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四 优雅的力量——认识林梓
孙伟
认识林梓,起于文字,又不止于文字。
多年前,有幸在“华夏知青”“老三届”等网站与那许多我敬重的同时代人以文字相识相知。他们的睿智、才华和风采,使我拥有了艰难的日子里精神的港湾,至今心存感激。在这里,我与林梓的文字邂逅了。那是与一种关于优雅的叙述和感知的惊奇相遇。
林梓的小说《女鬼》在网站论坛发布时,那风格感觉并非我所习惯或偏好的。直到《女鬼》不断被顶起,跟帖像梯子一般搭得老高,好评如潮,我才开始了对她文字的仔细阅读。《水魇》《泉变》《蛇精》……一路读去,我得以进入一个与我从前阅读偏好完全不同的语境。那在山野呜咽的小提琴、深匿桂树林的洗罪碑、碾坊飘出醉意的口琴声……山神林鬼与现实两个时空如同两个音乐主题,在自由的飘逸中交融,亦真亦幻。人与事,就在那些蜿蜒曲折湿润柔美的文字中徐徐铺展开来,跌宕之后,留下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疑问与叹息。掩卷抚案,惊奇而想,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每每至此,交响诗《舍赫拉查德》开头的小提琴Solo就悠扬于脑际,智慧而美丽。
现实中与林梓的第一次相识,正是在本书中她所怀念的那座老城市——昆明。
那个冬日黄昏,我们相约在此书中提及的云南大学门口见面。没有意外,人如其文。一个身条清瘦文弱,眼睛清澈明亮,微笑温和内敛,言语和风细雨,穿着貌似随意却透着精致的女性,一如春日微风中泛着鹅黄的河柳枝条。
后来由于公干或知青歌曲的课题,不止一次地去往广州,只要病情和时间许可,她总热情相邀。我们的交谈可谓天马行空,涉猎甚广。我很惊奇,两个性格脾性迥异的人,会有那么多话题的交集。说到激动处,我禁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则以微笑相对,并不多言;观点相左时,言辞也并不激烈,静静地听,再慢慢说,她的坚持,是不动声色的。曾设想两人联手组织一台晚会,她说那一定是绝配。我心中窃笑:以我在指挥台上的霸道和她苛求的完美,不知要把她气哭多少回。在我眼中,林梓从艺术创作到生活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知道,她之所以这样,不仅是为己,也是为他人。她有她不可更改的固执、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因此,不要与黛玉、西施去类比,也不须罗列“优雅”与“贵族精神”的定义,林梓的优雅,是装不出来的。
为林梓的书写序实属应该。但一动笔,就犯了踌躇,无端地想起了那把小提琴。那是1981年偶得的一把捷克老琴,音质很好。一热心的工友不堪于琴面的斑驳,主动给琴做了油漆。小提琴焕然一新,却失去了灵动的生命。林梓的写作和出版的艰难,我略晓一二。我生怕我姿纵粗粝的文字,也如我那位热心的工友,生生毁掉了珍品。可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邀约。或许,是因为林梓在书中所怀念的那个老城市,正是我居住并深爱着的城市;她所缅怀的远征军,也是我很早就开始倾情关注;还有书中关于民歌、古城、老屋和大海,一样是我迷恋而执着追寻的;更有那字里行间弥漫的人文关怀、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能令人不禁把栏杆拍遍仰天长叹。而这一切,又都是以优美雅致、平静温和的方式表述出来,再一次令我更深切地领略到林梓式优雅的那种柔和委婉不动声色的力量。
于是,写下这篇文字,只是为了这份优雅,这份蕴含了令人惊讶而感动的力量的优雅。
《怀念一个老城市》一篇中所指的“老城市”,正是昆明。
很巧,文中所提及的北门街就是我居住多年的地方,距离林梓的公公婆婆居住的大兴坡,直线距离不过百米。文中提及的那些著名或无名的宅院、学府、街道、店铺,大多都在这周边。这里犹如一方舞台,中国史上尤其是近代以来的许多大事,以及与这些大事相关联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台,令人眼花缭乱。而正是这些承载着厚重历史的街道和建筑,一次次激发起性情良善、敏感而又聪慧的林梓思绪飘扬,展开丰富瑰丽的想象和思索。
林梓是这样告诉我们的:遗迹旧址是固化的,附着在遗迹旧址上的历史信息均已“过去”,失却了生命的鲜活,而只有那些与这些建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才使得历史活了。随林梓优雅的文字的铺排,那些人,故去的、活着的人,从昆明的街巷一个个生动鲜活地向我们走来了。儒雅的先生和张狂的学子、赳赳的军人和精明的商人、名门之后和贩夫走卒、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还有婆婆、“二少爷”、修手表的电大学生、卖烧饼的山东人、归国的女客、开小店的男子、叶家后人……还有那个我熟识的,拉手风琴为自己伴奏《灯光》的朋友。因为他们,历史有了血肉和热度,置身其间,便有了可以触摸的亲近。而那些浩浩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自然也包含了“我们”。历史就是这样延续的,这种延续起伏跌宕千回百转,一个个的家族在时代的变迁中命运不断被改写。故人与今人的联系,如同基因的传承与变异,而蛮横的冲击和断裂最是让人扼腕不已。因而林梓深深叹息:
我在惊惶中霍然醒悟,这个城市在跟随潮流的巨变中,已经丢失了那些老街巷,以及那些深埋在老街巷里的老房子……
没有了,那些地道的老街巷,还有老街巷里的老面孔……
今年终于有人告诉我,小四合院不在了,在城市大改建中也拆了。听着心中黯然。突然感觉自己仍然非常怀念那座小四合院,怀念水汽氤氲中那安详温和的氛围。即便从一开始,我也能敏锐地感受到那内里深藏着的没落和腐朽,就像那个远逝了的旧时代。历史就是这么古怪,一旦出现了真实感性的人物与场景细节,就有了生命的鲜活与美丽,令我们感到亲近和留恋。
——《怀念一座老城市·旧房子》
而林梓在这里,痛惜的就不仅仅是老房子了:
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近代以来无数的革命与变动,都在有意无意中将历史的痕迹清除得非常干净,而令我们的理想总不得不建立在空虚无力的乌托邦之上。
——《怀念一座老城市·旧房子》
本书下卷的十来篇,林梓带着我们沿着她大病后行走的赣州、粤北、闽西、湖北、海南等一个个著名或不著名的城市或乡村,接触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与事,战争、移民、红色革命、苏维埃政府、瞿秋白、柳直荀、扩红女、酒家的少老板、椰林寨的女人……以悲悯的情怀、良善的本性和如水的语境,引领我们去用心追寻历史的真相和思考,去探识一个个超凡脱俗或平凡甚至平庸的心灵。在叩问历史的同时,也在叩问着自己的内心,使思维的张力得以延伸至文本之外。林梓以她对社会人生的深度关怀、深切体验,带读者和她一道登临远目抚今追昔,化解岁月迁流的怆然寥落之情、幻灭无常之感,透过历史迷离的烟云去感悟真谛。
令人惊讶的是林梓这种沉重的历史探寻和思考,丝毫没有影响其温婉、细腻而优雅的文字表达。阅读她的文字,脑际经常会荡起斯美塔那交响诗《伏尔塔瓦河》的引子:长笛清澈的引领,单簧管温暖地回应,两声部的波浪音型轮番交替,佐以小提琴清脆的拨奏,竖琴晶莹的琶音,似两条溪流细细长长曲曲弯弯在林间欢悦地跳跃歌唱着奔向汇合点,阳光下浪花银光闪烁。然后弦乐接替波浪形音型成为音画背景,双簧管进而小提琴,各声部渐次加入,由弱而强引出宽广的伏尔塔瓦河主题。林梓的文字中蕴含的音乐韵律,正是这种唯美而丰盈的感受,在本书和她本书以外的其他文章中,可以随手拈来。
登上城墙的那一刻,看到了河流。
河流的出现突兀又悠然,犹如在莽莽群山里孕育了亘古之久,无意中撞来了平川,率性舒展她清朗开阔而百般柔媚的面目。时值春水涨满,河面淼茫,沙渚隐现,近有渔舟游弋,远落桥影绰约。遥看对岸,平展邈远,远村,远树,远山,原野风光,淳朴如画。
穿越逶迤山岭而来,河流的美丽猝不及防令我惊讶而感动。一段飘忽而不确定的记忆蓦然闪现脑海。《牡丹亭》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这个城市郊外的某个地方?柳梦梅与杜丽娘在梦境中的爱情邂逅,也如眼前一江春水,丰盈,温润,且羞涩而慌乱,令人满怀无尽的期待与想象。
——《一江春水流何方》
女性行文大抵比较细腻,但细腻到林梓这样的程度,实属少见。这大概与敏感而又严谨的秉性有关,她对完美的追求,近于严苛。字里行间,对事、对人、对景物心理的描摹书写中,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细,令人感叹。当这种描摹的精细与悲悯的情怀结合时,所产生的力量,尤其让人震撼而痛彻心扉。她能神奇般将史料中不过寥寥数笔干涩的记载,幻化为一个个具体的人物与场景。很难想象,林梓是怎样能在那远去的时空里,让思绪自由轻灵地飞扬,而又以一种理性、冷静而丝丝入扣、逻辑清晰的笔调来表述,英勇的远征军士兵、苦难的慰安妇、视死如归的女情报员、囚室中的书生秋白……皆被赋予了血肉性情,栩栩如生,感人肺腑而催人泪下。
多么惊讶我们的历史中,会有这样一个书生意气十足的共产党人。在敌人的囚室里,在生命的尽头,不愿再伪饰,不愿再矫情,做那么一种坦荡无忌昭明天地的自我剖白、自我谴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书生刻意用《诗经》这一句开言,一定悲哀地预想到,世人将很难读懂和理解他的文字他的情怀。哪怕是他的战友,或他的亲人。是的,多少年过去了,有谁能真正读懂了那其中的回肠九曲满纸心忧?
……
风停了,雨过了,有时会云破天开,露出朗朗明月。书生已无睡意,披衣走出园子,独立树下,心绪翩然。不由想起李白月下独酌意气纵横,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却原来,孤独还需孤独解。那一刻恍然大悟,自己骨子里,仍只是一介书生。
——《园子里的花依然红》
咬舌而死,鲜血定会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大地和天空。
那一瞬间,她也许想起了鸟儿啼血成花的传说。她希望她的鲜血也能化为美丽的花朵,永远装点这大山,装点她热爱的祖国。她希望也能像那鸟儿一样自由飞翔,飞到黄河长江边,飞到中原大地,飞到西子湖畔,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雾断归途》
沉郁悲壮的情怀,乃至血腥惨烈的场景,在林梓温情的笔端下依然叙述得如此美丽、清淡而平和,而又以一种强大的力量直撞人的心灵。
或许因为林梓学历史出身,由此她对历史上循环不息的血腥杀戮更为敏感。她以一种悲悯恻隐而又理性冷静的眼光,去探索历史与人性的阴暗诡秘,探索前人实践的得与失,憧憬一种对社会对人性伤害最小而更为温和的理想途径。
中国历史上从宫廷政变改朝换代到下层民众的揭竿起义,都喜欢用极为血腥暴力的方式来进行。到了吴三桂终被朝廷所剿,其孙子吴世也是在这个城市里遭杀戮而身首异处。后人说起来,竟都是痛快叫好。这般看多听多了,便从根底上厌恶和抵制各式各样的暴力行径。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花园》
战争,会提醒我们文明所蕴含的暴力与血腥,让我们不得不直视人类历史中,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是如何将人类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就有理由让我们相信,人类的内心更渴望和平与安宁。
——《一江春水流何方》
除了暴力和血腥,就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种对立吗?或许,我们还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人性的复杂,无法清晰地看清楚人性中深藏的善与恶、正直与卑怯、宽容与狭隘、慷慨与自私。
——《在暮色中走进城市》
民主自由的崇高理想,在专制黑暗中如光明般温暖,吸引着一代书生敏感单纯善良的心灵。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大学》
一直认为,一个人的文字与其秉性相关。而秉性除了基因的遗传,多是后天的再造,是人在这个过程中的选择和取舍、自律和坚守的结果。我们这代人是从那个没书读没读书的年代过来的。真正意义上的读书,多是从中年开始。然而那已经是一列错过了最佳时日的晚点列车,一切已成定势,以后的自我完善,难以抹去时代的印迹。那些愈合不好的创口,始终显现着粗粝与缺憾。林梓的家境和青少年时代的经历大致与我相同,可令我吃惊的是,在一个文化、道德与精神的废墟里,林梓却不可思议地存留下她独有的这份纯真、这份优雅。
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读书了。电脑、网络、手机、微信……几乎完全替代了书本的阅读。若不是林梓的新书出版,我就差点错过了一次优雅的享受。
是的,是享受!优雅的享受!
谁能相信这些动人的文字是出于一个罹患重症的弱女子之手呢?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是那种基于学识教养的气质,蕴含于优美雅致之中的力量。优雅地书写人生、优雅地赞美真与善、优雅地讲述苦难、优雅地宣泄愤懑、优雅地表达期盼……
文如其人。认识林梓,是我人生的幸运。
2017年7月2日 昆明
- 孙伟,音乐人,居云南昆明。著有《青春咏叹——知青喜爱的歌》《青春咏叹——知青歌集·续集》等。
- 《女鬼》《水魇》《泉变》《蛇精》等篇皆收入林梓所著的中短篇小说集《夏天的倒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