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通于一

道通于一

 

 

《庄子·齐物论》中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叫出来的。可以自有它可以的原因,不可以自有它不可以的原因。是有它是的原因,不是有它不是的原因。为什么是?自有它是的道理。为什么不是?自有它不是的道理。为什么可?自有它可的道理。为什么不可?自有它不可的道理。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存在的原因,一切事物本来都有它合理的地方。庄子肯定一切人与物都有自身的价值和独特意义。所谓“齐物论”,有三个层面之“平齐”“平等”,它包括了万物平等观、人的平等观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不同认识主体的平等性,从而反对将真理绝对化。

在庄子看来,平齐万物的大小差异,提出万物都是“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而“道”则是一个整体性的存在;平齐人之间的贵贱、美丑,从“道”的观点来看,他们都有自己的价值;平齐人们认识上的“是非”,即认为不同的认识主体所做的“是”“非”判断,都是人为的“我见”。战国时代天下大乱,圣贤隐伏,道德分歧,天下的人各执一端以自炫,这种情况就如同耳目鼻口,各自都有它的功能,却不能互相通用。庄子的中心是阐发“道通为一”的观点。因为“道通为一”才有万物一齐。“齐物论”哲学所说的物之“大小”、人之“贵贱”、论之“是非”三个层面上的平等观,都是建立在“道”是整体性的存在、万物互相依存这样的理论基点上的。

对艺术来说,新风格的创造,最终为人们所接受,也是“道通于一”的。从局部到整体,从幼稚到成熟,从没有到创造都体现了这个道理。

《庄子·齐物论》篇有一个脍炙人口的庄周梦蝶故事。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舞的一只蝴蝶,自我感觉非常快意,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忽然醒了过来,僵卧着的分明又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庄周与蝴蝶一定是有所区分的。它们之间的转变就叫作“物化”。

庄周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在这个故事中宣讲物与道的原理。物是现象,道是本真。庄周梦蝶的哲理意蕴和文化内涵值得深入地发掘和解读。一个梦境,引出了后来无数的艺术之“梦”。

庄周梦蝶的“梦”不是单纯的心理学概念,而是一个包容了人生哲学或美学意蕴的概念。“梦”与“觉”是感知“真”与“幻”的两种情景和心理状态。但是“梦”与“觉”又是相对的、变动的、联结的,“梦”中有“真”,“觉”中有“幻”,果真梦耶?果真觉耶?其间有分,又无分。

庄周梦蝶醒来不知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在这里,本来相分的庄周与蝴蝶,各自超越了自己,彼此融入和转化,出现了“周耶?蝶耶?”这种“真”“幻”交融的情境。从“以我观物”的角度看,庄周与蝶是有分的;从“以道观物”的角度来看,庄周与蝶是不分的。它们之间的彼此转变不过是“道”的“物化”。正是“梦”与“觉”、“周”与“蝶”的“有分”与“无分”,造成了“真”与“幻”的“有分”与“无分”。从而,“蝶梦”所引出的有关“道”的“真”与“幻”的哲学辩证,正是艺术创作中的“道”“艺”之间的转换和交融。

庄子把“周”“蝶”彼此的转化称为“物化”。“物化”是庄子的一个基要概念。在庄子看来,这个过程是一种相对幻灭的现象,自然大化,就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物化”过程。

艺术创作的过程,正是一个“梦蝶”的过程。

《庄子·齐物论》中还有关于天籁的故事。

城南有个叫子綦的人,凭靠躺椅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呼吸,那木然的样子好像精神脱离了躯体,进入了超越自我的境界。他的弟子子游侍立在他的身前,问道:“怎么了?真可以使躯体像干枯的枝木、使心灵像熄灭的灰烬吗?您今天凭椅而坐的神情和以往凭椅而坐的神情太不相同了!”

子綦回答说:“你问得正是地方!刚才我已经没有了自己,从而摒弃了‘自我’的偏执,你知道吗?你听过‘人籁’的音响,还没有听见过‘地籁’的音响吧?或许你听见过‘地籁’的音响,却没有听过‘天籁’的音响吧?”

子游说:“学生冒昧请问这怎么回事。”

子綦说:“大地吐发出来的气,它的名字就叫风。它要么不发作,一发作,千千万万的孔窍便都会怒吼起来。你难道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那崇山峻岭、高大盘回的地方,大树上的不同洞穴,有的像鼻孔,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方木,有的像杯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洼。那发出的万种声响,有的像湍流激荡的声音,有的像羽箭发射的声音,有的像大声叱呵,有的像轻轻抽吸,有的像放声呼叫,有的像痛哭号啕,有的像欢歌笑语,有的像哀切感叹。真是此呼彼应,犹如协奏曲,前面的风呜呜地唱‘于’,后面的风呼呼地和‘喁’。清风徐缓相和的声音小,长风疾劲相和的声音大。迅猛的大风一旦停歇,千窍万穴也都空寂无声。你岂不见那树木的枝叶还没有完全停止摇动吗?”

子游说:“看来,地籁就是各种孔穴了,人籁就是笙箫之类的乐器了,那么请问天籁又是什么呢?”

子綦说:“天籁,尽管吹出的声音千殊万异,但都是发声于各个孔穴自身,出于自然,鼓动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逍遥”与“齐物”是庄子哲学的核心成分。南郭子綦与学生子游的对话问答生发扩展为关于万物的论述,这是庄子“天人合一”观念的独特阐释,是他以直觉领悟的方式,讲述如何进入“天人”“物我”一体的境界。

在师徒问答中,提出如何认识“三籁”而悟道的问题。其中“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正是“道法自然”的形象表达。庄子以“三籁”喻道,观察入微,想象丰富,穷形尽相地状出风木形声,把深邃的哲学思考和生动的感性形象结合得自然巧妙,以形见理,以美启真。天籁集中地展示出一种美的境界,并把哲学的沉思隐藏在这种境界里。

书法作为一门艺术,从最初的书写到艺术的呈现也是一个走向“天籁”的过程。传汉代蔡邕的《笔论》中有:“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苏东坡也有“无意于佳乃佳”的说法,其实都是讲的中国艺术中的自然天趣。清代画家石涛提出“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说的也是艺术上的整体性和贯通性,强调质朴率真之美。庄子“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思想和这里的“天籁”都有相同的原理。中国艺术强调天然、无意,强调逸品,都是一个追求“天籁”的过程。当然,要达到这个境界,必须以坚实的功力和高超的技巧为前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