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风撼户

昨夜大风撼户

——冯其庸与“庚辰别本”的一段往事

在传世的《红楼梦》早期抄本中,“庚辰本”较多保留着前八十回原稿品貌,以内容较全、评语最多、体式整饬、录写精慎,具有着不可替代的研究价值。冯其庸先生著有《论庚辰本》一书,考证其祖本出处,梳理其流传轨迹,推重其善本地位,评介其文学意义,在红学研究中影响极大。他主持之《红楼梦》校注本前两册,即以庚辰本为底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后大受读者欢迎,历三十余年而畅销不衰。

本文所记,是其庸先生手抄庚辰本的一段往事。上周六下午,邬书林兄与我约同前往张家湾冯宅探望,先生已九十三岁高龄,沉疴牵缠,头脑依然清晰敏锐。絮话间,听他缓缓讲说昔年犯禁抄录庚辰本的情形,深为之震撼感动。一段真切往事,一部沉甸甸的抄本,见证了一个读书人的持节秉义,见证了其为保存文学经典的坚忍强韧,也映照出了那个时代的举国癫狂。本文将其庸先生抄本拟称“庚辰别本”,既以有别于通行的庚辰本,复以其别有一段历史背景,别有一番秘抄私藏经历,别具一种文献特质和人文情怀,读者诸君细察之。

一 正是众芳摇落时

对于《红楼梦》,毛泽东主席始终给予极高赞誉,影响所及,“十年动乱”中也出现过阅读和评论的高潮,史称“评红热”。一般人印象中,这本书应是与查封焚烧无缘的。但是不,据其庸先生回忆,在1966年夏天那股嚣然而起的“大抄家”中,《红楼梦》也被当作“封资修大毒草”,遭到抄检和展览示众:

有一次,造反派要我们去看全校的“黄色”书展览,我看到我藏的影印庚辰本《石头记》也被展览出来了。我心想此风一起,刮向全国,《红楼梦》就要遭殃了。我想秘密抄一部,偷偷保存,以保全此书……(冯其庸《残梦依稀尚有痕》)

清朝嘉道间,行世未久的《红楼梦》即在安徽、江苏多地被禁,当轴者诋为淫书之首;后来的咸同两朝,《红楼梦》连同一批续书频遭厉禁。历史的厄运竟然重现,罪名还是“淫书”!

后来的局面更为严峻,老舍、陈笑雨等人自杀的消息传来,人民大学副校长孙泱(原朱德委员长秘书)也含恨自尽;造反派在学校的操场上大焚书,火焰灼天,那部庚辰本也被付之一炬。冯先生整天生活在恐怖屈辱的气氛中,而更让他忧虑的是一焚皆焚,是《红楼梦》等经典小说自此断绝。他发愿要手抄一部秘传后世,可自己正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中宣部阎王殿的黑干将”被批斗,关押在西郊新校区,有家不能回,家藏图书什么时候被抄的也不知道。一念之诚,只能默存于心底。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至1967年岁尾,学校两大造反派组织的冲突越发激烈,已不太顾得上那些被关押的“黑帮”了。冯先生等人时或还要接受批斗,但晚上可以回家,真是如获大赦。他千方百计托人借来一部庚辰本,精心挑选笔墨纸张,渴望已久的抄录计划开始缜密实施。他对庚辰本的抄录,从目录、正文到眉批、夹批,一切依照原本款式,就连原书的错、漏、空、缺和赘字,也一概照原样录写,忠实原本。凡遇脂砚斋等人的眉批夹批,则依原书用朱笔,并尽量摹仿其字体格式,双行小字皆存原貌,一丝不苟。真不敢想象,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期,先生竟能够如此沉静执着,如此心宇澄明,非有大信念大定力者,孰能为此?孰敢为此!

在那时,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其庸先生的抄录自也充满危险。庚辰别本中有一段附记:

以上五月十二日钞。昨夜大风撼户,通宵不绝,今日余势未息

此处用隐语,记当时刚刚发生的一件校园悲剧:人民大学两派武斗愈演愈烈,两个中文系学生在冲突时被对方用长矛刺死。两个年轻好学的阳光男孩,投身“文革”后性情改变,未想到竟至死于非命。冯先生听说后深感痛惜,夜抄红楼时仍心绪难平,藉此隐晦表达悲愤之情。这句话以极细小字写于边框外,复用装订线封住,大环境之险恶,先生之忧惧警惕,皆在不言中。大风,指两派之间暴力相向的狂热风潮。“昨夜大风撼户”,“昨夜大风雨,冷”,是那些个荒诞岁月的斑斑血痕,曾在其庸先生的抄本附记中多次出现,皆有具体所指。

这就是其庸先生秘抄《红楼梦》的真实背景。

为了避人耳目,也为将来不连累家人,他总是在深夜妻女入睡后才开始抄写,视当日身心状况,或长或短,但从无间断。三个多月后,他抄完前四十回,全八册,以细笔小字写下:

自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三日起,至六八年三月十九日下午,钞讫上册,共四十回。用曹素功千秋光旧墨、吴兴善琏湖纯紫毫笔。

题记中的“上册”,当为“上函”。推想先生当年心态,大约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导致出现了笔误。经过半年多的夜深或“人静”时光,其庸先生终于将庚辰本全部文字抄完,在最后一页写下:“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二日凌晨,钞毕全书。”将近半个世纪逝去,仍让人感受到那份温情,以及言语之外的沉郁和侥幸。

其庸先生早岁即以诗文称名,处逆境而吟咏不绝,虽说只能潜存于心底,却也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支撑。第一次被押上高台,造反派正声嘶力竭地呼口号,忽然雷电交加,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台下的人很快走光,一场大批斗只好潦草收场。虽然也是浑身湿透,先生则不以为意,在心里默吟一首:

漫天奉谕读楚辞,正是众芳摇落时。

晚节莫嫌黄菊瘦,天南尚有故人思。

众芳摇落,最是“红楼十二曲”的精准概括,摹画出一众女子的青春凋零,亦可为“文革”的凄风苦雨写照,不是吗?

二 代为珍藏的年轻学子

庚辰本的“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随着大小和卓在南疆的叛乱被彻底平定,大清王朝的强盛走上巅峰。这年元月,定边将军兆惠派员解送叛酋等进京,“押俘由长安右门入,进天安右门,至太庙街门外,北向跪”1 ,霍集占的首级也同时送到,在午门举行盛大的献俘礼。为久远计,乾隆帝钦命侍郎阿桂总理新疆屯田事宜,命郎世宁等几位西洋画家绘制《平定伊犁回部战图册》,五年前所写《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碑》御制碑文,也在此时以四种文字刻成,立于格登山之战遗址上的碑亭中。乾隆皇帝素喜标榜“文治武功”,大战役得胜后接着就是大宣传,诗文图册,以存长久。至于贵族文人圈正有一部《石头记》在争相传抄,恐怕还未被圣上闻知。

就在当年秋,曹雪芹将前八十回基本改定,由于多处附有“庚辰秋月定本”题记,通称“庚辰本”。其庸先生撰有《〈红楼梦〉六十三回与中国西部的平定》一文,剖析宝玉为芳官改名耶律雄奴一段戏言,隐含乾隆二十年荡平准部割据势力之事,由文入史,以史证文,堪称洞见精微。正是仰赖清廷戡平准噶尔,大小和卓才得以从流放地回归故乡,而仅仅过了一年多,欲壑无边,竟尔辜恩反叛。南疆八城战火复起,兆惠所部被困黑水营,朝廷只得火速增派大军,艰难平叛。由是可知边疆的安定,来之殊为不易;亦可知宝玉所说“不用一干一戈”“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只能算是小孩子的话。《红楼梦》文义之繁复层叠多如是,欲“呼吸领会”,欲解“其中味”,诚非易事。

曹雪芹一代文星,万世文章,而推想其当年生活境况,亦略如今日一些民间写手,腹中锦绣,饥肠辘辘,每成一章,先在几个知己手中传阅,是以抄本流传,丢失阙漏均属难免。盛世的阳光不可能洒在每个人身上,后此年余,适当壬午除夕,芹翁在穷饿中凄然辞世。“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是友人的悼诗,满纸凄凉与悲怆。此后再过三十余年,才有程伟元的辑集整理,高鹗续成后四十回,《红楼梦》刻本方得以刊行。其间多种手抄本辗转流传,多位收藏家蒐求珍爱,对于这部伟大小说的保存和传播,厥功至伟!抄本,曾是我国典籍传承的重要路径,青灯如豆,逐字逐句录写,凝集着一代代学人的心血与赤诚。这也是学术界重视庚辰本的原因,作为芹翁生前定本,即便后世有了足本和刻本,也无法替代其版本学价值。

其庸先生抄成此书,是在一个夏日的黎明,又是一夜不眠。细雨迷濛,情随境转,先生感伤惨切,援笔赋诗一首:

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

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词。

在许多人眼中花团锦簇、莺莺燕燕的《红楼梦》,是“血泪书”“断肠词”么?不经一番变乱苦厄,怕也很难悟到此一境界。纳博科夫说“重读才是真正的阅读”,先生“读红”固不能计数,此诗则告知我们:只有那倾集血诚的抄录,或才是更深层的阅读。断肠人对断肠词,抄毕全书的其庸先生,未见出有一丝轻松愉悦。

抄成之后,接下来便是如何保存。放在家里肯定不安全,说不定哪天造反派杀个回马枪,抄本便成了罪证。而当时风声正紧,“打砸抢”甚嚣尘上,亲友多生活在惊恐之中,交给谁也都有一份危险。可人类的历史也一再证明,无论多么险恶的环境,都不可能泯灭所有人的良知。勇于承担的人选还真的出现了!其庸先生横遭批斗、情绪低落的日子里,两个在京读书的小同乡常来看望。一个叫邹传伦,在北京钢铁学院读书,是冯先生夫人夏渌娟老师的外甥;一个是阴家润,在北京地质学院读书。二人都属于“逍遥派”,不参加造反派组织,平日很敬重冯先生的治学和为人,离乱之际见真情,三天两头来陪他聊天,或外出走走。得知“庚辰别本”已经抄完,而先生苦无妥存之计,二人便郑重提出由他们负责保护。先生回忆说:“我也觉得这是个最安全的办法,就将抄本交给了他们,直到‘文革’完全结束,他们又把抄本给我送了回来。”是最安全的办法么?怕未必。学生宿舍人多眼杂,学生中造反派是多数,放在那里,更多的应是无奈吧。

其庸先生所说的“‘文革’完全结束”,应是指1977年。实则“文革”后期,由于毛主席多次发布有关《红楼梦》的谈话,一股读红和评红的热潮即随之兴起。1973年12月,毛主席在接见军委会议成员时,曾问许世友将军是否读了《红楼梦》,得到回答后(许将军应是回答读过),又说“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情景如画。据《许世友读〈红楼梦〉》一文介绍,业师吴新雷先生曾接受南京大学革委会指令,花费三个多月时间,专为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编了一部压缩版《红楼梦》,约五万字,许将军所读应即此。(我向新雷师电话求证,确有此事。)《红楼梦》再称名著,“红学热”一时无两,其庸先生很快又成为香饽饽,被北京市委宣传部调至《红楼梦》写作组,住在香山宏光寺,集中撰写相关文章。次年9月,先生所撰《曹雪芹的时代、家世和创作——读故宫所藏曹雪芹家世档案资料》发表,迅即被香港《大公报》全文转载。1975年5月,文化部批准成立《红楼梦》校订组,其庸先生任副组长,主持学术工作……处境改观而心有余悸,自己手抄《红楼梦》的事不敢声张,庚辰别本也不敢收回。

别本与抄录者的人书分离,一晃就是十年,其辗转保存的过程自有许多曲折。两位年轻学子各持一函,先是藏在学生宿舍,假日或长期外出,都要先安排妥帖,方才放心。其后学军学农,毕业分配,别本如影随身,不敢掉以轻心……总之是最后终于完璧归赵。邹传伦英年早逝,阴家润后来成为优秀的古生物学家,在青藏高原中生代地质研究中成果卓著。积善者必有余庆,信然。

三 “书种”与道统

如果说文化是一个民族继往开来的精神纽带,经典则堪称文化的灵魂。中华民族能够生生不息、历劫火而复兴,文化传统和儒家道统的作用自不可忽视。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人文之厄,每一次都有冒死私藏私抄禁书的人,如“鲁壁出书”的典故,如明代方孝孺弟子章朴因辑集老师遗著被处死,如清朝查继佐在文祸后仍秘藏《罪惟录》……老聃曰“上善若水”,家正老部长倡论“文化如水”,其间当也蕴含对传扬文化之仁人志士的肯定,赞其如水之润泽万物,也如水之渊默潜流,永不停息。

宋周密《齐东野语·书种文种》,引黄庭坚语:

士大夫子弟,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当名世矣。

书种和文种,这里都是指读书种子,兼亦指儒家典籍,指《红楼梦》之类优秀作品。其庸先生就是一个读书种子,他对经典的敬重熟稔,他过人的禀赋才情与刻苦用功,都是冒死抄录禁书的注脚,出乎自然,接续前贤。

在冯先生府上,我们亲眼看到这部抄本,全两函,蝇头细楷,朱、墨二色,评语较多的页面密密匝匝,又整饬雅致,真称满纸灿烂。单是从书法上论列,也是罕见的艺术杰构。常见时下一些人喜欢作擘窠书,巨笔匹纸,笔走龙蛇,俗不可耐。其庸先生为当世文人书法一大家,雅擅行草,笔墨间自具一种醇正明洁,秘抄《红楼梦》,或也是先生书风的一大进阶。

感谢青岛出版社别具慧眼,征得先生同意,决定将庚辰别本影印出版,实学术界、书法界一件幸事!其庸先生于病榻上专为此写了序和跋语,叙及自己的书风之变,曰:

我从小就学小楷……开始抄这部庚辰本《石头记》时,是想用晋唐小楷风格来写的,但毕竟因为多时不练,笔已生疏笨拙,后来写了一段时间,就慢慢接近以往的书风了。特别是抄到十回以后,我自觉前进了不少,也改变了以往的书风。本可以一直以此书风写到底的,但忽然传来要下干校了,我怕抄不完,就改用行书小楷,一直到抄完。

下干校的传闻,自是无风不起浪。而实际上又经过一年多的监督劳动,迟至1970年春才乘车往江西,落户余江县李下基村。先生曾在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未下连队,经过几个月的集中学习,便被分配工作;这次则被编入三连二排五班,当起了大头兵。与所有的干校相同,这里也是“劳动+运动”,开荒整地,加上政治学习。先生心情郁结,几次患病,靠着小时候吃苦打下的底子,倒也挺了过来。1972年11月,其庸先生回到北京,始得以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尤其留意于《琵琶记》和《红楼梦》,再过半年,人民大学被解散。

庚辰别本,也可视为一所大学的校史别录。风雨飘摇的时期,能有这样的书种文种,当然是学校的骄傲,是今人所谓“大学精神”的真实范例。中国人民大学是我国著名学府,早期几任校长如吴玉章、郭影秋均是大学者,对其庸先生青眼有加。而“文革”期间的人民大学成为重灾区,别本附记中所谓“大风”“大风雨”,皆隐指该校的武斗,年轻学子抛却课本书卷,由口沫飞溅的辩论到红着眼厮杀,真刀真枪,直杀得天昏地暗。先生的跋文题为“十年浩劫劫余身”,记录了几件当年旧事,可见受伤害之深。先生所记,转瞬便历半个世纪,今天读来,依然令人扼腕叹息。


2016年5月26日写成于海淀西山在望阁


1  《清高宗实录》卷六〇四,乾隆二十五年正月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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