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的日子

割草的日子

当我发现那个陌生的男人向我们飞奔而来时,我见头顶的天倾斜了,好端端的太阳变成了落日,就像学校的儿童图画本上随意涂抹的方形的红红的夕阳。我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梦,自己经过一座窄窄的木桥,祈祷着千万别掉下去,可走到桥的中央时,一失足就急剧地下落。河水很深,仿佛无底的深渊,我就这样一直迅速地往下掉。许多年之后,当我看到科幻片中有飞船进入时间隧道,在时间隧道中火速穿行时,我一下子明白了那梦中不断往下掉的自己,就和那进入时间隧道的飞船一样。只是,飞船中的乘客有明确的目的地,心中充满自豪和自信;而我不知道将掉向何处,要往下掉多长时间,心中充满的是恐惧和绝望。

那个陌生的男人长得啥模样,有多大年纪,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明白。我只记得,自己拔腿而逃,带着满满的一大篮嫩绿的青草——草中零星地点缀着金黄的油菜花花瓣——那是在油菜田中割草的有力证据。带着惊惧和恐慌,我就像一只被猎人和猎狗追赶的野兔,拿出看家本领拼命地奔跑,奔跑……身旁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仿佛是大地着了火,熊熊的火焰在风中蹿起几尺高。风不停地刮着,火舌翻卷着,一浪一浪地向前,沟也阻不断,河也隔不开。我躲开了一条火舌,又马上被另一条火舌包围。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呼吸越来越困难。那篮青草,我始终牢牢地拎着——那是我冒险的全部意义,那是我的生命——拎着,却越来越沉重,仿佛那篮里装着的不再是草,而是铁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田野里没有长长的青草,桑树地里,小河边,渠道上,田埂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不长一根草。不是不长草,是被村里的大人和小孩割完了。这是一幅怎样悲壮苍凉的历史画面啊!许许多多的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每人手里一把镰刀,一只竹篮(或草筐),蹲在地上,焦急而又耐心地割草。

那是草们最值钱、最金贵的时候——割草喂羊,用羊粪给生产队当肥料,换来工分,而工分的多少是决定年底生产队分红多少的直接依据;那也是草们最遭践踏、最受无情摧残的时代——刚长出一点点嫩绿的头,眼睛还没睁开,还没看见这世界是啥模样,就被磨得锋利的镰刀连根割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命力极强的草,在具有愚公移山精神的村人面前,不得不低下了头。它们不得不长久地待在地底下,养精蓄锐,等待另一场春风的刮起。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我哥哥照例有割几篮羊草的任务。父母们常拿这样的话来吓唬我们小孩:“没割完草不许白相(玩的意思),如果谁完不成任务,让羊饿着,晚上就把谁用绳绑在羊棚栅栏上,让羊舔一夜。”别说大人的生活里才有痛苦和恐惧,小孩的日子里也有痛苦和恐惧。幼小的心灵,产生的痛苦和恐惧往往更甚,因为他们还没学会发泄和排遣。我和哥哥,还有另外一个小孩,三个人在光秃秃的田野上奔跑了几个来回,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篮里只有几根短短的老茅草根。

此时,油菜田里的青草长长的,嫩嫩的,而且到处都是。它们受到特殊的保护——生产队派人看护着,怕因割草而摇落油菜花使油菜减产——就像今日人们习惯了保护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熊猫一样。谁要是在炎炎的夏日,没渴望过喝一杯冰冻汽水,谁就不会理解当时我们三个孩子对油菜田中的青草的渴慕有多强烈。渴望,是推动人做一切事的最好动力。不管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长长的嫩嫩的青草的诱惑,是横亘在三个孩子心上的一道长城:去割还是不割?(去偷还是不偷?)这和哈姆雷特有名的“是生还是死?”的抉择一样,具有人类普遍的成长上的意义,是人类终极关怀的发问和选择。

我们三个孩子,在油菜田边徘徊了许久,在艰难的选择中煎熬了几个时辰。观察了再观察,留意了再留意,当确信周围没任何大人时,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油菜田中。我听见青草割断的声音,听见油菜花花瓣掉落的声音,听见青蛙在远处的叫声,唯独没听到正在向我们走来的大人的脚步声。哥哥和另外一个孩子逃得快,逃走了。我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似的给一双粗大的手从地上拎向空中。我使劲地挣扎着,反抗着,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手中仍紧紧地抓着装得满满的竹篮,就像一个溺水者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不放。

也许是恐惧、无助和绝望,使我的记忆发生了扭曲变形。记忆中,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那个庞然大物似的大人。可许多年后,哥哥告诉我,那天他本可以逃走,但为了救我,结果兄弟俩都被抓住了。为什么我和我哥哥对同一件亲身经历过的事的记忆会迥然相异?究竟谁的记忆更接近于客观真实?是哥哥的记忆作假,还是我的记忆作假?我陷入了迷惘之中,犹如走入了秋天早晨浓浓的大雾中的乡间小径,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四周除了朦胧的雾还是朦胧的雾,雾无边无际,我的视力永远无法穿透它。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没能弄清楚那天看草的大人抓住的偷草的小孩是一个还是两个,我也不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这又有何意义呢?

这些割草的日子,已成了我遥远的记忆。对于遥远的东西,我们总是无法真正看清读懂的。这就是历史的永恒遗憾。事件就像河流一样,一旦发生,就马上流过去了,成为远方的东西,成为遥远的记忆,而历史就是由这样一连串的遥远的记忆构成。当我把割草的日子讲给我的学生或下一代听的时候,他们总是睁着一双疑惑的眼,我明显地读到了他们不信的目光。面对田野里、桑树地里、河岸边、渠道上到处都旺长着的长长的青草,他们已经很难想象不长一根草只是光秃秃一片的景象。短短的几十年,田间的草,由荣而枯,由枯而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他们已不养羊,即使养羊也已不明白工分是什么,生产队是什么。

不是他们不明白呵,只是这世界变化太快了。不是所谓的代沟太深太阔啊,只是一代人总有属于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总有属于一代人的历史,谁也无法躲避和跨越。我们能跨越能超越的是自己,是自己的生命体验,而不能跨越和超越属于自己的历史阶段!我们人人渴望的沟通,就是尽可能真实地说出自己的生命体验。这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根。一切文学艺术,就是说出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而不人云亦云。

“当我远离那些日子,再无法回去,那里的一切都成了实实在在不能更改的经历。”对我来说,那些割草的日子,已成了我“实实在在不能更改的经历”,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虽然这有可能与历史意义上的真实经历有所出入。

春风又一次和煦地吹起,油菜花又一次大片大片金黄地盛开,燕子又从南方飞回在梁旁屋檐下呢喃,水中的青蛙又一次从冬眠中苏醒,“呱呱呱”地唱起了春的颂歌。我又见到田野里的青草一个劲地疯长,我又听到了它们生长时发出的细微的窸窣声。此时,田野中看不到一个割草的人。村人们都忙着织绸、养青虾、做童装、开店……不管老人还是孩子,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似乎都已忘了曾经有过的割草的日子。但我深信,一定有谁会像我一样,深深地记住了那段时光,比如村庄,比如屋后的老槐树,比如小河边一块长满青苔的条石,还有袅袅升起的黄昏里的炊烟……是的,记忆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篡改和阉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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