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头江之尾

江之头江之尾

认识你时才19岁。

一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乃至似蹙非蹙都是让人心动的。那时你正在市A厂那个被男人们称为女儿国的地方工作,我与你相识纯属偶然。那天上海芭蕾舞剧团著名舞星辛丽丽来我市演出。我给分在你厂当老师的一位同学送去一张观摩券。离演出时间不长,坐下不到一刻钟。在我记忆里,那屋子乱得不能再乱,几个单身汉相互逗着笑着眼泪水都快淌出来,唯有你一动不动欠身坐在一张半新不旧的绷子床边。垂吊的灯气力不济地照着,你在翻一本破得比烂腌菜还要糟糕的《安娜·卡列尼娜》。不知你是在听他们侃天侃地还是醉在书中,反正你一直没有吱声,直到我同学用他那不太好懂的方言向我介绍你的名字时,你才抬起头对我淡然一笑,笑声中露出一颗极白极细极好看的小虎牙,我望着慌得不行,不敢正面看你,当即就有一种被什么重重触了一下的感觉。

几天后,我到长江中下游一个金星渡口,也就是当年解放战争时期百万大军渡江的江心八宝洲体验生活,面临滔滔大江千回百折万千往事都注心头。那几天我一阖上眼皮就见你的影子在动。处在迷迷糊糊中的我,心里老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搅得不宁。人说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之中,而我头一回惊奇地发现你那颗极白极细极好看的小虎牙绝不比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逊色多少,特别是那白炽的灯光投射到你那淡然一笑时,那颗小虎牙显得十二万分水灵和动人。到渡口落宿的当晚,我整整一夜都被与你那次短短的见面和见面中淡然一笑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同房的人东倒西歪睡去之后,我点亮灯想给你写信,可拿起笔连个名字都不晓得,该往哪儿寄呢,总不能像万卡那样寄给“乡下爷爷收”吧。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寄给在A厂教书的同学让他亲手转交给你,继而想男男女女的事干吗一下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呢。我关上灯极力回忆那次匆匆会面中同学给我介绍时说出的一个很拗口又很亲切的名字,从语音判断好像叫钟什么珍。我努力从百家姓和四角号码字典上找来上百个类似你姓名的同音字,对了,就写钟鼓楼的“钟”吧,“珍”字似乎听得较准,也是一般女性常用的字大概不会错,余下中间一个字好像是一个“巧”字,又好像是一个其他什么字,真把我为难透了。我麻着胆给你发出了我的第一封情真意切意切情真让人愁肠百结催人泪下的信。

从这之后,渡口乡邮所的门槛和我一样成天瞪着一双焦灼的眼。每天只要班船把鼓鼓囊囊的邮包一丢下,我不等乡邮员分发就在那里堵着拆包。信来了一封又一封就是不见你的信的踪影。

纳闷了好几天,我决定提前回城找你。当地的小伙子都知道A厂的姑娘最爱在黄昏暮色中结伴散步。她们大多数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与当地人瓜葛不大,每到下班她们没有哪儿好去,只有相互拽着去夕阳下马路边找寻一个炫耀自己显示自我的机会。我选择最佳时刻等候在你必经的十字路口,果见你穿着一件得体的白色裙子款款而来,你被众星捧月般围在女友们中间。我忍不住喊了声:“钟巧珍!”你抬起头问:“喊我?哦,你就是……那天送票来的……小D的同学吗?”待双双站定,你问我上哪儿去,我明明是去找你却偏说是去小D那里。见你快要抽身我禁不住问道,我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信?!你似乎全然不知。我把写信的过程一五一十向你说了一遍,你笑得直不起腰来:“你呀,真是乱弹琴,把我的名和姓全弄错了,我叫陈晓芬!”回到厂里,你从满是灰尘的信架上找回了我的那封白白浪费了自己感情又让一个女人笑话一生的信,你说就凭你这错字大王,我就挺喜欢你。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和你相依相偎。那天你穿的还是那条裙子,透过微弱的亮光和婆娑的树影,我看见你那被风撩动的裙裾你微笑时极白极细极好看的小虎牙。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一把搂住你发疯似的亲你吻你,而你先是慌得不行把脸赶忙转到一边。朦胧的月光下,我觉得,我猜想,在你脸上,在你似蹙非蹙的眉宇之间,似乎有一种不明显的痛苦表情。然后你轻轻问我,你说我们这样会是暂时的吗?我一时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回复。月色下,你那晕乎乎的脸、你那双唇打开后露出的极白极细极好看的小虎牙又一次如江潮般猛烈撞击着我。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你,我们亲吻了那么久紧紧不放,致使你心旌荡漾快要承受不住了。我这是平生第一次那么不害臊地亲吻一个女人,一种无法表达和言喻的激动与生命体验使得我喘不过气来,滚滚热泪立刻遮蔽了我的眼睛。

再后来你轻轻对我说咱们的事该有个结果了,我头一回大胆向组织公开了我过去一直不愿公开的恋情。组织上也很认真地调查了对方情况,可得到的结论却使我们俩一生都悲痛欲绝。至此我才知道,在那个特定的历史年代,一个“农民”的儿子与一个“地主”的女儿之间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我在体味爱的甜蜜的同时也刻骨铭心地感到爱的绝望和爱的残忍。

很快你就办妥了调离手续,执意要回长江源头的宜宾老家,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去。临行前你约我长谈了一夜。你痛苦地向我诉说了你第一次从宜宾走出三峡的情景,是一个年轻的军代表到宜宾中学支左时认识你的,后来凭借他父亲的权力把你调到了这里。也是同样原因你们吹了,你说如今在这里怕是没法待了。第二天你非常痛苦地在江边与我分手,我们相拥了很久很久,直到轮船响笛了,你才跑上船去。我一直站在江堤上望着你乘坐的东方红8号轮,望着你一脸愁绪和莫可言状的痛苦消失在蒙蒙细雨之中……

二十年过去了,诚如古人所云:“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我们相互之间都有了自己温馨的家,我们每日都枕着长江的波涛入梦和醒来。过去的一切是那样模糊又那样清晰,是那样让人惆怅又那样令人怀恋。一位诗人说得好:我说/我试着努力地/记住忘记一切/或者忘记记住一切。让“忘记的”和“记住的”都变成阻隔在深渊那边的记忆,只有未来和今天才是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所要致力把握的。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我妻听,妻很为我这段罗曼蒂克感慨了一番。不久前我终于有了一次出差四川宜宾的机会。妻说:“西西,你到宜宾什么也不要带,给我带上一句话向你过去的那位女友问声好。”我一听眼睛一下潮了。我讷讷地对妻说,我既感激你也感激她。是你们用最诚挚和最纯洁的爱温暖和复苏了我当时那颗受了重创之后快要麻木和破碎的心。每个人一生中藏得最紧的兴许就是最美的。在漫漫途中,只要心头永远留着那一丝儿美的情愫和美的瞬间,又何必去追求那朝朝暮暮的永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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