

男孩恐慌得要命,幸好当时有一个很好的老师。那老师等看山人走后,知道男孩的事属于饥饿之举,耐心安慰他,并为他写大字报的事悄悄出主意。

多少年后,那男孩想起那老师,认为老师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即便在那荒唐而又困难的日子里,老师仍有耐心和爱心,真心帮助学生分清是非,守法知礼。

那时的少年在饥饿中成长,也偷偷地做了不少令人好笑的事。在那个镇上没有公共游泳池的年代,有几位女孩总是羡慕男孩子能够肆无忌惮地享受池塘戏水的乐趣。于是,结伴偷偷地在夜晚里下水去体验,又害怕被别人发现,每个女孩都头戴枝条环圈,打扮成野战军和小兵张嘎头戴树枝的样子,好像自己就是男孩子在水里。可刚下水去,就不习惯水压太大,觉得胸闷,却又不敢发出女孩之声,也不敢马上跳起来跑开去,那神情比做贼还要心虚。在那时,女孩下河洗澡可能会被看成是伤风败俗的事。

“伤风败俗”这在那个年代是很严重的事。黑耳场那时有那么一个青少年在看了《少年维特之烦恼》之后,差点要跳井自杀。原因是,他的经历与维特太相似。那少年随父亲工作调动来到黑耳场,认识了天使般美丽纯洁的一位少女,情窦开得太早,并对她一见倾心。可那少女有指腹为婚的事,风俗上属于他人。那少年很痛苦得很,居然把那女孩的名字写到自己的衬衫上,惹出闲话来,说这是伤风败俗,弄得他几乎想自杀。现在想来,黑耳场一直都是一个传统而又守旧的地方。

如今看来,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值一提。可是不知怎的,这些事回想起来总是那么美好,那么甜蜜。毕竟,传统和守旧虽有不好,但骨子里保持一点传统,守一守良旧,这未必就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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