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改变的河道

被改变的河道

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就很少回乡下的老家。一来弟妹们都成了家,各有各的生活;二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父母才是家的象征。父母在,家就在。父母走了,家的概念也就慢慢淡出。

前年开始,村上要建祠堂的事越闹越真,越闹越大。弟弟几次来电话说男丁二千,新老媳妇一千,又进一步激起了我的反感。都什么年代了,在农业文明里,人与人之间是宗亲关系。而在城市文明中,人与人之间已经主要是契约关系了。今天许多地方的祠堂都破门倒壁,土地荒芜,故乡丧失,我们还在建祠堂,显然不合时宜。

没想到这件事还真的变成了现实。村上来人了,认真地请我出山,为祠堂做几副对联,再忙,也得放下,这可是关系到家族对外脸面问题。西山赵家、对面赵家、老屋赵家,三赵中数我们村子最大,如果我们办不好这件事,其他赵家更不屑说。奈面子不何,只得去做,为此我来来回回跑了两趟。到了年关,村里择吉日庆典,连夜向我发出邀请,要我一定亲临现场,并要代表长者讲话,致答谢辞。他们请客的规模已扩大到安徽外省的赵家,若赵家在外影响大的人不回来,人家会说闲话。再说趁此机会见见童年时的朋友也不是坏事,于是我爽快地应答下来。

正月初六黄昏,我又一次被车子拖回了家。这次碰到了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向来熟悉村路的我,竟然认不到路找不到家。以前进村有条用麻石码成的水坝路弯弯曲曲通向村口,涨水时,我挽起高高的裤脚,踮起脚尖,摸水过河都不成问题。而今这条路也没了,直接从山那边,拉了一条直路到村里。我更不知侄儿们都在哪里做了房子,搬到哪里去了,我打电话要他们到祠堂边上来接我,“笑问客从何处来”真的成为现实。小时的朋友有的长眠祖坟山上,有的被儿子接到城里养老去了,没有离开村子的也往往蜷缩在老屋的一隅。还有许多陌生的男人和女人认不出,有的还是外省外地的口音。小萝卜丁扯起脚筋满地乱跑,一个劲地喊我“公公公公”,我都应答不过来。

正月初七庆典那天,赵氏宗祠张灯挂彩,装扮一新。我的对联引来赞声一片:“上千年青史声名远播天下第一姓,数万载流光风水长在世间无二家。”旁边还有一副:“祠对长天可平分万千年日月,村依蠡水堪独享八百里湖山”。从城里赶来的年长者都被请到祠堂门口喜迎嘉宾,爆竹声、锣鼓声震天动地,一字排开的礼仪小姐和礼仪先生,丝毫不亚于哪个城市的开工剪彩仪式。前来送匾送花瓶送对联贺喜的同宗同族一拨接一拨,把个老屋赵家捧翻了天。此情此景让许多爬满皱纹的老头,脸上开出了一朵朵灿烂之花。就连村上一对侏儒夫妇也带着小孙子过来看热闹,说莫看我们屈手屈脚,现在日子过得也还可以。更有意思的是,村里还把穿了新袍的赵王和魏王菩萨抬了出来绕场一周,据说祖堂内东西怎么摆,摆什么,哪天开张好都是菩萨定的。起初一直担心庆典日下雨,认为菩萨不灵,哪想到头天还大雨连天,这一天果真天气晴好,让赵王魏王大大显了一把灵。村上高兴,又花了五万元,请来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四乡八邻的亲戚朋友都赶来赵家看戏,这种热闹是赵家有史以来都没有过的。到了晚上,新做的祠堂内锣鼓喧天,如同白昼。忙完庆典,我忽然想起应和几个儿时的朋友聊聊天合个影,没想到他们很快又被他们的子孙拉回到了城里,结果有的只是碰了个面连句话也没讲就又分开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一次见到他们。

就在这时,弟弟告诉我母舅死了。上次回来量祠堂对联尺寸时,我还特地去看了他,七十多岁高龄的母舅像小孩一样对着我号啕大哭,慢慢安静下来,才听清他说的话,意思是要我和弟弟把多年在外流落的大伯的坟迁回老家,让他不再做孤魂野鬼,也过几天安稳的日子,这对荫庇子孙后代会有好处。他说他还记得当时大伯被害后埋在哪个拐弯的地方。要是天晴,病好些,陪着一道去找。还说了起坟时,遗骸要先从脚下捡起,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捡,然后带回家再照原样摆好下葬,我心里没有把握,为安慰母舅,只是连连点头。没想到的是,母舅自己竟成了这个祠堂建成后送走的第一位长辈。母舅是正月初五早上走的,因为新祠庆典,被推到初八庆典完成后请他下床,打爆竹,烧开眼,举行他的悼念活动。

我父亲死得很早,只活到五十三岁。听说跟我父亲同岁的人有几个还活得健朗,我就萌生了拜访他们的念头,趁着这拨人还在,了解一下我父亲的生平。父亲离世时我才二十几岁,对他一生做了什么,只是断断续续记得一点,连缀不到一起。庆典结束后,他们一五一十向我谈起当年父亲写的一笔好字,逢年过节找父亲写对联的人不断。他为人好,忠厚、老实,办事公道,人很随和。一辈子抽了几辈子的烟,有时晚上睡到深更半夜都要坐起来抽几口再睡。每天早上,要大咳一阵,他最后命终于肺气肿。为弄清父亲的生平,我还沿着父亲生前到过的地方,前前后后走了一遍。

儿时的天井老屋早被灌木、乱石和荒草埋得深深的,影影绰绰还能见到当时的大致模样。不记得是几进几出的房子,反正室内有两个天井,住了三家人,我们家占了一半。后来村上办食堂占用我家老屋,无人管理,房子是靠人气养的,久不住人,房子也就慢慢塌了,砖瓦碎了一地。那时我们村有两个大的房族:一个叫麻石弄,一个叫下房里。当时麻石弄有钱的人多,势力强大。而下房里呢,住的都是穷人。整个村子上百户人烟,闹闹腾腾,蒸蒸日上。在我们村前有一条河,属鄱阳湖中的一个港汊。到了夏天,水淹了小坝,就靠一只渡船摇来摇去。要是碰到涨大水,大半个村庄都泡在水中,挨家挨户都在忙搭跳板,从村头到村尾全靠小筏子载人来回。村头的古树浸了一半,像个乱蓬蓬女人的头发漂在水上。有时不小心大水淹死了人,亡者的家属便哭喊着跑向湖边,用长长的白布一直铺到水边,在举着竹叶道士的叩磬引灵下,为落水亡者做超度。不涨大水的时候,村庄的道场摆满了竹床,到了黄昏他们清扫之后便洒水降温,然后坐在竹床上吃饭喝水,一盘酸菜炒辣椒上来扫得精光。吃过饭,大家床靠床聊天说地,讲《三国演义》讲狐狸精的故事,小孩则在旁边静静听着,时不时用指甲在父亲背上轻轻刮痱子。这里的女人跟男人一样,也抽烟也打赤膊,两只奶在胸前晃来晃去,大家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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