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鸟

散文

我们今天为之努力的,

都是为了明天的回忆。

珍珠鸟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放在一个简易的竹条编成的笼子里,笼内还有一卷干草,那是小鸟舒适又温暖的巢。

有人说,这是一种怕人的鸟。

我把它挂在窗前。那儿还有一盆异常茂盛的法国吊兰。我便用吊兰长长的、串生着小绿叶的垂蔓蒙盖在鸟笼上,它们就像躲进深幽的丛林一样安全;从中传出的笛儿般又细又亮的叫声,也就格外轻松自在了。

阳光从窗外射入,透过这里,吊兰那些无数指甲状的小叶,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驳驳,生意葱茏。小鸟的影子就在这中间隐约闪动,看不完整,有时连笼子也看不出,却见它们可爱的鲜红小嘴儿从绿叶中伸出来。

我很少扒开叶蔓瞧它们,它们便渐渐敢伸出小脑袋瞅瞅我。我们就这样一点点熟悉了。

三个月后,那一团越发繁茂的绿蔓里边,发出一种尖细又娇嫩的鸣叫。我猜到,是它们有了雏儿。我呢?决不掀开叶片往里看,连添食加水时也不睁大好奇的眼去惊动它们。过不多久,忽然有一个小脑袋从叶间探出来。更小哟,雏儿!正是这个小家伙!

它小,就能轻易地由疏格的笼子钻出身。瞧,多么像它的母亲:红嘴红脚,灰蓝色的毛,只是后背还没有生出珍珠似的圆圆的白点;它好肥,整个身子好像一个蓬松的球儿。

起先,这小家伙只在笼子四周活动,随后就在屋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柜顶上,一会儿神气十足地站在书架上,啄着书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会儿把灯绳撞得来回摇动,跟着跳到画框上去了。只要大鸟在笼里生气儿地叫一声,它立即飞回笼里去。

我不管它。这样久了,打开窗子,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会儿,决不飞出去。

渐渐它胆子大了,就落在我书桌上。

它先是离我较远,见我不去伤害它,便一点点挨近,然后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头来喝茶,再偏过脸瞧瞧我的反应。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写东西,它就放开胆子跑到稿纸上,绕着我的笔尖蹦来蹦去;跳动的小红爪子在纸上发出嚓嚓响。

我不动声色地写,默默享受着这小家伙亲近的情意。这样,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涂了蜡似的、角质的小红嘴,“嗒嗒”啄着我颤动的笔尖。我用手抚一抚它细腻的绒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

有一次,它居然跳进我的空茶杯里,隔着透明光亮的玻璃瞅我。它不怕我突然把杯口捂住。是的,我不会。

白天,它这样淘气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唤声中,飞向笼子,扭动滚圆的身子,挤开那些绿叶钻进去。

有一天,我伏案写作时,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笔不觉停了,生怕惊跑它。待一会儿,扭头看,这小家伙竟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银灰色的眼睑盖住眸子,小红脚刚好给胸脯上长长的绒毛盖住。我轻轻抬一抬肩,它没醒,睡得好熟!还咂咂嘴,难道在做梦?

我笔尖一动,流泻下一时的感受:

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

小动物

人类最早和所有动物混在一起生活,一同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阳光、风、水和果子。当然也互相残害为食。动物间相互为食者,称作天敌,比如猫与鼠。人类就曾以捕杀动物为生。但自从人类脱离茹毛饮血进入文明阶段,与动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许许多多曾受人类伤害的动物,进入了诗、画与童话,成为亲切可爱的形象,构成和谐美好的生存境界,抚慰人的心灵。

使我惊讶的是,在海外,这些小动物不用到郊外的风景区寻找,大城市中心也常常见到它们。阿姆斯特丹最繁华的沿河街道上空盘旋着雪白的海鸥,我曾用照相机摄下一个镜头——一个金发女郎骑车到桥头,忽然停下来打开背包掏出一把碎面包,一扬手,就有许多海鸥“扑喇喇”疾降下来,争啄她手心的面包渣。她好高兴,好像在体味着这些海鸥与她亲昵的情感。手里的面包渣没了,再向包里掏,直把包儿掏空,便和海鸥们摆摆手,骑车走了。

在伦敦、旧金山、布鲁塞尔、芝加哥那些高楼林立间的绿地,只要你拿些米一扬手,就有鸽子飞来,还有许多机灵的麻雀和各色小鸟混杂其间。它们都不怕人,有时会在你胳膊上站成一排,甚至踩在你的头顶、肩头或耳朵上。这原因很简单:没人捉它们,吃它们,在西方没有“炸铁雀”下酒。你不曾伤害它,它对你便无警惕。害怕都是由于损害所致。无论是人与动物,还是人与人。

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小动物,我最喜欢的是松鼠。在北美一些小城市街上走时,它们时常会从道边浓绿的树丛中钻出来,轻灵地拧动着身子,用略带惊讶的神气瞧你。直立起来时两只前爪拱在胸前,像作揖,跑起来背部向上一拱,把尾巴高高一撅,看上去好似毛茸茸流动的小波浪。一次,我躺在爱荷华河边长椅子上晒太阳,睡着了,忽然觉得有人拨弄我的头发,醒来一看是两只小松鼠。我口袋里正好有些花生喂它们。它们吃东西时嘴巴扭动得很可爱。我把花生一抛,它们竟去追。我离开时,它们居然边跑边停跟了我一段路,好似送我一程。

孩子们最爱和小松鼠玩,时常可以看到小孩子们把自己的糖棒送给小松鼠吃。那次在安大略游乐场的大戏篷里看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睡美人》时,忽然有几只松鼠在顶篷粗电线上跑来跑去追着玩。剧场里所有孩子都看松鼠,引得大人们也看。最后演员也不得不抬头看看究竟什么角色夺了他们的戏。

小松鼠机灵却冒失,有时蹿到公路上,汽车车速很快,行车时来不及刹车,就被轧死。但后面的车看见前头一只被轧死的松鼠,都错过车轱辘,不忍再轧。看到这情景会为小动物的不幸感到痛惜,同时被人们的善良所感动。

西方保护动物的组织很多。在伦敦我参观过一个“保护弃猫委员会”。谁家不愿养的猫,可以送给这组织去养。杀害动物会受这些组织的控告。人类爱护动物究竟会使自己得到什么益处?爱,首先使人们自己善良。

美国电影《人豹》中有句话:“动物成为人之前,相互残杀。”反过来说,文明的标志是避免相互伤害。

爱犬的天堂

一位久居巴黎的华人,姓蔡,绰号“老巴黎”。他问我:“你在巴黎也住了不少天,能说出巴黎哪几样东西多吗?”

我想了想,便说:“巴黎有四多。第一是书店多,有时一条街能碰上两三家书店。第二是药店多,第三是眼镜店多,这两种店的霓虹灯标志到处可以看到。药店的霓虹灯是个绿色的十字,眼镜店的霓虹灯是个蓝色的眼镜架。眼镜店和书店总是连在一起的:看书的人多,近视眼肯定多。至于第四,是——”我故意停顿一下,好加强我下边的话,“狗屎多!刚才我还踩了一脚!”说完我笑起来,很得意于自己对巴黎的“发现”。

“老巴黎”蔡先生说:“你们写文章的人观察力还真不赖。这四样说得都对。只是最后一样……看来你很反感。这说明你对巴黎人还不大了解。好,这么办吧,我介绍你去个地方看看。这地方叫作阿斯尼埃尔。”

待我去到那里一看,阿斯尼埃尔原来是一座公墓。再一问,竟是一座狗公墓!它最早是在塞纳河的一个小岛上,后来这岛的一边的河道被填平,它便成了岸边的一块狭长的阔地,长满了花草树木,在这中间耸立着一排排墓碑。不过它比起人的墓碑要小上一号,最高不过一米。在每一块小巧而精致的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曾经活过的人间宠物。

狗公墓也和人的墓地一样宁静。静得像教堂,肃穆而安详。坟墓的样式很少重复,有的是古典式样,有的很有现代味,有的是自然主义的做法,用石头砌一座狗儿生前居住的那种小屋。墓碑上边刻着狗的名字,生卒年月,铭文,甚至还记载着墓中的狗一生不凡的业绩。比如一个墓碑上说“墓主人”曾经得过“七个冠军”。还有一个墓碑上写着“这只狗救活了四十个人,但它却被第四十一个人杀死了”。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只狗的故事,却叫我们感受到一个英雄的悲剧,让我们觉得这狗的墓地绝非只是埋葬一些宠物那么简单。

不少坟墓还有精美的雕像,或是天使,或是盛开的花朵,或是“墓主人”的形象。有的是一个可爱的头,有的是奔跑时的英姿。远看很像一座狗的雕塑博物馆。它与人的墓地的不同,便是每个墓碑前都修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的台子,大理石的颜色不同,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绛红色的;上边放了各式各样陶瓷的小狗、小猫、小车、小家具、小娃娃、小罐头、小枕头等,这是狗的主人们来扫墓时摆上去的。人们对待这些可怜的狗,就像对待自己早夭的孩子一样,以此留下他们深挚的怀念。

细细地看,就会看出每件陶瓷小品都是精心挑选的,都很精致和可爱。有的墓前摆了很多,多达十几种,但都摆放得错落有致,像一个个陈设着艺术品的美丽的小桌。这之间,有时还有彩绘的瓷盘和瓷片,印着一帧墓中小狗的照片,或者生前与它主人的合影。可是,往日的欢乐现在都埋葬在这沉默大地的下边了。

刚走进阿斯尼埃尔时,我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年妇女由一个男孩子陪同走出来。一老一少的眼睛和鼻子都通红。显然他们刚刚扫完墓正要离去,神情带着十分的伤痛。后来在墓地里,我还看到一对来扫墓的年轻的夫妻。女子抱着一大束艳丽的鲜花,男子提着两大塑料袋的供品。一望即知他们与死去的爱犬深如大海般的情谊。他们先把大理石台子上的摆饰挪开,用毛刷和抹布打扫和清洗干净,然后从包里把新买来的陶瓷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布置,细心摆好,再用鲜花把这些衬托起来。那男子蹲在那里,一手扶着墓碑;那女子则站在他身边,双手抱在胸前,默然而立,似在祈祷,垂下来的长裙一动不动,静穆中分明有一种很深切的哀伤。我看到墓碑上他们爱犬去世的时间为1995年。一只小狗死去五年,他们依旧悲痛如初。人与狗的情谊原来也可以同人与人一样深刻吗?

旁观别人的痛苦是不礼貌的,故而我走开了,与妻子去看墓碑上的碑文。我爱读碑文,碑文往往是人用一生写的,或是写人一生的。碑文更多的是哲理。然而这狗墓地的碑文却一律是情感的宣泄,是人对狗单方面的倾诉。比如:

“自从你离开我,我没有一天眼睛里没有泪水。”

“你曾经把我从孤独中救了出来,现在我怎么救你?”

“咱们的家依然有你的位置,尽管你自己躺在这里。”

“回来吧,我的朋友,哪怕只是一天!”

在一棵老树下,有一座黑色的墓碑,上边写着被埋葬者的生卒时间为1914─1929。这只狗的主人署名为L.A。他写道:

“想到我曾经打过你,我更加痛苦!”

看到这句话,我被感动了,并由此知道狗在巴黎人生活中深层的位置。狗绝对不是他们看家护院的打手,不是玩物,也不是我前边说过的——宠物,而是人们不可缺少的心灵的伙伴。

在狗与人互为伙伴的巴黎生活中,天天会演出多少美好的故事来?

那么,这里埋着巴黎人的什么呢?是破碎的心灵还是残缺的人生?

阿斯尼埃尔的长眠者,不只有狗,还有猫、鸡、鸟、马。据说很早的时候还埋葬过一只大象。埋葬的意义便是纪念。对于巴黎人来说,这种纪念伙伴的方式由来已久。这墓地实际上是巴黎的古老的墓地之一,其历史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现在墓地里还有一些百年老墓。狗的墓地与人的墓地最大的不同,是人有家族的血缘,可以代代相传,香火不断,坟墓可以不断地重修;但人与狗的缘分只是一生一世,很难延续到下一代。故此,阿斯尼埃尔所有的古墓都是坍塌一片,但这些倾圮的古墓仍是一片人间遗落而不灭的情感。

扫墓的人,常常会把狗爱吃的食物带来。这便招来城市中一些迷失的猫,来到这里觅食。当地政府便在墓地的一角为这些无家可归的猫盖了一间房子。动物保护组织派来了一些人,在屋子里放了许多小木屋、木桶、草篮,铺上松软的被褥,供给猫儿们睡觉。每天还有人来送猫食。这些猫便有吃有喝,不怕风雨。它们个个都肥肥胖胖,皮毛油亮。阿斯尼埃尔成了它们的乐园和天堂。

由于这墓地也埋葬猫,也有猫的墓碑和猫的雕塑。有时墓碑上端趴着一只白猫。你过去逗它,它不动,原来是一个石雕。有时以为是雕像,你站过去想与它合影留念,它却忽然跳下来跑了。

这情景有些奇幻。世上哪里还有这种美妙的幻境?

回到我们的驻地,我给那位巴黎通蔡先生打了个电话。他问我感受如何,我说:“我现在对街上的狗屎有些宽容了。”

他说:“那好。宽容了狗屎,你会对巴黎的印象更好一些。”

捅马蜂窝

爷爷的后院小,除去堆放杂物,很少人去,里边的花木从不修剪,快长疯了!枝叶纠缠,阴影深浓,却是鸟儿、蝶儿、虫儿们生存和嬉戏的一片乐土,也是我儿时的乐园。我喜欢从那爬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大树干上,取下一只又轻又薄的蝉衣,从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团团飞舞的小蠓虫赶到蜘蛛网上去。那沉甸甸压弯枝条的海棠果,个个都比市场买来的大。这里,最壮观的要数爷爷窗檐下的马蜂窝了,好像倒垂的一只大莲蓬,无数金黄色的马蜂爬进爬出,飞来飞去,不知忙些什么,大概总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爷爷不敢开窗子,怕它们中间哪个冒失鬼一头闯进屋来。

“真该死,屋子连透透气儿也不能,哪天请人来把这马蜂窝捅下来!”奶奶总为这个马蜂窝生气。

“不行,要蜇死人的!”爷爷说。

“怎么不行?头上蒙块布,拿竹竿一捅就下来。”奶奶反驳道。

“捅不得,捅不得。”爷爷连连摇手。

我站在一旁,心里却涌出一种捅马蜂窝的强烈欲望。那多有趣!当我给这个淘气的欲望鼓动得难以抑制时,就找来妹妹,乘着爷爷午睡的当儿,悄悄溜到从走廊通往后院的小门口。我脱下褂子蒙住头顶,用扣上衣扣儿的前襟遮盖下半张脸,只露一双眼。又把两根竹竿接绑起来,作为捣毁马蜂窝的武器。我和妹妹约定好,她躲在门里,把住关口,待我捅下马蜂窝,赶紧开门放我进去,然后把门关住。

妹妹躲在门缝后边,眼瞧我这非凡而冒险的行动。我开始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好奇战胜了胆怯。当我的竿头触到蜂窝的一刹那,好像听到爷爷在屋内呼叫,但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一些受惊的马蜂轰地飞起来,我赶紧用竿头顶住蜂窝使劲地摇撼两下,只听“嗵”,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下来,跟着一团黄色的飞虫腾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门那边跑,谁料到妹妹害怕,把门在里边插上,她跑了,将我关在门外。我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蜂径直而凶猛地朝我扑来,好像一架燃料耗尽、决心相撞的战斗机。这复仇者不顾一切而拼死的气势使我惊呆了。瞬间只觉眉心像被针扎似的剧烈地一疼,挨蜇了!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拍,感觉我的掌心触到它可怕的身体。我吓得大叫,不知道谁开门把我拖到屋里。

当夜,我发了高烧。眉心处肿起一个枣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瞧见。家里人轮番用醋、酒、黄酱、万金油和凉手巾把儿,也没能使我那肿疮迅速消下来。转天请来医生,打针吃药,七八天后才渐渐痊愈。这一下可不轻呢!我生病也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以致消肿后的几天里不敢到那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马蜂还守在小门口等着我。

过了些天,惊恐稍定,我去爷爷的屋子,他不在,隔窗看见他站在当院里,摆手召唤我去,我大着胆子去了。爷爷手指窗根处叫我看,原来是我捅掉的那个马蜂窝,却一只马蜂也不见了,好像一只丢弃的干枯的大莲蓬头。爷爷又指了指我的脚下,一只马蜂!我惊吓得差点叫起来,慌忙跳开。

“怕什么,它早死了!”爷爷说,“这就是蜇你的那只马蜂,可能被你那一拍,拍死的。”

仔细瞧,噢,原来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只黑蚂蚁在它身上爬来爬去。

“马蜂就是这样,你不惹它,它不蜇你。”爷爷说。

“那它干吗还要蜇我呢,这样它自己不也完了吗?”

“你毁了它的家——那是多大一个家呀!它当然要跟你拼命的!”爷爷说。

我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一只小虫竟有这样的激情和勇气。低头再瞧瞧那只马蜂,微风吹着它,轻轻颤动,好似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扑过来时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与毁坏它们生活的人拼出一切,真像一个英雄……我面对这壮烈牺牲的小飞虫的尸体,似乎有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那一窝马蜂呢,被我扰得无家可归的一群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重建家园?我甚至想用胶水把那只空空的蜂窝粘上去。

这一年,我经常站在爷爷的后院里,始终没有等来一只马蜂。

转年开春,有两只马蜂飞到爷爷的窗檐下,落到被晒暖的木窗框上,然后还在过去的旧巢的残迹上爬了一阵子,跟着飞去而不再来。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风和日丽之时,爷爷忽叫我抬头看,隔着窗玻璃看见窗檐下几只赤黄色的马蜂忙来忙去。在这中间,我忽然看到,小巧的、银灰色的第一间蜂窝已经筑成了。

于是,我和爷爷面对面开颜而笑,笑得十分舒心。我不由得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

黄山绝壁松

黄山以石奇云奇松奇名天下。然而登上黄山,给我以震动的是黄山松。

黄山之松布满黄山。由深深的山谷至大大小小的山顶,无处无松。可是我说的松只是山上的松。

山上有名气的松树颇多。如迎客松、望客松、黑虎松、连理松等,都是游客们竞相拍照的对象。但我说的不是这些名松,而是那些生在极顶和绝壁上不知名的野松。

黄山全是石峰。裸露的巨石侧立千仞,光秃秃没有土壤,尤其那些极高的地方,天寒风疾,草木不生,苍鹰也不去那里,一棵棵松树却破石而出,伸展着优美而碧绿的长臂,显示其独具的气质。世人赞叹它们独绝的姿容,很少去想在终年的烈日下或寒飙中,它们是怎样存活和生长的。

一位本地人告诉我,这些生长在石缝里的松树,根部能够分泌一种酸性的物质,腐蚀石头的表面,使其化为养分被自己吸收。为了从石头里寻觅生机,也为了牢牢抓住绝壁,以抵抗不期而至的狂风的撕扯与摧折,它们的根日日夜夜与石头搏斗着,最终不可思议地穿入坚如钢铁的石体。细心便能看到,这些松根在生长和壮大时常常把石头从中挣裂!还有什么树木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我在迎客松后边的山崖上仰望一处绝壁,看到一条长长的石缝里生着一株幼小的松树。它高不及一米,却旺盛而又有活力。显然曾有一颗松子飞落到这里,在这冰冷的石缝间,什么养料也没有,它却奇迹般生根发芽,生长起来。如此幼小的树也能这般顽强?这力量是来自物种本身,还是在一代代松树坎坷的命运中磨砺出来的?我想,一定是后者。我发现,山上之松与山下之松绝不一样。那些密密实实拥挤在温暖的山谷中的松树,干直枝肥,针叶鲜碧,慵懒而富态;而这些山顶上的绝壁松却是枝干瘦硬,树叶黑绿,矫健又强悍。这绝壁之松是被恶劣与凶险的环境强化出来的。它遒劲和富于弹性的树干,是长期与风雨搏斗的结果;它远远地伸出的枝叶是为了更多地吸取阳光……这一代代艰辛的生存记忆,已经化为一种个性的基因,潜入绝壁松的骨头里。为此,它们才有着如此非凡的性格与精神。

它们站立在所有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些荒峰野岭的极顶,那些下临万丈的悬崖峭壁,那些凶险莫测的绝境,常常可以看到三两棵甚至只有一棵孤松,十分夺目地立在那里。它们彼此姿态各异,也神情各异,或英武,或肃穆,或孤傲,或寂寞。远远望着它们,会心生敬意;但它们——只有站在这些高不可攀的地方,才能真正看到天地的浩荡与博大。

于是,在大雪纷飞中,在夕阳残照里,在风狂雨骤间,在云烟明灭时,这些绝壁松都像一个个活着的人:像站立在船头镇定又从容地与激浪搏斗的艄公,战场上永不倒下的英雄,沉静的思想者,超逸又具风骨的文人……在一片光亮晴空的映衬下,它们的身影就如同用浓墨画上去的一样。

但是,别以为它们全像画中的松树那么漂亮。有的枝干被飓风吹折,暴露着断枝残干,但另一些枝叶仍很苍郁;有的被酷热与冰寒打败,只剩下赤裸的枯骸,却依旧尊严地挺立在绝壁之上。于是,一个强者应当有的品质——刚强、坚韧、适应、忍耐、奋进与自信,它全都具备。

现在可以说了,在黄山这些名绝天下的奇石奇云奇松中,石是山的体魄,云是山的情感,而松——绝壁之松是黄山的灵魂。

逼来的春天

那时,大地依然一派毫无松动的严冬景象,土地梆硬,树枝全抽搐着,害病似的打着冷战;雀儿们晒太阳时,羽毛奓开好像绒球,紧挤一起,彼此借着体温。你呢,面颊和耳朵边儿像要冻裂那样疼痛……然而,你那冻得通红的鼻尖,迎着凛冽的风,却忽然闻到了春天的气味!

春天最先是闻到的。

这是一种什么气味?它令你一阵惊喜,一阵激动,一下子找到了明天也找到了昨天——那充满诱惑的明天和同样季节、同样感觉却流逝难返的昨天。可是,当你用力再去吸吮这空气时,这气味竟又没了!你放眼这死气沉沉冻结的世界,准会怀疑它不过是瞬间的错觉罢了。春天还被远远隔绝在地平线之外吧。

但最先来到人间的春意,总是被雄踞大地的严冬所拒绝、所稀释、所泯灭。正因为这样,每逢这春之将至的日子,人们会格外地兴奋、敏感和好奇。

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多好——天天来到这小湖边,你就能亲眼看到冬天究竟怎样退去,春天怎样到来,大自然究竟怎样完成这一年一度起死回生的最奇妙和最伟大的过渡。

但开始时,每瞧它一眼,都会换来绝望。这小湖干脆就是整整一块巨大无比的冰,牢牢实实,坚不可摧;它一直冻到湖底了吧?鱼儿全死了吧?灰白色的冰面在阳光反射里光芒刺目;小鸟从不敢在这寒气逼人的冰面上站一站。

逢到好天气,一连多天的日晒,冰面某些地方会融化成水,别以为春天就从这里开始。忽然一夜寒飙过去,转日又冻结成冰,恢复了那严酷肃杀的景象。若是风雪交加,冰面再盖上一层厚厚雪被,春天真像天边的情人,愈期待愈迷茫。

然而,一天,湖面一处,一大片冰面竟像沉船那样陷落下去,破碎的冰片斜插水里,好像出了什么事!这除非是用重物砸开的,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但除此之外,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的细节。那么你从这冰面无缘无故的坍塌中是否隐隐感到了什么……刚刚从裂开的冰洞里露出的湖水,漆黑又明亮,使你想起一双因为爱你而无限深邃又默默的眼睛。

这坍塌的冰洞是个奇迹,尽管寒潮来临,水面重新结冰,但在白日阳光的照耀下又很快地融化和洞开。冬的伤口难以愈合。冬的黑子出现了。

冬天与春天的界限是瓦解。

冰的坍塌不是冬的风景,而是隐形的春所创造的第一幅壮丽的图画。

跟着,另一处湖面,冰层又坍塌下去。一个、两个、三个……随后湖面中间闪现一条长长的裂痕,不等你确认它的原因和走向,居然又发现几条粗壮的裂痕从斜刺里交叉过来。开始这些裂痕发白,渐渐变黑,这表明裂痕里已经浸进湖水。某一天,你来到湖边,会止不住出声地惊叫起来,巨冰已经裂开!黑黑的湖水像打开两扇沉重的大门,把一分为二的巨冰推向两旁,终于袒露出自己阔大、光滑而迷人的胸膛……

这期间,你应该在岸边多待些时候。你就会发现,这漆黑而依旧冰冷的湖水泛起的涟漪,柔软又轻灵,与冬日的寒浪全然两样了。那些仍然覆盖湖面的冰层,不再光芒夺目,它们黯淡、晦涩、粗糙和发脏,表面一块块凹下去。有时,忽然“咔嚓”清脆的一响,跟着某一处,断裂的冰块应声漂移而去……尤其动人的,是那些在冰层下憋闷了长长一冬的大鱼,它们时而激情难捺,猛地蹦出水面,在阳光下银光闪烁打个“挺儿”,“哗啦”落入水中。你会深深感到,春天不是由远方来到眼前,不是由天外来到人间,它原是深藏在万物的生命之中的,它是从生命深处爆发出来的,它是生的欲望、生的能源与生的激情。它永远是死亡的背面。唯此,春天才是不可遏制的。它把酷烈的严冬作为自己的序曲,不管这序曲多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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