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我们这样锻炼身体

那年月,我们这样锻炼身体

黄修己

体育锻炼,无非跑跑跳跳,有什么好说的?但是,要问我北大读书五年留下了什么深刻印象,我要说:有一些,其一,很重要的其一,就是那热火朝天的体育锻炼。直到1960年我毕业,这时北京也显出了经济上的困难相,好像一夜秋风起,把操场上汗水淋淋的一众学子统统吹回宿舍,吹进被窝里去了,裹了被子还嫌冷。冷清清的操场真的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连个落叶也没有,落叶也被拣去磨成“叶绿素”,掺进窝窝头,已经到我们的肚子里去啦。后来呢,“三年困难”熬过去了,吃得饱了,吃得好了,然而1950年代那股高度自觉的锻炼身体的热潮,校园里那种人头涌涌、热气腾腾的锻炼场面再也不见了。物质上恢复了,早先那种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让人感叹机已失,时不再,黄鹤一去不复返啊!到了1980年代,某种程度上还保有联系群众习惯的中年教师,有时还到学生宿舍走走,九点、十点了,一推门,总见到还有蒙头睡大觉的。有人说,现在生活习惯变了,我却顽固地认为这不单是生活习惯,更是精神状态问题。这就要说到那年月我们为什么要积极锻炼身体了。

那时新的共和国正如旭日初升,人们相信她必定前途似锦,大家都对未来怀着美丽的憧憬。有幸上了北大的,心里既充满着玫瑰色的幸福感,还有着自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责任感,产生了努力提高自己的自觉性,包括练就健壮的体魄,好“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在这样特定的背景下,才有了校园里闻鸡起舞学文习武的热烈景象。前方既是天堂,怎能不加紧地跑啊;越跑越觉得不对呀,劲头松下来了,也有去睡懒觉的了,那是后来之事。追求幸福、光明为人之本性,由此所迸发出的向善的激情是可珍贵的,比那虚幻的天堂百倍地耀眼夺目。请看每天下午五点之后,一个课程表上没有的必修课开始了,大家从宿舍、课堂、图书馆一起奔了出来,整个校园好像沸腾了起来,处处是跑步的、打球的、练习各种项目的。棉花地(今五四广场)、东操场、一体、二体都挤满锻炼的人群,就连未名湖边的小路上也不断闪过长跑者的矫健身影。运动场地紧张,就像图书馆里占位置那样,要想打场篮球也要赶在五点之前派个人去占场。只要看到这时球场上有一个人在投篮,就知道这块场地已经被占了。有一次我们班轮到费振刚占球场。费不喜欢打球,就把篮球当板凳,坐在球场上表示他是这里的占领者,一边还低着头读他的书。这种看书、占场两不误的情景也不罕见。到1958年,大家动手义务劳动,把棉花地扩建成五四广场。同时也用义务劳动修起了红湖,从此不用到颐和园去上游泳课了。那时全国都在做广播操,上午第一二节和三四节课之间全校播放广播操音乐。乐声一起,就是正走在路上的人也会自动地站到路边,放下书包就做起操来。这都是我永难忘怀的,透过它可以看到一股生机勃勃的生命活力,看到一个民族本应是大有希望的明天啊!

群众性的体育锻炼搞得好,也与群众体育工作抓得紧有关。所有高校都推行“劳卫制”,“劳卫”的全称应该是“准备劳动和保卫祖国”。这是国家统一设立的制度,分一级、二级两等,各规定了所要达到的田径、体操等多个项目的标准。经测验全都达到某一级的标准时,就发给国家体委统一制作的徽章。二级通过之后,还可以向单项的更高等级发展,各项目都有一、二、三级运动员,再上去就是运动健将。这一套制度都是从苏联学来的。这样,大家锻炼就有个目标。学校每年春秋两季的校运动会都很热烈,冬季还有长跑活动。我一年级那一冬,为支援埃及抵抗英法的入侵,全校开展从北京到埃及的长跑活动,就是各班级集体在一个冬天里所跑的长度,争取相当于北京到开罗的距离。实现了这目标的,学校还发给纪念品。那时每年要评“三好学生”,“身体好”这一项就包括了体育的成绩。这样,锻炼身体便成了一种习惯。譬如32路(今332路)公交从西直门开出的末班车,大概是晚上十点半或11点。我们进城看戏或看体育比赛,回到西直门时往往末班车已经开走,那也不怕,我们就跑步回北大。路程应该有五公里吧,我记得不紧不慢地40分钟可以跑到。冲个澡,睡一觉,明天照常上课、锻炼,并不觉得疲劳。有时有车也不坐,脱了外衣请坐车的同学带回,穿着背心短裤就练长跑,那也是一种快乐。

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积极参与锻炼,对学生也有影响。那时清华北大有“二马”。清华之“马”为马约翰,著名的老体育家,全运会的总裁判长。吕德申先生是清华毕业的,他告诉我解放前清华常见穿长袍的人大热天在操场上跑,满头大汗,原来马约翰的体育课不及格,就不发毕业证书。这些人就是工作多年了还要回校补考体育的。那时在校门外安静的马路上,常能见到这位老人穿着一身白,白的衬衫,白的吊带短裤,白的长袜,结着黑的领花,满面红光,蹬着自行车飞快地一闪而过。这个被毛泽东誉为“中国最健康的人”成了我们敬仰的榜样。我们北大的“马”就是马寅初校长,大家都知道他非常重视锻炼,经常去爬山,天天洗冷水澡,他活到百岁也就毫不奇怪了。我还见过侯仁之教授一个人在东操场练短跑。他因为给我们作过北京市和燕园的历史地理的精彩讲座,为学生所熟悉。有一天我见他光着膀子在跑道上练短跑的起跑和冲刺,姿势标准、漂亮。那时他大约45上下,我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个体育能手。

说起体育,好像总是文理学校不如工科学校,文科又不如理科。那也不一定,当年中文系的体育锻炼就是搞得好的。当54、55、56三个年级在校期间,中文系在全校田径运动会上曾连续得到总冠军。长跑项目有一位54级学长能够把5千米、一万米和越野三项冠军包下来,可惜我忘了他的名字。短跑方面56级有一位全校百米冠军。我们年级的侯学超也是短跑能手,他创造的400米北大纪录保持了好多年才被打破,当时还被选入北京市的田径代表队。田赛方面以跳高成绩最好,55级新闻专业的戈悟觉一年级时就在秋季校运动会上以滚式跳过1.81米,打破了北京市纪录,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高度。这个成绩是在东操场创造的,我有幸见证了那时的热烈场面。戈同学因此得到马寅初校长邀到家中宴请的殊荣,让大家羡慕得不得了。还可一提的是,因为1957年鸣放时和张元勋合写了政治激情诗《是时候了》而名噪中外的沈泽宜也是个跳高健将,大概戈悟觉入学前,他是北大冠军。他们年级还有后来和我们班温小钰结为伉俪的汪浙成,是个大力士,我只知道他曾是全校铁饼冠军,说不定铅球、标枪也行。56级的白崇仁则是三级跳远冠军,他篮球也打得好,做过校队的队长。女生中健将也不少,如温小钰、田小琳和晚一些的申荣季等。印象深刻的是申荣季在“文革”前一直是北京高校的女子百米和跳远双冠军。

在各项目中,我最喜欢的是篮球,曾经是系队的队长,所以要多说些篮球队的情况。一年级刚开学,学校就举行系际的篮球赛,我去看了我们系队的比赛,由丁尔纲等组成,倪其心是主力。因为输多胜少,就到新生中来招兵买马,我也去应征。教练是金申熊,即后来的金开诚。据说他很欣赏我的球艺,当然就把我选入系队。不过此时金先生已经留校当上助教,一心治学去了。不久球队也全换上一年级的人,首发阵容中锋是戈悟觉,前锋是张炯和我,后卫是侯学超和闵开德。后来新闻专业并入人民大学,戈悟觉走了,就把陆俭明拉来打中锋。陆的球艺不如戈,但他有身高,要靠他来顶一顶。很巧这几个首发除张炯后来分配到社科院去,其他四人全留校了,这样我们加上先留校的倪其心,又成了中文系的教师队,“文革”前还常在一起打球。我还经常与倪其心结伴出去看球赛,我们两人成了要好的“球友”。系队最辉煌的战绩是与校队的对抗赛,白崇仁回系助战,大大增强了我们的实力,和校队很拼了一阵,他们赢得也不轻松。最可笑的是1958年国庆,我们55级的几个人在平谷与县代表队赛了一场,我们被误认为北大校队,惊动了县长,为表示隆重,他特地跑来开球。可是前一天为庆祝进入“共产主义”,我们参加劳动的村子把猪都杀了,我们也跟着大吃一顿,这时很多人都拉稀了,一上场就腿软,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到了我们也成高年级生,有人退出了,系队便以58级的新人为主力。四年级结束时我也退出了,这时系学生会的体育委员、56级的林乐齐来找我,要我去给女队当教练。跟女生一起练球使我感到她们比男生更投入、更专注,组织性也更强。58级的田小琳是场上队长,我们年级的陈素琰是党员,任政治队长,管思想工作。在学习很紧张的条件下,只有早晨早起练球,每次留一个队员给大家打饭,当然也帮我打了饭。第一次我跟着她们到27楼宿舍吃早餐,好像是中锋孙明惠向大家发出个什么信号,像变魔术似的,突然间桌子上变出了好多个瓶瓶罐罐。我马上想到:女生嘴馋,我们男生宿舍绝没有这样的东西。再一看,无非是些酱油、醋之类,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嘴馋也只能给自己加点酱油、醋啦,穷啊!但女队员们兢兢业业,练球认真。不久学校举行系际的女篮联赛,初战对东语系,因过分紧张输了球。但此后攻城掠地,所向披靡,横扫其他各系,就再也没有输过。

我二年级时上了北大的篮球班,教练是管玉珊教授,原是北京篮球界的名宿,因为有过旧军队的少将军衔,只能在学校当教员。管老师上课非常认真,有一次球出界了,拣球的同学用脚踢回来。管老师说:“你完成了拣球任务。但是还有一种拣球的方法——快步追上去,一个下蹲滑步,伸手一勾,捞起球,立即转身,一个标准的单手传球把球传回来。同样是拣球,他同时得到了奔跑、下蹲、勾球、传球等一连串动作的练习。天长日久,他的球技就比别人提高得快!”管老师的话我这辈子都记住了,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像管老师说的那样认真去做,那就多了许多磨练自己的机会。正是从一次次点点滴滴的认真中,积分分毫毫的小进步而达到大进步。打球不仅仅是玩,还能有这样的思想收获!管老师后来被错划为右派,学生中传说,这是因为他“鸣放”时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言论。划右派时有人说:“像他这样的人竟不说话,就凭这一点,足见是个右派!”于是便被划为右派了。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