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作个序,其余待续,然后睡觉。

廿八年后,精粹还在脑内发酵。

油画绘一半,台词写不过半。

完成将很美满,半途却放下没有管。

一世即将过半,才华竟早已入了棺。

有天才,为何我们却是无后半。

张敬轩《天才儿童1985》

2018年的6月,我出奇地颓废。因为这是我写作的第十个年头了,虽然在一众朋友的帮衬下,我的第一本书《先秦诸子述林》出版在即,但我很清楚,它的命运将如我的博客和公众号一样,读者寥寥。即将到来的三十岁尤使我倍感压力,以至于完全没有了方向。我又拾起先前戒掉多时的酒,甚至有时开着电视,和剧中的人物对饮,试图用最简单而任性的方法摆脱混乱的思绪。

于是我约朋友出来一道喝酒,他给了我这样的建议:“无论如何,你需要作品,在一个流行的平台上做出接地气的好作品。”此前一年,我在“喜马拉雅FM”上开设了公开课“品《呐喊》”,但是反响甚微,而这一次我想到了《呐喊》作者的那句话:“惟细民所嗜,则仍在《三国》《水浒》。”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水浒传》而非《三国志演义》,是因为讲《三国》就必须先做历史与小说的对比工作,整理出一个有因果逻辑的时间大脉络来,颇费时力;而读《水浒传》可以随兴所至,信口而谈。本书拟名为“水浒琐语”,“琐语”就是琐碎的话,故而这里有史的考论、文的品评、人性的分析,当然也有对社会问题的思索。

读《水浒传》,我最大的感受是不平的事情太多,靠一群江湖侠客扶危济困是远远不够的。就像本书《打渔杀家》一文的结尾所写:

《打渔杀家》的结尾或许很残酷,但是它很现实。萧恩还是那个阮小七,社会还是《水浒》里的那个社会。梁山群英的奋斗都是徒劳,只有满地红殷殷的血水,证明他们曾经来过;只有一个关于忠、关于义、关于黎民的不朽传说,流传人间。

有人在“古代小说网”上看到这篇文章之后,认为这个结尾太消沉了,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是我最真切的感受。那些在当时社会被边缘化的人物觉得“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抱着“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的态度来到梁山,忘却了梁山也是一个需要规矩和秩序的小社会。梁山的头领们有兵,有钱,有地位,自然会形成属于他们的权力,甚至因此成为一个暴力机关,以至于有人借助这个暴力机关来放纵自己的人性之恶——本书中《杀人的裁缝》一文就是分析这类现象的。

本书中的部分内容曾以“品水浒:梁山的权力与人性”为名,作为公开课在“喜马拉雅FM”上连载,之所以圈定“权力”和“人性”这两个关键词,是因为我相信,要真正使梁山的悲剧不再重演,就必须找到能够约束这两者的东西——制度和道德。制度防范权力的滥用,道德弘扬人性的价值。我们知道《水浒传》这部书是从传统的平话发展来的,而说平话的人——我们称为“说话家”——为了满足一般市民的情感需求,总是要除恶扬善,给人希望的,因而我坚信,《水浒传》是一部要给人希望的书,我也希望各位在听了我的课或读了这本书之后,能够对社会和人性怀有更坚定的信心。

所以,我要反对“阴谋论”。在进行人物分析时,以对人性的体谅为重要原则;在对事件的品评中,以对制度的归因为价值追求。我希望读者朋友们能够对生活怀着热血,同时也报以冷眼。我与诸位一同读书,出乎书外,又回归书内。

所以我会把《水浒传》擎在手里,站在文学史的立场,一字一句地与读者一道细读,用最严谨的态度整理书中的线索。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我的书中经常出现的表述是“《水浒传》的作者”,而不是“施耐庵”;在提到《水浒传》的批评者“李卓吾”时,也从不径称他为“李贽”。在这些细节上,我确实是有所考量的。

首先,《水浒传》这部书大约是元末明初的作品,又因为传世的最早刻本是明代正德年间的,也有人怀疑它是明朝中期才有的,但后一种说法很少为人接受。此书一般认为是施耐庵和罗贯中先后编订过的。高儒《百川书志》说是“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而嘉靖本、天都外臣序本、袁无涯刊本三种刻本也都写着“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不过这些信息并不意味着《水浒传》是两个人合作的。我们知道,罗贯中《三国志演义》的最初版本(嘉靖本)有二百四十回,故事很松散,而且偏重传统说话家的路数,后来毛宗岗父子将它仔细修改过一次,不但使其拥刘反曹的倾向更为鲜明,而且增加了“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论述,今天的《三国志演义》能够这么通顺、有趣,与毛宗岗父子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而《水浒传》现存的最早版本已经是正德本,且施耐庵和罗贯中生活的年代又极为接近,所以我们无法区分出书中哪些话是施耐庵的,哪些应该归于罗贯中,所以只能笼统地说“《水浒传》的作者”。

其次,既然《水浒传》是说话家的作品,后来的作者——无论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都只不过是它的整理者。至迟在南宋的时候,就有了关于宋江的文学作品,现在所见最早的是南宋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但那只是三十六首诗,没有详细记载宋江起兵的过程,但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当时确实流传着宋江等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流传的同时,民间又兴起了说话艺术,这一艺术类似于今天的评书,而所谓说话家就类似于今天的评书艺人。南宋的时候,说话中已经有了《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等篇目,而这些,现在都看不到了。元朝的平话《大宋宣和遗事》是现存最早记载了宋江起兵细节的书,同时许多元杂剧也演绎梁山泊的故事,遗憾的是存下来的仅有六种,即《黑旋风双献功》(高文秀)、《同乐院燕青博鱼》(李文蔚)、《梁山泊李逵负荆》(康进之)、《都孔目风雨还牢末》(无名氏)、《争报恩三虎下山》(无名氏)、《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无名氏),里面很多的情节都与我们今天看到的《水浒传》有差别,但是智取生辰纲、坐楼杀惜、李逵负荆等故事在这里都已粗具规模。可以想见,除了这些存世的作品外,现在失传的那些作品很多在明代还很流行,还有其他一些未被书面记载的故事也在坊间口耳相传,施耐庵、罗贯中等很可能就是以它们为依据创作的《水浒传》。所以小说中很多叙事技巧都是吸收自说话艺术的,而《水浒传》的故事亦是在不同时代逐渐层累起来的,因此我们不能用分析现代纯粹由作家个人创作的小说的方法来分析《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这些古代小说。

在流传的过程中,《水浒传》也产生了不同的版本,具体来说分为繁本和简本两个系统。简本的回数不确定,一般来讲文字比较简单,描写不是很生动,但它的故事很全,不但有梁山泊聚义、受招安、征辽、征方腊等部分,还有征王庆、征田虎的故事。繁本只有一百回,与简本相比,故事更为曲折,语言也更为生动,但是没有征王庆、征田虎等故事。现在的一百二十回本是拿繁本的一百回和简本中间关于王庆、田虎的二十回拼凑起来的。明末清初的时候,一个批评家名叫金圣叹,觉得《水浒传》七十一回之后的故事不是施耐庵原著,便根据自己的看法把它删掉了,并把第一回改称“楔子”,正文保留七十回,这就是七十回本《水浒传》的由来。金圣叹对连同楔子在内的七十一回本所加评点,就相当于今天的网络“弹幕”,而他的意见有时很可爱,有时也能发人深省,所以这一种七十回的本子反而最为畅销。

另有一种评点是托名李贽(字卓吾)的。那时候有这样一种风气,书商为书能够畅销,经常伪托名人进行评点,例如他们找人评点了《封神演义》,但不知道应该冒用谁的名义,正巧这时候竟陵派的文学宗师钟惺(字伯敬)去世了,于是他们便把这部书命名为“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现在托名李卓吾批评的《水浒传》有一百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两种,虽然序言完全一致,但评点的内容和角度都有很大差别。尽管周亮工在《因树屋书影》中明确指出托名李卓吾的是叶昼,我们仍很难相信这些东西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书商既然托名李贽,本文又没有更好的称呼方式,为方便起见,且将这些评语一律称为“李卓吾评”,权当这是不同批评家共用的一个化名。

我在讲述过程中所用的第一种本子是黄山书社在1991年出版的《忠义水浒全传》,这是一个托名李卓吾批评的本子,一百二十回;第二种是岳麓书社2006年出版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这是我个人最早见到的金圣叹评本,那时我还在做学生,得到此书一度让我颇为欣悦。虽然后来各家出版社也出版过各种精善的版本,但是因为此书的装帧和排版我个人比较喜欢,所以一直到今天还在使用。

之所以要说上面这些话,是为了让大家了解我的基本观点,知道本书中反复出现的一些关键词的意思,最好能准备好与我手头一致的《水浒传》版本,由此开启我们共同的阅读之旅。

2019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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