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谷

大裂谷

他实在是太容易原谅母亲了。

“我们前世里肯定是有仇的。”

这是父亲一场莫名其妙的拳头“雷暴雨”之后,他哭着对母亲说出来的话。


母亲似乎不吃惊。

过了一会儿,母亲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如果你和我们前世里有仇,那你投胎到我们家干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如果”。

他记不得要投胎到这个家的原因。

他现在只想记大人的仇。


他记仇的方式很简单,既不磨刀,也不擦枪,只是向后退,退到自己的小国家里,和仇人保持足够的距离。

坚决不跟仇人说一句话,坚决也不抬眼看仇人一眼。

这个仇要记好几天。


母亲的“仇”不一样。

母亲的“仇”是“小仇”,可以记几个小时的“小仇”。

几个小时之后,他就没办法再记仇了。

母亲忘性太大了,明明刚刚冤枉了他,明明刚刚不明不白地惩罚了他,转个身就忘记了。

母亲像是什么事没发生过似的,大声喊他的名字,拿东西,做事情。

母亲一叫他的名字,他就把母亲的“小仇”忘到屁股后面去了,赶紧屁颠屁颠地替母亲去做事了。

他实在是太容易原谅母亲了。


“我和我们家老害有老交情呢。”


平时,母亲是不会用到“老交情”这个词的。

等到母亲用到“老交情”这个词,就证明他在母亲的眼中,是相当了不得了。

因为母亲跟母鸡老芦就常说“老交情”。


“咯、咯、哒,咯、咯、哒……”

母鸡老芦生完了蛋,总会跑到母亲身边表功。


老芦的声音很响亮。

母亲无论多忙,都会抽空去糠桶摸出一把带有碎米屑的糠撒到老芦面前。

老芦吃得头也不抬。

母亲从来不会管老芦的吃饭姿势,总是笑眯眯地说:

“谁让我们是老交情呢。”


母鸡老芦肯定听不懂“老交情”这个词。

母亲从来不管老芦听得懂听不懂“老交情”这三个字,她就是要当着他的面表扬老芦。

这样一想,那双被父亲惩罚过的“爪子”又疼了起来。


这是很寂寞很委屈很有记性的“疼”呢。只要想到这个“疼”,这个疼就变成一只看不见的放屁虫,在黄泥瓮里放出一个怪屁。“疼”的怪味道迅速溢满了黄泥瓮。

不过,那怪味道最多溢到黄泥瓮口那里,像平口的水,不会溢出黄泥瓮,更不会传到正在油灯下捻棉线坨的母亲鼻子里。

油灯的光也不会掉进没有盖子的黄泥瓮里来。

它总是停在了黄泥瓮口,好像一块透明的薄烧饼。


好多年之后,他在语文课堂上学到了“修辞手法”。老师说修辞手法一共有六十三个大类呢,还有七十九个小类。

无论有多少种类,排在第一位的是“比喻”。

在黄泥瓮里的他,早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比喻”了呢。

油灯的光像透明的薄烧饼。

“爪子”上的“疼”是条野狗,是有牙齿的,惹醒了它,它会用牙齿不停地咬他。

“委屈”是只小野兔,有一对非常警觉的耳朵。


天冷的时候,他必须躲在黄泥瓮里的黄金稻草铺上缩成一团取暖。

他像小野兔一样捕捉到母亲手中的棉线坨转动的声音。

天实在太冷了,黄泥瓮外面的声音被冻住了。

整个世界的嘴巴都被冻住了。

有时候,油灯的灯光是不动的,“薄烧饼”也是不动的。

母亲是在用嘴巴里的热气哈那冻僵的手?还是在想什么心事呢?

过了一会儿,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后,棉线坨又转动起来。

棉线坨转快了,灯光做的“薄烧饼”也会在黄泥瓮口上不听话地晃来晃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薄烧饼”才很不情愿地回归到原来的黄泥瓮口。


野兔似的小耳朵是有使命的。

他一定要捕捉到蛇吐信子的“嘶嘶嘶”。


“嘶嘶嘶”的蛇吐蛇信子声,好像是母亲发出来的怕疼声。


他知道那声音根本不是因为母亲怕疼。

母亲从来不怕疼,是母亲那裂口里的肉和血怕烫。母亲是自己给自己脚后跟的“东非大裂谷”里滴烤化了的膏药滋呢。

烤化的膏药滋要比烧红的铁还烫的,如岩浆似的。

脚后跟的位置太难了,母亲勉强能将烤化的膏药滋滴到自己脚后跟的“东非大裂谷”里。

滴对了“东非大裂谷”:“嘶嘶嘶”。

(邵展图 绘)

滴到“东非大裂谷”外面的皮肤上:“嘶嘶嘶”。

他很不喜欢冬天还有蛇吐蛇信子的声音,但他还是把这个“嘶嘶嘶”当成号角,只要他的耳朵捕捉到这声音,他会迅速地从热乎乎的黄金稻草铺上跃起来,把黄泥瓮口的薄烧饼捅破,迅速套好衣服,像一只田鸡蹿到母亲的身边。

他抢过母亲手中那张旧膏药滋,放到油灯芯上烤。

很快,膏药滋就熔化出了一滴黑岩浆来。

接着,黑岩浆会准确滴到母亲脚后跟处的“东非大裂谷”里。


好几颗黑岩浆滴进“东非大裂谷”了。

那黑岩浆很快会凝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东非大裂谷”就这样被黑岩浆嵌合了。


嵌合“东非大裂谷”的周期大约是三天一次。

三天之后,血淋淋的“东非大裂谷”会再次出现在母亲的脚后跟上。


母亲总说他的眉毛从来不皱。

母亲总说他将来的心一定很硬。

他不想和母亲辩解,他知道这是母亲在跟他开玩笑。因为这两个重复的玩笑之后,母亲还会摸他的头,说出他最喜欢听的那句话:

“还是老害和我有老交情。”


那时候,他就觉得母亲的脚就好像是泥土做的。只有泥土做的人,到了冬天,手指头裂开,脚后跟裂开,全是泥缝般的伤口。

那时候,他还没有把母亲脚后跟上的“裂口”叫“东非大裂谷”呢。

“东非大裂谷”的命名是在他上了中学之后,学了《世界地理》之后,他忽然想到了母亲脚后跟的血淋淋的皲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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