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叶风枝自萧飒
——孙家正《艺术的真谛》谈片
2013年岁杪,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朋友送来家正先生新著《艺术的真谛》。趁着春节长假,细细阅读了全书,有些篇什一读再读,触动良多,情不能自已,遂将感动与感慨聚拢一起,写下这篇评论。
与家正先生以往专论文化的著作不同,这是一部文学作品,收录有诗歌、散文、随笔、序跋,还有短篇小说,诸品兼陈,皆臻妙境;而贯穿书中全部文字的,仍是作者历来所推崇的人文情怀,是他对世情物象的深沉思索,是一种正气充盈的文化精神。有鉴于此,本文的品题谨就心得所及,不求整饬,因称谈片。
一 但写真情
抒写真性情,在我国文学史上亦是沉沉一脉。所有的优秀文学作品,不管是什么文学样式,不管产生于哪个时代,必然都会出于真情实感。家正先生写作既不追求数量,所作亦不追求长篇巨制,皆是有感而发,言尽即止。在《文化价值及文人风骨》一文中,他提出应冷静看待持续升温的“文化热”,指出情感淡薄、道德沦丧是最值得忧患的事。他拈用了明朝都穆的诗句,“但写真情与实境,任它埋没与流传”,认为:这才是文化人的气节与风骨。
作为我国改革开放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家正先生深心敬重邓小平。本书收入一首写邓小平的诗,共八句四十字,却写了整整十年。前四句写于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中央电视台向全国人民转播那场历史性的交接仪式,时任广电部部长的孙家正现场值班,是夜北京大雨滂沱,仿佛要把中华民族的百年耻辱洗涤净尽,他抚今忆昔,感慨万千,挥笔写下:
常恨金瓯缺,终见香港归。
欲向九霄祭,我自泪纷飞。
写毕心潮难平,亦不能继。岁月匆匆,转眼到了2007年,香港各界拟隆重纪念回归祖国十周年,晚会策划者索歌,家正先生不由得想起改革开放的领路人邓小平,想起邓小平在谈判收回香港时的坚毅决绝,于是找出当年旧作,赓续四句:
伟人已远去,大地沐春晖。
香江明月夜,思念如潮水。
这首《春的思念》,成为那场晚会上最动人的作品之一。作者附记:“董建华先生后来告诉我,当时,听到‘伟人已远去’一节时,全场掌声骤起,他本人更是热泪盈眶。”
有大爱,才有真情。汶川大地震,家正先生为不幸死难的同胞哀伤,亦为全国人民的无私救援和震区百姓的奋起自救振奋。他以自己的方式向震区表达心意,每天都在关注汶川的消息。读了一位母亲以死抵住坍塌的墙壁,让婴儿在身躯下存活的报道,家正先生极为感动,写下长诗《请不要叫我孤儿》,拟一个地震遗孤的口吻,描绘舍身护子的伟大母爱。地震中有许多这样感人的事例,那些平日里柴米油盐的普通女子,大难降临之际,生死关头,便彰显出人格的魅力。该诗饱蘸深情,长歌当哭,悲怆而不低沉,副题为“谨献给汶川地震中所有为救护孩子而死难的母亲、父亲、老师和亲人们”,传递的正是作者之衷曲。
情分七色,色色动人。短篇小说《春雪》的主旨,便是言情:笼罩城市的雾霾,驱散雾霾的春雪,雪中走来祖孙二人,一老一少,就雪地上的乞讨男孩,进行了一番欲断还续的对话,以及一场内心较量。故事虽然简单,写的却是童心和良知。明思想家李贽曾作《童心说》,曰:“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读家正先生作品,你会发现,他始终是个不失童心的人。
一个老军人读后来信,说是从中见到老首长许世友的形象,非常感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
“文革”时……一年春天,他们那个地区出现了大批的乞讨农民。首长要求各地立即查明情况。老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把汇总的简报交给首长时的情景。各地的汇报不约而同,几乎一致说,当前,本地形势一片大好,人民安居乐业,乞讨乃是邻省某地流入的农民。还说,春季外出乞讨是那个地区的传统,许多农民已习惯以乞讨为职业。首长看了汇报,脸色铁青,“刷”地一声,将简报甩在地上,骂道:“胡说八道!乞讨为业?还传统!老子让这帮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兔崽子统统转业,改行讨饭去!”
一个耿介老将军的形象,跃然纸上。我曾就此问过家正先生,他说在江苏工作时敬重许世友的品格,也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所写正是这位少年寒苦的国家勋将。而许世友的临终请求,“俺当兵打仗,东奔西跑一辈子,死了告个假,回家看看穷乡亲,陪陪俺那苦命的娘”,也深深打动了无数人。
亲情,当是文艺作品的永恒主题,而作者写亲情,却有着较多独特的记忆和感受。他的父亲是一个解放军野战医院院长,牺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家正先生有一首诗写到父亲:
我出生的时候
你正在烽火的前沿
背负着多难的民族
艰难地前行
那时候 你很年轻
早春的午夜
你仆倒在冰凉的路上
双手捧给我的
却是一个温暖的黎明
那时候 你很年轻
时光如流水不舍昼夜
二十六岁成了你生命的永恒
我一直不敢擅自地老去
因为你哟 父亲
永远是那么年轻
没有嘶声哭祭,没有渲染和矫情,但觉平静理性的字行间,对父亲的挚爱在流淌奔涌。也曾听作者讲母亲的故事,讲母亲闻听丈夫死讯,立即变卖家中所有可卖之物,从泗阳赶往山东枣庄,苦苦寻觅。当时所过之地多处于战火中,兼有散兵游匪,极不安全,亲族无不劝阻,然二十多岁的母亲坚执不变,终于将父亲遗骸运回老家落葬。家正先生有一首献给慈母的诗,《背后,那深情注视的目光》,追述童年蒙受的母爱和自己的懵懂无知,一唱三叹,一往情深。
二 真诗只在民间
古往今来,身居高位而富于文才诗情者,代不乏其人。其高低雅俗之别,在于是否忘却了根本,在于能不能关注民间疾苦,在于有没有一个慈和悲悯的纯净情怀。明代文人李开先称“真诗只在民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家正先生的作品中,常常流露对故乡的思念,即今所谓“乡愁”。如《故乡的小河》:
故乡的村旁有一条小河
粼粼的波光在河面闪烁
稀疏的芦苇随风摇曳
沙沙的响声伴着我的儿歌
这是苏北地区常见的小河,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河,也是满含着美好温馨记忆的河。当年告别家乡,作者正是沿着河岸远去,“悠长的堤岸依依惜别,缓缓的流水一程又一程地送我”。以至于在走遍世界、遍历名山大川之后,“深深的思念在梦中荡漾,依然是故乡那条无名的小河”。乡愁之迷人,正在于笔触的细腻和挚切。
在《纪念杜甫》一文中,家正先生记述了诗人在安史之乱中的颠沛流离,赞美他心忧天下穷且益坚的家国情怀,以及为民间疾苦呼号呐喊的诗歌取向,写道:“文化艺术是时代的产物,其思想内涵、价值取向及情感表达千差万别,而关注大众,同情人民,是历史上一切进步文化的重要标志。” “一部杜诗,既是艺术宝库,又是思想宝库。它对中国人格精神的陶冶和中国各门类艺术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诗歌的范畴,无数仁人志士深受杜甫精神的激励,杜诗始终是他们为国家民族不懈奋斗的重要精神源泉。”他提出学习杜甫,就是要摒弃“脱离生活的苍白虚脱,缺乏真诚的欺情弄巧,味同嚼蜡的套话空言”,指出党中央关于文艺创作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贴近群众、贴近生活、贴近实际的号召,极为重要和中肯。
称扬杜甫杰作,家正先生如数家珍:“三吏”、“三别”、《兵车行》、《丽人行》、《春夜喜雨》,写的是黎民百姓,抒发着社会底层的笑骂歌哭。《艺术的真谛》也不无关注民生的优秀作品,如《贵宾楼记》,记在某宾馆的庭院中散步,与一位做杂工的农妇的聊天,得知这儿曾是她的祖宅,听她讲迁入楼房的感受:
城镇的楼房舒适敞亮
可心里 总不踏实
仍去务农家里又已无地可耕
特别是丈夫原本心窄气短
竟为此事而郁郁丧身
现在的生活还算不错
只是 每经过这座大楼
心里便有点儿落空
感谢宾馆为我留下这个念想
我的丈夫 名字就叫王贵宾
多么善良淳朴的农妇!话语中已完全听不出拆迁时的激烈对抗,听不出一丝怨恨,有的只是对死去丈夫的怀想,以及对老宅故土的眷恋。记得第一次读这首诗,是在家正先生办公室,刚刚回京的他以初稿相示。我读后十分震惊,连问:是真的吗?她的丈夫真的叫王贵宾?告曰:真的,她以为“贵宾楼”三字,就是为纪念丈夫命名的。说完一声叹息,久久无语。
基于这种乡土感情,基于对更多乡村和欠发达地区的了解,家正先生极为珍惜改革开放带来的沧桑巨变,却也从不讳言现实中存在的困难和压力,不讳言社会腐败和积弊对进步的阻碍,不讳言当代中国还是个发展中国家。即使是在国外,在对外交流场合,他也大大方方讲明这一点。2005年10月,在美国肯尼迪中心举办的中国文化节开幕式上,孙家正在美国国家记者俱乐部发表了《当代中国文化的追求与梦想》的主题演讲,一开始便谈到中国的现实状况:
中国虽然取得了历史性的进步,但中国领导人的头脑十分清醒。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有13亿人口,原有底子相当薄弱。以国内生产总值为例,中国经济总量不到美国的1/7,人均仅占美国的1/30。在世界200多个国家中排在100名之后。在座的尚慕杰大使和李杰明大使都知道,中国地区差异很大,很多人生活在农村。中国现在还有1亿多人每天的生活费不到1个美元,其中3000万人不到半个美元。现在,人们刚刚感觉到秋天的凉意,但是中国政府的领导人已经在考虑那些贫困地区的农民能否过上一个温饱的冬天……
如拉家常、话桑麻,真诚坦率,一下子就拉近了在场美国人士的心理距离。是啊,中国存在着许多发展中的难题,又哪个国家没有贫富和地区差别呢?哪个国家不存在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呢?直面现实困难,化解社会矛盾,是政治家的责任,也是文化人的责任。
三 寻找与守望
这是作者一首诗的题目,也是文物考古界许多人熟悉的一首歌。在赶赴敦煌莫高窟的迢迢风尘中,作为文化部部长的孙家正有感于一代代学者的艰苦自持,吟成诗篇,以推崇这种无怨无悔的奉献。寻找与守望,是许许多多文化人的生命轨迹和精神归宿,其程途也艰辛漫长,内蕴着太多的挚爱与忠贞,凝集着太多的坚毅与持守。在近现代中国的战火硝烟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艰苦岁月里,有许多这样生死以之、无怨无悔的仁人志士。《一位真诚的学者》写的是罗哲文先生,由他引申开来,缅怀所有能这样做的文化人:
他们以自己的博学和远见,洞察于前、忧患于前、行动于前、慷慨于前,不惜汗、不惜命、不居功、不气馁地奋斗着。时下也是如此,当全球化的飓风向我们袭来时,他们保持着清醒,坚定地守护着民族文化的根脉,并以开放的态度面向世界,承担起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我所用、不囿于我的责任。
中国的文化遗产保护能有今天的成就和局面,除国家昌盛、政通人和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得益于一批仁人志士、专家学者的鼓呼奔走。罗哲文先生便是其中一员。
生活中,家正先生有很多文化界的朋友,平日间探讨一点学术,交流一些看法,是他的一大快乐,也乐意为之做些事情。仅本书所及,《魂牵梦绕是此书》,写老校长匡亚明为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呕心沥血的故事;《琴韵悠扬》,是为首都京胡艺术研究会鼓与呼,赞扬他们搜集整理资料文献和演奏经验;《关于昆曲及其他》,对一个基层作者的昆曲研究给以肯定;《意象雕塑》,则是多年前对青年雕塑家吴为山的点评,称赞其作品中有一种民族文化的自信。一次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开学典礼上,家正先生的讲话让新生们铭记终生,兹录一段:
其实,当代社会最应该重视的,人们恰恰淡漠了,那就是人的情感。艺术是情感的载体,同学们选择了艺术研究,实际上就是选择了对人们情感的关注。……一种慈悲的情怀,一种忧患的意识,一种精研穷究的学术精神,我认为对于学术研究来说是最为重要的。
慈悲情怀,当然不可能专属于艺术研究和文化传承,不可能专属于文学创作,也不可能仅在中国,而是一种人类美德。其与民间疾苦息息相关,佛家所谓“循声觅苦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们曾经的口号“愿天下受苦大众得解放”,表达的都有一种大慈悲在焉。
《花莲访证严法师》一文,记述他在台期间专程拜望证严法师的感受,对她“发誓要为穷人建一所医院,发誓筹钱救助更多的苦难”的毕生追求,家正先生虔诚敬仰,写道:
如今,这个被称为台湾最美丽的女人,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了。晚风吹拂中,她那瘦削的身影愈益显得单薄和柔弱。我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她那清瘦柔弱的体内,包裹着怎样一颗深邃博大的慈悲仁爱之心,蕴藏着多么强大的感召、亲和的力量呵!“人的心要练得如水一样,看起来绵软柔弱,却是坚韧的任何东西无法切断。”这是她教导弟子的话,她真正地做到了。
证严法师是一个伟大女性,也是一个文化人。仁者爱人,她的终生事业中,正闪耀着中华文化仁与善的光辉。
四 文化之树
在先秦典籍中,在《山海经》和《诗经》中,常可见对“社木”“社树”的描绘,节日的族人聚集在巨大的树下,祭拜如仪,载歌载舞,许多爱情故事也因之发生。由是不光是社木,城市村庄的不少老树,也渐染了文化的意蕴;而一个部落乃至族群的文化,或也像那有灵性的树,根系深密,枝叶繁茂,传衍无尽。
该书第一篇《老人与树》,写了一个乡村的孤独老人,还有一棵老树:
这棵老榆树有多老,老人也不清楚,反正在自己光着腚的时候,就在树下玩耍了。那时候,树干就粗得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树干上长满了疙疙瘩瘩的树瘤儿,树冠似柄擎天巨伞,覆盖了好大一片地面,乡亲们坐在树下乘凉聊天,日头晒不着,小雨淋不着。春天里,满树悬挂着一串串的榆树花,那淡淡幽幽的清香,满村都能闻得着。榆树的花、叶子、树皮都可以充饥,村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记得,那几年灾荒,这棵老榆树可救了村上不少人的命。
孙子走后,老人去老榆树的次数明显地多了。他常常扶着树干,望着远处的山路,一呆便是大半天。有时,人们问他:“老爷子,望儿子,还是望孙子呀?”老人总是回道:“谁都不望,看树呢!”
老树成了老人的生活陪伴,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没成想不久后老树竟被人移走,说是要移往城里的公园,代价是给村里打一口井。老人又怎能阻挠,只有眼睁睁看着树被挖走。过了一段日子,实在放心不下这棵树,便进城去找寻:
没多远,老人在众木林立之中,一眼就认出那疙瘩累累的老榆树了。老人似见了多年不见的老伙计,迫不及待地加快步伐,赶了过去。待到跟前时,老人不禁愣住了,远望是它,近看又几乎认不出来了。主要是那庞大的树冠没了,树干上面那繁密而舒展的枝杈被剪截得七零八落,参差不齐。最让他诧异的是,老榆树的树干上,竟然吊着两个水袋子,好像在给树挂水。
是啊,老树不同于苗圃,是不宜离开故土熟壤的;且一旦被剪裁去根系与枝叶,活得也就无比艰难。这篇小说虽短,含义则有多重:风靡一时的城市景观热对农村的掠夺,农村文化聚落的保护,农村孤独老人的精神生活……而同时,老树也可以被视为传统文化的象征,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我国的许多文化艺术品类,其境遇,不正如这棵老树么?
家正先生的文章,跳脱空灵,词采富赡,譬喻每多精准之笔。即便是参加一些会议,他也多不用成稿,而是先搜罗阅读,再深入思考,审慎动笔。如参加在扬州举办的世界运河名城博览会暨运河名城市长论坛,便以《不是生母,便是乳娘》为题,创造性地论列运河沿岸城市的生成和繁兴,指出:
运河毫无例外地促进了沿河城市的发展和繁荣,同时,运河还催生和哺育了一批新兴的城市。运河沿岸的城市及其居民,与运河世代相伴,朝夕相处,密不可分。……运河之水融入了市民的日常生活,也荡漾在他们的梦境之中。因此,可以说,运河对于她身边的这些城市,不是生母,便是乳娘。
不管是生母,还是乳娘,都是母亲,是慷慨赐予乳汁、无私奉献一切的母亲。作者进而把河流与人类文明和历史文化联系起来,“自然的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人工的运河则是人类文明的杰作”,认为:开凿运河常是出于经济和军事上的目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运河的文化意义便逐渐彰显。是啊,从这种意义上着眼,运河,不也是一棵负载丰饶的文化之树么?
明清两朝,天下读书人所向往的翰林院,位于皇城南,北御河桥以西,后堂之后有双柏,乃成化间掌院学士柯潜手植。三十年后,树已长成,当年的柯潜门生李东阳亦在此传道授业,命二十二名弟子各以柏为诗,且自题七言排律一首,“我行树阴日千匝,雨叶风枝自萧飒”,摹写和礼赞那见证学术传承的树。传承是文化的命脉,雨叶风枝,盛衰枯荣,摧挫与抗争同在。家正先生这部书,以及他的所有著作,都在呼吁推助文明的进步、文化的传承。著述若此,不云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