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尾巴堤记忆
秃尾巴堤,即饶阳县滹沱河北埝。西起姚庄,东至献县,其走势弯弯曲曲,随滹沱河或东或南,甩来甩去。经过我村这一段,正好是老河湾,拐过之后便转身向南。
秃尾巴堤虽是一个普通的土埝,《饶阳县志》却多有笔墨。史上饶阳和献县为分洪曾有纷争,惊动州府,矛盾焦点就在此处。因而,如若撰写这一河段的历史,罅漏此堤,便不成史。
饶阳县政府历年的《防洪预案》将其列入防洪工作重点,并在我村预设了分洪口。这项举措既有效滞洪,也保护了这一带的老百姓。当然,其中也预设了牺牲,预设了舍小家保大局。这是秃尾巴堤的高风亮节。
昔日河堤高而宽,可以并排行走两套马车。堤内柳林茂盛,两侧的红荆、紫穗槐护卫着堤坡。坡上绿草黄花,宛如朵朵彩云。最常见的草有燕子尾、野茶棵和扎蓬菜等,主要用作猪羊的饲料。儿时,我们常常来这里打草揪菜,捉知了,逮蚂蚱。
堤上有个扬水站,是我逗留最多的地方。黑色水管从红砖房里伸出,探身渠内,就像一条土龙贪婪吮吸着滹沱的血液,再将激情喷发吐放,滋润着这片土地。我喜欢站在这混凝土制成的水簸箕旁,欣赏那喷涌而出的水龙缓缓流入农田。负责抽水的柴油机手,总在水簸箕的出口放一个筛子或柳筐,接住那些零星的小鱼小虾,顺得一分收获和惊喜。
记得老亚(刘亚明)曾当过扬水站的柴油机手。一次,他用筛子接了一点小鱼儿,清一色的小白条,碰上我爷爷在堤上护林,老亚说:“爷爷,拿回去炸了吃吧。”爷爷把鱼儿拿回家,很高兴,反反复复夸“这孩子懂事”。
人老已成弱者,获得别人的一点善意自然是件开心的事情。这一碗鱼儿来得有温度。
滹沱河没水的时候,扬水站则是一片荒凉,铁将军锈迹斑斑的,挂在门上。偶尔我们来此探险,能闻到一股柴油和尘土混合的腥味;侧耳,蛐蛐儿悠闲地鸣唱;麻雀藏在屋顶的角落里发呆 ;蛇从砖缝里探出头来,吐出长长的信子;水渠裸露着脊背,似一架嶙峋的龙骨,通向荒芜的沙滩。
堤西是老河湾和大齐渡口,也是曾经的渔场。湾里有水时,人在河中戏,舟随浪花行;渔歌唱晚,雁叫声声。断了水,便是一片荒芜。
堤东那方庄稼地紧挨着村庄,因塔得名“和尚塔”。塔不高,建在路旁不远处,是一个和尚圆寂的地方,青砖黛瓦,松柏环绕,杂草丛生;后自然坍塌,成为废墟。这方土地,土质肥沃,又临河流,是村里的“保命田”。
乡亲们把秃尾巴堤当作命根子。洪水突发时,常以锣鼓为号,组织民工上堤;一旦开口子,便敲钹为号。老人们说,汛期来临,“一听到半夜敲敲打打,从心里就瘆得慌”。但是,为保护家园、保护良田,大家齐心协力,奋不顾身,挡堤、堵口子、下河打桩,个个是好汉。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减少洪水对秃尾巴堤的冲击力,村里组织村民在堤的西侧种植了300多亩柳林。一丛丛的柳树杆子,南北成行,非常浓密,对保护秃尾巴堤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进入70年代,学校组织学生每年在堤坡栽种不少向日葵和蓖麻,这是勤工俭学的科目。丰收的季节,葵花列队,向着太阳开放;蓖麻籽一嘟噜一串儿,甚是喜人。师生们排着队来到堤上,先是老师结合丰收的景象给大家讲解葵花籽和蓖麻籽的用途,之后开始采摘,气氛欢快而热烈。这劳动的场景,曾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洋溢在学生的漫画里,也活跃在我作文的字里行间。
夏日的周末,我们背着柳筐,拿起镰刀,来到堤上打草挑菜。偶尔也会坐在大树下,一边纳凉,一边听大人们侃大山。村里那些陈年旧事中诙谐幽默的段子,常常让人大笑不止。
本家有个凯爷喜欢讲究老事,并且他说他讲的故事“都是真事”。一次,他指着和尚塔那块地给我们讲了起来。
他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说,那一年,县官儿坐着大轿察看蝗灾,正碰上一人在那里锄地,县官下了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回答:“刘来。”县官问:“你知道哪块地里蝗灾最严重?”那人说:“你算问对人了,这事我最清楚。”于是,领着县官故意在谷地、玉米地乱转了半天,不但没见到蝗虫,县官一身的新缎子还被谷穗草叶刮得乱七八糟。县官非常生气,抡起手杖边打边骂:“刘来,我看你叫‘胡来’,胡来话三千。”从此,这句话成了村里人的口头禅,人们改“刘来”为“胡来”,将那些爱多说话的人统称为“话三千”。
村里流传的一个状元点主的故事,我也是在堤上听说的。清朝年间,一个刘姓财主刚盖起五间大瓦房,修建了门楼,计划在门楼上写一副体面的楹联。他亲戚托亲戚,转了好几道,去肃宁县请来了晚清状元刘春霖(清朝最后一位状元),财主在家中置办了上等的酒席和文房四宝等候。刘状元乃慈禧亲点的书法大家,时有“大楷学颜,小楷学刘”之说。那日,轿刚到门口,状元轻撩轿帘,只望了一眼,便转轿返回。财主不解其意,提着长袍追到河边。刘状元说道:“房新树矮画不古,何我春霖来点主。”即打道回府。此事也留下口头禅,人们每遇不愿承办的事情,往往会说:“房新树矮画不古,何我春霖来点主。”
还有个故事,让我记忆很深。过去,村里有个年轻人,在洋学堂读了几年书,回家后肩不能压担,手不能提篮,大事做不成,小事不愿做;即使在天津卫谋了些趴柜台的差事,也总干不长。夏日正午,街坊邻居们在树下乘凉,读书人提着包裹正从外地往家赶,人们看其垂头丧气,便知又失了业,故意调侃戏弄。读书人操着天津话解释:“此处不留爷,还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才把爷憋住,爷爷家里住……”故事不长,引人深思。
如今的秃尾巴堤不如原来的高,柳林也变成了墓地。不过,每次回家,我都不忘在堤上转转,寻找那些细枝末节。扬水站在哪儿?讲故事的凯爷埋在哪儿?数数那些坟头,认认故去的老人们,想想过去的事,念叨念叨街坊邻居,默默咀嚼热土人情,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