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城市褶皱深处的幽魂

序一 城市褶皱深处的幽魂

胡发云

这是一本关于城市和它前世今生的书。

数十年来,中国大陆迅速地改变着自己的容颜。

散布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万千城镇,这些风情万种千姿百态、在春雨冬雪四季轮替中生长了数百年上千年的人群聚居地,正在迅速地以一种令人惊悚的方式死去,代之以一座座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梦幻新城,仿佛是一次星际大战之后外星人的杰作。

林梓当然对这日新月异的一切没有多少兴趣。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去寻找那些高楼大厦阴影覆盖下的老街古巷,寻找那些一日日被销毁的旧屋朽楼——那是岁月留给城市最后的褶皱。那里还可以闻到一丝丝往昔的温辛气息,那里隐藏着斑斑驳驳的陈年遗迹,那里游荡着曾在这些街巷楼房生活过的各色人等的幽魂和他们的故事。而这一切,很快都将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深深地压入地下,或被一条条车流滚滚的坚硬路面永远封存直至无影无踪。

首篇《怀念一个老城市·旧花园》,可以当作全书的导读。本文一开篇,林梓就这么写道:

最早从记忆中浮现出来的,是逼死坡。

我最初对朋友解释这个城市的气味时,也是这样困惑着说,应该是逼死坡上那些早晨里的烟火气吧?

……那是一栋法式建筑。白色墙体,哥特式风格的屋顶,在绿树掩映下格外显眼。当我有意注意了它,已经知道了卢汉留法学建筑出身的背景。眼前这栋漂亮的法式建筑,就出于他本人的设计。

这个发现令我惊异不已。一段时间里我老向人打听,那卢汉的模样帅气吗?像不像一个艺术家?我固执地认定,设计出眼前这栋漂亮建筑的人,还理应保留一点艺术家的气度,而不仅仅是一个军人,一个政治家。

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隔着铁栅栏久久往里面看去……

于是,那个夜晚,当城里边的那些重要人物都汇集到这个舞会上时,起义正式开始了,在悠扬美妙的华尔兹舞曲中,以这般优雅从容的方式来处理一场巨大的政治变迁,或许正是表现了主人仍然具有艺术家的气质?

雨雾中,隔着重叠错落的树影,能看到那房子的楼上有灯光,还有轻轻的笑语声,细细碎碎掉落到窗外的树叶上,竟是很温馨的感觉。一时惊诧。是住上了什么样的人家吗?那发出笑声的都是些什么人?其中是否也有极雅致秀丽的女子?那一刹那,脑海蓦然浮现出女客肃冷倨傲的眼神,心中竟是一种深深的怅然。那些由政治家们掌握的历史变迁中,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一样在无意中承受了沉重的包袱。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花园》

这几乎是一种通灵的感觉。

老人常说,这世上是有鬼的,一些心净的孩子可以看到,等他们慢慢长大了,俗世的人事看多了,天眼就闭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林梓那一双看尘世看人生的天眼,却是在她已经历许许多多的风雨沧桑爱恨情仇之后兀然张开了。

她接着说——

那个寒冷的冬夜,若也有雨,身份显贵的客人们或许也如我一样,是穿着严实裹着的风衣到来的。

当然,那时的大门是敞开的,他们的小车可以直接开进去。楼下的门也开了,温暖而辉煌的灯光如水一般从里面漫流出来,落到门廊和台阶下,甚至将园子里的花木都照个通亮。

客人们从车上下来,他们打湿了的风衣,会有下人殷勤地接了过去。门廊上迎过来的男女主人,如常的笑容可掬,百般热情。客人中多是从那个已经被打败的南京政府里溃逃出来的军政人士,到了这另一番安宁的西南一隅,得到这般的招呼,心中是何其的感动和欣喜。但就在那一瞬间里,他们便成了起义的囚下客了。那个冬夜的舞会,一定令他们终生难忘。那些后来还活下来的人,在囚室里也许还常常想起那个雨夜,当他们脱下湿淋淋的风衣走进灯火辉煌音乐飘飘的客厅时,顿时有了一种多么温暖安全的感觉。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花园》

这篇散文,写了对于云南人来说曾是如雷贯耳的三个人:唐继尧,龙云,卢汉。学过中学历史的,想必对这三个人也不会太陌生。但即便是像林梓这样科班出身的,也只记住了教科书上“军阀,豪强,西南王”之类几个冰凉、坚硬、带有明显贬义的词汇。

一幢房子,一片花园,一座“文革”中被砸坏了的陵墓,让那些被遗忘的人们渐渐鲜活起来,就像孩子看见了游魂在房间或院子里走动,说着他们当年的故事。

林梓突然发现,他们除了上面说到的那几个历史符号之外,还有着一些早已被时光掩埋的别的身份,比如辛亥义士、抗日名将、反袁护国英雄、云南大学创办人、1949年云南政权和平转交的大功臣,甚至还是建筑设计师、西南兵器工业先驱……于是,这三个人就在那些老街旧屋废园里渐渐显现出他们丰富多面的人生。

关于这民国年间如雷贯耳的云南三雄的故事,大家还是自己看书才好,如还有兴趣,也可以去史海中搜寻。

第二篇《怀念一个老城市·旧房子》中,林梓果然就说出了自己天眼后开的过程:

其实,在我还比较年轻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是喜欢老房子的人。只是每回到昆明来,都要遵循着公公婆婆的意思,去拜访一些长辈,或亲戚,或世交。而这些人家,通常都住在一些老房子里。到有意识地回忆起来时,我才惊诧地发现,这些老房子,一点也不像翠湖边那些西洋风格的公馆别墅一般张扬堂皇,而是毫无痕迹地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深处。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房子》

这些长长的、散散的但依然能够引诱你读下去的文章,曾谈到了西南那个老城市里一座四合院和它的主人的故事。其中也顺便提到我所生活的城市,那古老的褶皱中一幢老房子和那房子中的各色人物。算算时间,应该是十多年前我和林梓第一次见面的那次。也就是那一次,我和几位朋友还陪她去了一趟洪湖,于是就有了这本书后面的另一篇文章《洪湖水浪打浪》。

林梓在《怀念一个老城市·旧房子》中写道:

去年秋天,我去了一趟武汉。在那个同样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里,我一样看到了不少的老房子,听到了不少有关老房子的故事。

突然发现,在我们这个国度里,每一个城市的历史演进都是惊人的相似。一场称之为伟大的运动,颠覆了一种旧时代带过来的经济体制,这种颠覆轻易而彻底,并以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获得了强大的正当性,几乎没有一人能质疑,即便不是一种诚心诚意的拥护,也是一种屈膝拜服的顺从。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房子》

这些有年头的房子就牵引出了有故事的人物,而房子也由此变得生动起来——

在那个城市里,有一户我熟悉的人家,也像朋友的家族一样,最终将他们庞大的家族产业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

那个城市的秋日异常干燥,空气中飞扬着一种不知名的白色蠓虫。老街巷里显得宁静而闲适,我独个儿在那里徘徊,想象着眼前这长长深深小巷里的居民们,当他们兴奋着从容着搬进去的时候,有没有对房子的真正主人有过一丝的感恩之心呢?尤其是房子的主人在献出自己所有的房产后,竟令自己一家和年迈的老母亲在长长的日子里,一直住在和别人合租的房屋里,逼仄困顿。

——《怀念一个老城市·旧房子》

又是另一个地处偏远的城市和那些老房子:

……在那暮色悄然飘起时,该关门的地方就关了门,走出来的人们守时地匆匆往家赶,街上一下子见出了松弛慵懒和停滞。各色灯光还不会那么匆忙地亮起,便由着那暮色肆意漫来,悄悄然遮掩了白天过分的喧腾夸耀,城市变得温柔安静起来,那点古朴之气就悠悠地弥散出来了。

……

果然一个年少英俊的少老板。

我想,这应该是你们家原来的房子吧?

我的语气小心翼翼,却又不容置疑。

愣了愣,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归还的吗?

不,是买回来的。

很熟悉也很简单的历史过程。

红灯笼的光亮,透过精致典雅的框框格格掉落,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晕,在我们的脸上闪烁不定,令人生出一些不安和警惕。突然间疑惑不解,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酷爱这种红色呢?热烈喜气,却又蕴含着激荡不安。

那是闹革命闹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嘛——

少老板声音柔和,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容清朗明亮,像一缕阳光穿透暮色而落,沉重的历史顿时变轻了。

我有些吃惊。但仍然笑了。也尽可能轻松地笑。

他显然将时间说早了。但我没说穿。他毕竟太年轻了。更何况,一场革命贯穿了半个多世纪,都以差不多的面目重复。

——《在暮色中走进城市》

另一篇《兰若美人》,写一处边陲小街,在那里,曾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役。林梓没有写战争,却写了许多战争都附生过的一种锥心刺骨的毒瘤——供士兵们泄欲的女人,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慰安妇。写得很含蓄,写得很忧伤:

短而窄的小街,没有一个行人。偶尔一辆汽车开过,仍然不减速,瞬间通过,在路面甩下一长串非常夸耀的声响。路边有狗,也不叫,懒懒地趴着,似睡非睡。两间小饭馆紧挨一起,空无顾客,与小街的冷冷清清很相符。

挑中了右边的饭馆。灶前那个年轻女人抬起身子招呼,眼神如腰身一样,有令人舒服的柔软。走进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和我相差了一代年龄的老人,在等着我,就像等了很久很久,要将她对那场战争的特殊记忆告诉给我……

当她的眼神和我相遇时,我能感觉,那是女人看女人的眼光。

……翻回当时的笔录,最后一段是老人的原话:

“奇怪了,那场仗打了三个月,炮声枪声没断过,天也一直在下雨,下得好大好大……到打完了,日本人都打死了,雨就不下了,天晴了,那些女人也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兰花在继续开。很好闻的香味,清幽而淡,风一过,烟一般散开,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我知道,在那远处,还留着硝烟的味道。

——《兰若美人》

不论是《夕阳下的歌》所写的江西革命老区古村落,还是《迷失的家园》中那个中原移民聚居的珠玑巷——这个以街巷命名的小镇,竟是一部客家人广府人的伤心南迁史;不论是《在暮色中走进城市》中的古赣州,还是《园子里的花依然红》中长汀的那个古院落——它在元代是个军府,到了明清,成了试院,再到红色革命时期,它成了苏维埃政府,而许许多多的世代相传的男女情歌,在这里被改成了红军歌曲,有的一直唱到今天。还有前面提到的《洪湖水浪打浪》,“四处野鸭和菱藕啊,秋收满畈稻谷香……”一派迷人水乡景色之间,只要有了老房屋,历史和历史中人便如鬼魅一样不经意间就游荡出来了。

那一年,在一个叫做“华夏知青”的论坛上神交已久的林梓突然就到了武汉。我查询了当年拍下的照片,时间是2006年9月21日。林梓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去洪湖。洪湖我去过多次,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初二的时候,就去那里参加过支农劳动。林梓远道而来,且是大病初愈,当然是一定要陪同前往的。虽然我觉得那个地方并没有多少好玩的,除了当年支农返校后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此外再没有写过有关洪湖的一个字。这次读到林梓的文章,才发现她真是有天眼的。又是旧街老房子——一个在历史褶皱深处的瞿家湾。从文章看来,林梓是带着一个久远的牵挂而来的。不然的话,她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叫做瞿家湾的清冷小镇?她来之前,我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

林梓写道:

瞿家湾。靠近洪湖边的一个小镇子。

纪念馆将整个小镇遗址囊括进去了。里面空荡荡的,竟无一游客。只有高音喇叭在反复播放着那首著名的电影插曲……

巨大的回声在空寂的街道上震荡,异常刺耳、尖锐而怪诞,蓦然给人一种曾经非常熟悉又非常抗拒的感觉。我差点按捺不住,要跑过去质问收门票的女人,这里又不是游乐场,为什么要用高音喇叭?

最终也没有过去。我知道被质问的人一定不能理解我的情绪。我急步匆匆走在前面,不想让同行朋友看到自己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街道很窄,似乎连三米宽都不到。两边屋檐靠得很近,能看到的天空也是窄窄的。一个声言胸怀宏大理想的政权,屈身于如此逼仄的地盘,也许更能激起高昂的斗志与激情。路面是石板铺成,石板也不规整,显出一种草率。或许,就像在这里建立起来的红色政权一样,过于仓促而草率。

往里走不深,很快便到尽头。房屋明显看出已经过了修缮,但除了尽头的祠堂,其他门面一式的低矮简朴。走进去,多是庭院深深,房屋拥挤。屋子都很小,光线昏暗,依然过于逼仄小气。让人很难想象,当年的苏维埃政府各级机关,都拥挤在这一间间黑屋子里。门边挂有木牌子,写着各机关部门的名称。如青年部、妇女部、劳工部、保卫部……当年活下来的人说,为了关押那些等待审查和处决的“肃反”对象,各机关不得不将屋子都腾出来。

——《洪湖水浪打浪》

我翻看着当年拍下的照片,确实是一个古雅精致的小镇,一条青石板路,两侧是一色的明清建筑,白墙黛瓦,雕栏画栋,显示出这个地方曾经的富庶与文明。这个偏远小镇,曾是隐身于湖汊苇丛中的一片荒洲,明弘治年间,一个姓瞿的男人独自来到这里,以打野鸭为生,后来繁衍成一个庞大的瞿氏家族,瞿家湾由此得名。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开始,中共中央湘鄂西分局、中共湘鄂西省委、湘鄂西省苏维埃政府、湘鄂西省军事委员会先后在此设立机关,从沿街的各部门的牌匾看来,几乎占住了整个瞿家湾。只是不知道,当年他们进驻瞿家湾后,原来的住户们到哪儿去了。

当年气派的瞿氏宗祠,现在成了湘鄂西瞿家湾革命纪念馆,我们看到了曾在这里活动过的一些人物的照片,其中很多人,都是中国红色革命史上大名鼎鼎的。墙上那些照片人物,有杀人的,也有被杀的,这类互相残杀伤亡的人数,怕不会比战争中的数字少。只是那些往事,都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了。

走在这条空无一人的小街上,似乎依稀听见当年撤退前的那个深夜,脚镣在青石板上拖出的哗啦哗啦声。

那个秋天的夜晚里,被处决扔进湖里的人数是多少,始终没有确凿的说法。

三千?两千?一千多?

其实,数字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年轻的生命。那些曾满怀热血和理想追随革命追随光明的生命,却身蒙不白之冤夭折在湖水深处,沉沦在黑暗之中。

据当地人回忆说,那个晚上以后,洪湖水都是红的。很长时间里,渔家都不敢进湖捕鱼……令人想起两年后在不远处发生的一场著名战役。从中央苏区匆匆撤出来的红军队伍,在湘江之役中损失了五万余人。江面都是尸首,江水都是红的。当地亦有“三年不饮湘江水,五年不食湘江鱼”之说……

——《洪湖水浪打浪》

周边还是那个洪湖。荷叶葳蕤连天绿,桨声寂寞涟漪轻,偶尔探出一朵迟开的晚荷花,显得更加妖艳,花瓣的纹理间,似乎还渗着当年那些无名冤魂的血色。歌里唱的洪湖,旅游景点的洪湖,因为瞿家湾的故事,变得神秘又幽深起来。

林梓的这种特异功能,常常让人讶异。

恢复高考的时候,林梓报考了大学历史系。她其实是爱文学的,做出这个选择,或许是因为报考这个专业的人相对比较少,而她从小体弱多病,学历又低(1966年小学毕业逢“文革”爆发父母当了“黑帮”而失学)。就这样,历史讲台成了她终生的职业选择。

很久很久之后,文学差不多都被人忘了,林梓却又搞起文学来。做出这个选择,也是因为体弱多病,常年休养,终于可以放下教鞭拿起笔了。但这一次,却是她的初心回归,让她圆了自己一生的梦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原来当作职业立身的历史专业,在她身上以文学的方式获得了真正的生命力——这里说的历史,不是历史知识,也不是院校里面那一套历史学术规范,更不是某种坚硬的历史方法论,而是一种从人出发的历史感,这种有温度、有价值观的历史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近乎历史的直觉,这正是许许多多历史学者缺乏的。

最后想说的是,林梓的语言一直都是很好的,她写得很从容,很含蓄,很洒脱,很飘逸,很有感情也很有张力,是可以慢慢品读的。所以我在这里大量引用了她的文字,希望以此作为一个导读。

2017年7月15日 武汉

  1. 胡发云,作家,居湖北武汉。著有《老海的失踪》《隐匿者》《如焉》《迷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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