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串门”

在北大“串门”

刘绍棠

马寅初校长拦住我们做广播操

我爱北大,想北大,却又怕回北大。

1954年我到北大念书,才18岁,正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现在重返北大,却是“别梦依稀咒逝川”,惜往日之不可追了。

我在北大念书的那一段生活,回味起来是美好的;老同学们一起追忆往事,心情是激动的。然而,身临其境,望见校门便近乡情怯,走进校园更是感慨万千。现今北大每一位学弟师妹的面孔,都像一面镜子,照见我的“乡音未改鬓毛衰”。看见他们一个个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我不能不感觉自己“老冉冉其将至”了。

最令人伤感的,是我所敬爱的许多师长再也见不到了。

我念书时的三位正副校长,马寅初、江隆基和汤用彤先生都已作古。那时的北大虽没有现在这么大,学生和校长也很难直接接触,不过,马先生尽管身兼若干要职,但是学校凡有重要活动,都出席露面,喜欢讲话。在我的记忆里,江校长好像隔上几天就在大饭厅给学生们做大报告,每次长达数小时,常常推迟开饭时间。汤先生那时已经以轮椅代步,开会坐在主席台上,我没有听过他演讲,这位哲学界的老前辈,很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出关》中的老子。

还记得三十四年前的数九寒冬,未名湖冰冻三尺,我们在外语楼下了大课,转移到文史楼上专业课,途中路过马先生那松竹梅掩映的办公室。马先生早已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张开双臂,拦住同学们跟他一起做广播操。当时马先生已经72岁,正是我的年龄的4倍,却只穿了一身旧西服,西服里套着一件毛衣,满面红光,毫无寒意。我们不得不服从校长的命令,或者说不好意思驳校长的面子,也就列队站成方阵,在音乐的伴奏下手舞之足蹈之。马先生屹立在最前列,每个动作都非常认真,一丝不苟。相形之下,我们这些青春年少的门生,却一个个缩头拱肩,拳手曲臂,敷衍了事,不成体统。而且,往往趁马先生自我陶醉于忘情之中,偷偷拣起放在足下的书包,悄悄溜之乎也,把马先生晾成了“光杆司令”。后来,马先生有所发觉,拦住同学们做操,还要同学们脱下大衣,摘下棉帽,解下口罩,褪下手套,并且面向同学们示范,随时进行监督。我身为本班班长,却总是扮演逃兵头子的可耻角色。

我崇敬马先生,不仅因为他以不唯上的经济学家的远大目光力主计划生育,还由于听说他是跟胡适竞赛才力争当上北大校长的。他当北大校长,想把北大办得比胡适当校长时好得多。不知他被迫辞职离开北大时,是否抱憾而去,也不知他在九泉之下跟胡适见面,两位老先生是否进行较量。我几次应邀回到北大给同学们作报告,每一回都说到此事,为的是激励同学们给马校长争气,使胡适先生不认输也得说声“差不多”。

我的学问是野狐禅

我曾到几十所高等院校讲过乡土文学。有的学校非常礼贤下士,给我颁发了聘书,教师节还向我寄赠纪念品。虚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在一篇谈论自己的诗词习作的小文中,自我嘲讽地写道:“诗词非我本工,韵味不足情有可原。但我35年前入北京大学,从师几大语言学家,曾习音律。可惜读书不用功,听讲不专心,左耳进而右耳出,大脑皮层毫无贮存。因而难免荒腔走板,滥竽充数,正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当时北大中文系有四大一级教授,他们是:教音韵学的王力先生,教古汉语的魏建功先生,教先秦文学史的游国恩先生,教文艺学概论的杨晦先生。我虽可自吹为名师之徒,却实在是吊儿郎当于门墙之外,不曾登堂更未入室,连卖狗皮膏药的资本也没有。

相比之下,我上游先生的课,还算用心听讲。那是因为,课后我要当“二道贩子”,给外国留学生辅导。不用心听讲而在辅导中出了差错,被揭露出来便要犯“国际”错误。在50年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游先生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做学问一丝不苟,讲课极有章法,待人接物和蔼而有分寸。他那时的年龄,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但是已经白发稀疏;冬季穿缎面长皮袍,外罩青呢大氅,头戴水獭皮帽,更显得夫子风度而又含威不露。他上课下课非常准时,时间精确得几乎不差分秒。

作为楚辞研究大家,游先生的论述讲究缜密的考证,学识之博大精深令人心悦诚服。文章不写一句空,讲课无一句赘言。连我这个在椅子上坐不住的人,也听得如醉如痴,入脑铭心。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北大那些日子,在游先生堂上学到的东西最多。

但是,在游先生眼里,我是个浪漫派;要想做学问,必须转变作风。

那年期末大考,文学史课考的是楚辞,中国学生做一篇论文,外国留学生抽签口试。我是留学生总辅导员,带领十来位部下,采取人盯人战术,将朝鲜、蒙古、民主德国、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等国的留学生分别包干,确保每人都能得到5分。其中有几位留学生,对他们各自的辅导员很不信任,却对我这个总辅导员颇为迷信。所有口试的试题,都已经发下去,他们偏要我给每个试题都写出答案,供他们死记硬背。我迫不得已,昼夜突击,仓促脱稿,装订成册,雅兴大发,题名曰《佛脚集》。一位女留学生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为其解题,答曰:“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逗得她哈哈大笑。

我写惯了小说,笔下喜欢使用艺术化语言;《佛脚集》中的试题答案,多是非学术性的夸张词汇。口试那天,这几位留学生对答如流,妙语连珠,有如演员朗诵台词。游先生目瞪口呆,莫名其妙。游先生治学严谨,论文和口试答题中凡有引证,必须说明出处。那位女留学生为了省事,每个引证都回答引自刘绍棠《佛脚集》。游先生虽博古通今,却不知《佛脚集》为何物,于是惊诧不已。

当时我正忙着写小说《运河的桨声》,不想一心二用,便把《佛脚集》掐头去尾,改头换面,重新“组装”一遍,作为考试论文交卷。虽是琵琶半遮面,游先生却窥见了《佛脚集》的眉目嘴脸,他给打了个“5¯”。那几个留学生的口试,人人都是5分,高我一等。

文学专业只有30名中国学生,游先生发还每篇论文,都要找每个人谈几句话。

我也被传唤到游先生面前。

游先生没有夸奖我,也没有批评我,只是笑眯眯地说:“闻一多先生是一位大诗人,浪漫派;但是他写楚辞论文,却不见了诗人脾气。冯沅君先生笔名淦女士,年轻时是个浪漫小说家,后来从事学术研究,便没有了小说家的影子。”

闻一多先生是游先生的挚友,冯沅君先生是游先生的同学,游先生很推崇闻、冯二位先生的学术成就。

不言自明,我已经知道游先生对我的论文的评价了。

我无法改变浪漫派的脾性,所以写了一辈子小说。谈论学术,都是野狐禅,不成正果。

魏建功先生欠我一堂课

魏建功先生教我们“古代汉语”。协助他的是梁启超的胞弟梁启雄教授。梁先生是荀子研究专家,给我们上答疑课。

考入北大以前,我对魏先生就仰慕已久。这倒不是因为他被原苏联学术界誉为中国三大语言学家之一(其他二人是王力和黎锦熙先生),也不是因为他与王力、游国恩、杨晦先生并称为北大中文系四大一级教授;我敬仰他的是20年代他在北大上学,为听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竟在上课桌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鲁迅先生讲课极受学生欢迎,每一开讲,人满为患。外系学生和各种来路的旁听生蜂拥而至,抢占课桌,本科生反而被喧宾夺主。于是,作为本科生的魏先生,便在面对讲台的课桌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示永久使用。这张课桌一直保存在沙滩红楼的一间教室里,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魏先生上课,完全是北大遗风,学识博大精深,授课却不讲究章法;走上讲坛经常不知从何讲起,有时重复上一节课的内容,有时又远离前一节课的内容,自己讲得津津有味,却不注意课堂效果。我对语言学不感兴趣,听课不带耳朵,也不动脑子。冬天坐在教室后排角落的暖气旁边,暖洋洋的正得入睡;夏天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吹着冷风看窗外的花草树木。我的特殊表现并没有引起魏先生的注意,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工农兵学员”身上。

1954年,全国大学生招生11万,高中毕业生只有5万多,于是就从在职干部中招收了大量的调干生。这些调干生差不多都“吃过糠,扛过枪,跨过江”;年龄偏大,念文科的多。我们班三十几位同志,只有五六名高中毕业生,其他同学不是八路军、新四军过去的指战员,就是老妇救会、青抗先的干部,资格最嫩的也参加过解放海南岛战役和抗美援朝的汉江之战。有位同学是个老工人,在英国人在上海办的《字林西报》当了二十年排字工,英文只要说出字母,他能像大辞典一般把汉译回答出来,然而却一句也不会说。这些货真价实的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底子薄基础差,学习“古代汉语”很吃力。魏先生每周两节课,上课前一天的晚上,从城里来到学校,住在未名湖畔备斋的一间宿舍里,课代表也必定准时恭候。每次他都叫课代表通知几位工农兵大学生到他的宿舍来,他一个个地进行辅导。

我自幼爱读古文,不管哪个朝代的古文我都能囫囵吞枣,一看就懂个八九。有了这点半瓶醋的功底,我便讨厌钻研语法。有一回,课堂作业是将《尚书》中的一篇诰译成今文,我又一挥而就交上去。看作业本是讲师和助教的工作,不想这一回魏先生却点名要我的作业。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我的译文似是而非,随意性很大。治学头一条就是讲究精确,我却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于是,课代表通知我,魏先生要给我单独辅导。

这对我虽不是奇耻大辱,却也算不得光彩;我磨蹭到晚上8点左右,才硬着头皮到备斋去。

一进魏先生的宿舍,魏先生便紧握我的手,说:“我才听说你的小说选入了高中语文课本,叶(圣陶)先生选的;忙找来看了,是写得不错。”

不提古代汉语而谈文学,我就来了兴致,啜了一口魏先生给我沏的茶,问道:“您青年时代跟鲁迅先生很接近,后来怎么没有从事文学研究呢?”

他说,鲁迅先生对他的思想影响很大,但是胡适聘请他到国学研究所工作,便钻进了故纸堆。他又说,鲁迅先生也是一位造诣很高的文字学家。

这一来,师生便离题万里,海阔天空畅谈起来。魏先生说,鲁迅先生的诗写得极好,但是被小说和杂文的巨大成就掩盖了,他要将鲁迅先生的全部诗作亲手誊录,亲自刻板,印刷一部具有文物价值的鲁迅先生诗集。我早就听说,魏先生的书法和篆刻都很有名;而使我感动的却是魏先生对鲁迅先生的尊师重道深情。

我们直谈到夜深,魏先生才发出一声惊呼:“哎呀不早了,以后找机会再给你补课吧!”

不久,我离开了北大。

1956年夏,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魏先生,忙起立让座。魏先生看了我半晌才认出我是谁,笑眯眯地说:“我还欠你一堂课哩!”我说我已经离校,他说他知道,但是自言自语地又说:“光顾聊天了,欠了你一堂课,真对不起。”

事过多年了,魏先生早已与世长辞,我也步入老年,但是我常常想念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师。尤其想到他晚景凄凉,心里更为难过。

杨晦先生为我退学发脾气

我在北京大学念的是中文系,杨晦先生是我们的系主任,给我们讲授“文艺学”。早在1949年10月,我念初中二年级,到北大三院礼堂参加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大会,就听过杨先生的讲话。我至今记得,杨先生当时身上披着一件灰布的棉军大衣。稍长,我更知道了杨先生是“五四运动”中首先冲入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的勇士之一,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教育家,是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沉钟》社的主要成员。因而,我从少年时代,就很崇敬杨先生。

入学以后,我被分到文学专业,杨先生找我到他家里谈话。我来到燕东园杨先生一家居住的小楼,杨先生怀抱着他的小儿子,和我在客厅里亲切交谈。他说,他知道我已经发表了不少小说,出版了两本短篇小说集,但是这只算是小作家;如果想取得更大的成就,必须同时又是一个学者,并且列举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无一不是学识渊博为证。杨先生希望我安心学习,为将来取得更大成就,在学识上打下深厚的基础。

后来,我申请离开北大,由团中央保送我到当时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研究所学习三年。杨先生很不同意,很不高兴,先后两次把我叫到家里批评我不听话,发了脾气。不久,高教部批准了我的申请,北大教务处在给我开发的退学证明书上,还给我保留回北大复学的权利,这是非常破例的待遇。当时,杨先生兼任北大副教务长,不知是不是杨先生的一片苦心。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在肃反运动中停办,我也没有重返北大继续学习。

(节选自《我是刘绍棠:刘绍棠自白》,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年。)

刘绍棠,北京大学中文系1954级本科生。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97年3月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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