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山里落户插队

我们在山里落户插队

到椿树峁的第一晚,是个大雪的冬天。

大家挤在高婆姨家窑洞。高婆姨男人在外,是乡里公家人或出外做工人,记不确了。她家窑洞便多少宽净些个。

此刻窑洞里,队长、副队长,再两个闲人,都吸着烟管。有婆子婆姨,灶前忙着。一壁木头架子上,小小一只油碟。捻子上一粒火苗苗,吐得光芒微弱,想到是残灯如豆那样的话。可是灶口窜出来了细火舌子,蛇信子一样伸缩着,带给窑内光明。九个北京知青,被这光明温暖,照耀得红光满面。红光晃在九张带了些惊吓的脸上,红光里闪着九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下来的北京知青在小山村正式的第一餐晚饭,正在灶上锅里,是熬下的酸菜大肉。那是椿树峁欢迎新人落户,办下的接风大餐。山里人煮肉,撒的些盐粒,再放些酸菜缸里的酸汁浆水。知青们都几乎不吃,更因了心情完全没胃口。乡人们大是不解,好心劝道:“大肉哎,好东西哦。不吃上些?平日再咋就能见到了?”彼此就议论说:“这些,敢是不吃些肉?”陕北口语“这些”,是“他们”“他们这些人”的缩语。

后来知道,小山村没有钱。肉是用发下来的知青安家费,村人专门去安塞集,走街上割来。煮下这一锅肉块子,带肥带皮,散的油香,一年盼不上一回的好吃食哟。难怪看“这些”竟是不吃,惊愕不已。在那个黑黑的夜晚,知青们肚里,揣的是刚从北京带出来的下水。

这便是椿树峁的第一晚。从北京大城市的中学走出来,我们步入了这深山。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撞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许多都留了深刻印象。印象都铁锈斑斑的五彩,印象都甚是奇特。

我而今清晰看着那个夜晚,看着那幅窑洞里,九个知青聚着,惊惶望着火光的画面。那画面,明暗对比,极是强烈。知青们向火的脸,光辉灿烂,背火的身形身影,周遭的物事,统没入黑暗,造出来绚烂舞台灯光的效果,可用来描画时代。想来该是窑里有烟气,空气中光线传导不畅所致。又想到这类画面,是伦勃朗最爱。名画《带金盔的人》,就这式子。人物隐于黑暗,只一个金盔,那是王冠,黄金璀璨。记得有文字,单说这伦大师手段,将“金盔的质地描绘得铮铮作响”,太是生动。

那晚,还留些作怪记忆,完全的另类。上山时候,手指扎刺,去讨针。众人问说:“要针作甚了?”高婆姨炕上听了,放了怀里孩子,去衣襟上拔下根针来。这让女知青大惊讶,陕北婆姨们,衣襟上会插的有针!妇人一手拿针,一副山里人热烘烘直心快肠:“来,叫俄给你挑来。”人大剌剌踅过来,胸襟开张,奶子半袒,肉气逼人。我手指伸过去,犹豫了,又收回来。婆子婆姨见这尴尬,皆是大乐:“这些,婆姨解下了?”认定道:“敢个解不下。”后日山上地里,与村人熟络了。婆子们记着,嘻笑了上来耍问:“谢侯,要婆姨了吧?要婆姨解下作甚了?”

但是刚来的那些夜晚,穷山恶水洪荒原始人顾不上思前想后。当下第一件难熬,是身上起包。四个男知青,被安排到副队长郭凤强家,和他父亲老汉共睡土炕。大家身上都起了大包。想来该是土炕上多种叮咬,虱子跳蚤,或还有什么害人虫全无敌。后来搞明白,很大一部分包,是水土不服。水土不服的包,都是红肿大包,都连成大片。生出来奇痒,弄人焦躁,完全无法入睡。

拼命抓挠,是不顶事的。身上挠得出血,仍旧是个痒。现在不记当时,谁的发明,使用煤油灯的灯罩。那油灯灯罩极烫,我们拿了,去烫身上的包,竟可抑住瘙痒。这件事,甚是奇妙,不解是何缘故。这发现,竟使大家得些开心,竟有对付这奇痒的办法。每日晚上,几位年轻男士忙于炕上,用灯罩各自身上乱烫一气,把痒压住,才好躺平睡觉。

这个水土不服,每人都持续了很久。要到大半年之后吧,大包才不起了。想来是造物的仁爱,预先安排下了造化,令人的身体,可去调节了适应水土,能够接受水质土质里的毒物,终练成百毒不侵。

插队第一年,是每月由国家发粮。这就把人饿得结实,最是日子凄惶。粮食每月须到延安城粮店拉回来。四十五斤粮每人每月,都是玉米面,好像有两斤白面吧。几斤小米,有还是没有,都记不确了。记得确的,是这定量完全不够,要饿肚。讲给现代人听,怕是无人理解。

哎,男生最是可怜,总在受饿。这该是山上农活太苦重,吃少了不饱。也因年轻,大山给撑开了可怕的胃口。更因那是完全没油没肉的日子,每顿只有块酸酸的玉米饼子,再的甚也没有。地里没干两下,就饿开了。最是开春在山上,开荒掏地,人饿到发虚,手软得举不起老镢。那记忆真的恐怖。

山上农活,都要的力气,最出力气是背背子。因为山,因为几乎没有平路,不好肩挑,只好背背。肩上撂一根绳绳,绳绳上套个树枝弯的绳圈圈,陕北人就上山了。在山上地里,什么都是个背,也什么都能背回来。第一天去椿树峁,就学到了教育,看到知青们的箱子,是被乡人用绳背上山的。

那日,我立在后沟斜坡。进椿树峁的路上,缓缓从深深沟底,摇晃着上来两个巨大草垛,像爬上来了两棵树。

那是两个背子,也实在太大,我惊得张了嘴,望着。正刚来不久,人还鲜嫩,没见识过这番景象。

走近看清楚了。前面一个草背子,下面压着的是副队长郭凤强。后面的草背子小一点,背子下面露出一张汗津津的娃娃脸,是他的二儿子连明,大概九岁十岁吧。

父子两个,都绷紧了一样的拐子腿,两个的腰都弯得低低。因是爬山,有坡度,那脸直接贴到了地面上。人慢吞吞,一小步,站稳,挪脚。再一小步,站稳,再挪。这是两只蠕动的蜗牛,背上草垛是立起的蜗牛壳子。

郭凤强脖子在下面,头拼命朝上探着,探得老长,脖子挣得通红。想到古老坟墓前,百千年草丛里卧的石龟,龟背上驮着庄严的石碑,碑上镌着伟大的文字。那石龟的脖子,就是这么拼命朝上探着的。

我朝他喊:“副队长,你背什么呐?”副队长便站稳,歪了头,朝上看,认出了我,说:“噢,侯子呀,这个叫是个绵蓬。”

我问他:“背它干什么呀?”副队长说:“吃哩嘛。没粮没办法嘛。”

我问:“怎么背起这么大一背呀?”副队长说:“这草尔刻(现在)干哈咧。松松介,绑不紧。你看我背这一大背子,实不重。”

我看那草,都做干棵子状,蓬松大团,里面细的茎子,黄绿的干枯颜色,掺了淡红,不知都哪儿弄来。山里山洼存下的?我没去问,只惊讶那背子。

副队长窑前小院,铺一片背来的绵蓬棵子。郭凤强老父亲烂着红眼圈,跪坐地上,举根棍子打绵蓬茎子,胸腔里厚厚地呼噜着浓痰的声音,那应该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茎叶子下面打出了一层黑草籽儿。绵蓬籽说是不能马上现吃,得泡,得晾干,再磨面面。

晚饭时候,副队长家窑洞烟道冒出了烟。我去他家窑,一家六口,都端上了碗。碗里黑乎乎汤水,是绵蓬籽的面面,加的什么干菜草叶,又掺些糠麸子,具体菜谱不清,熬成了稀糊糊。

副队长举了碗喝糊糊,幸福快乐,笑吟吟对我说:“不管咋,人有吃上就好。”

副队长一家人都笑吟吟,跟了附和:“人有吃上就好。”全家幸福快乐,喝着糊糊,举了碗。

“谢侯来,”副队长更盛情:“喝一碗啵!”我笑了谢他:“我饭吃过。你们喝好!”

副队长家磨绵蓬籽籽,是他家断粮了。唉,山里,最苦冬月到开春,地里没有青,家家作难的日子啊。

“人有吃上就好”,是副队长给我的话。这道理浅显深刻,是大山里哲人的言语。那句话的声音,叫我系于脑海,人一生得着受用。

这是第一次,看人背这么大的背子。这须整下好背子,铺绳甩绳捆绳勒绳紧绳,皆须高超功夫。整好,背子会轻;整不好,背子很重,还会散架。

我们到最后,也纷纷整得一手好背子,也可以将柴草整成巨大草垛。背起来,人也可以变成一棵摇晃的树。心里有一分得意,感觉广阔天地里,苗苗们正在茁壮成长,长成了副队长背着绵蓬摇晃的树。

插队到这时候,回看知青下来的那晚,就有了和乡人同样的襟怀,有了同样的不解。平日里饿肚,糠菜且吃不饱,对着一锅酸菜大肉,人怎可能没有吃的心思呢?想到老乡说肉,“平日再咋就能见到了?”

平日,若是要吃肉,除非走延安城。重要是还须有钱,才得机会。延安城里,有大桥食堂,有东关饭馆,有工农食堂,都卖着肉菜哩!且不要肉票不要油票。时“文革”渐退,掏钱人人得卖给,不论贫农不论地主不讲成分不看出身!肉菜么,总就是些过油肉红烧肉,一般四毛五毛。太贵,吃不起哟!能吃起的是肉粉汤,便宜,而今不记价钱了。问过克明,他说是两毛还是两毛五。不确,待考。

延安城那份肉粉汤,哎哟喂,中华美食!肉粉汤顾名思义,是汤。汤里有粉,粉是宽粉。陕北人将粉条简说成粉。汤里有一片肉,肥瘦带皮,不大,不厚,皮炸过,带燎泡。汤里有两个丸子,药丸大小,肉的,丸子炸过,带焦壳。呀,最是配知青那副干枯不见滴油的胃。嘿,那肉,那丸子,吃嘴里实在残忍!太香得过于!放现在,该入选《舌尖上的中国》。

有回一个人走到延安城,没钱买吃,却挡不住想念那肉粉汤。人被勾着,就进到大桥食堂。远远看看,闻不到香味。咽一下口水,又退了出来。往回走,怏怏不乐,至今记得。

田大跟我说,他们那儿好,能不用钱,凭得运气就吃到肉菜呢。田大老三届,北京47中的,兵团插队,在云南河口。

他们那儿,县委招待所在镇里街子上,除接待干部,还对外出售饭菜。田大说:干部招待所有肉菜卖,我们知青去,坐着。几人合买一盘便宜青菜,等着。看好旁边一桌,几个干部,桌上酒肉吃喝,吃一桌狼藉,起身走了。知青们立刻站起,过去把那桌上的剩菜端来,开始享用。“盘子里剩菜,都有油水。还能剩片儿肉,”田大说:“开始我们还有人嫌,说吃人家吃过的不卫生。大家跟他说,你就想,刚才是你和干部一起吃来着,不就卫生了?”这逻辑思维,甚是正确。人这样逻辑了,便可望得缘吃肉。更可贵是,这号安然心态。

我对田大说,我们延安可没这好事。延安干部招待所,在政府院内,不对外。不记是否还有兵大门站着,反正我们都没进去过,蹭不到有油水的干部们剩的肉菜。

田大们心态,于人生极是有益。放今天,可心灵烧出鸡汤。又想起,还记忆深刻的这式心态,是那个和平门小吃铺,在那个北京的清晨。

那是后来离开陕北,各处许多辗转。多年后北京,冬天早上,总是干冷,风并且坚硬。我坐在和平门那个小吃铺,热腾腾,吃豆腐脑吃包子。

那天,门口走进来一个老头子,穿一件深蓝高领羽绒服。人干净,身上整齐。六十多岁吧,应该是个老三届,我的同时代人,感觉像是个插队回城的。病退还是困退,就不知道了。至今我没弄明白,我为什么不好好吃我的包子,偏去看他。许是这年头,一见同龄人,容易同病相怜。

见他去到台前,打问吃食的价钱。不问包子油条,问粥问馄饨。京味儿很重,应该小民百姓,断不会八旗二代。八旗二代操的都大院京普,若赶着去玩两句京腔,都后学。一听,就不是胡同的,不地道。

“您这馄饨,多儿钱一碗那?”他问。“两块。”

“粥那,粥多儿钱?都什么粥那您这儿?”“邹都似一块五,紫米邹小米邹南瓜邹。”回答他的是南方普通话,把“粥”说成“邹”,“是”要说成“似”的。

“得,您给来碗紫米粥!”

他端了粥,站那儿,四处张望,看半天。空着的桌不去,最后坐我旁边的桌。那张桌正堆满,是什么人吃完的碗筷和笼屉,还没有收拾。

他在那桌上扒出一小块地儿,放他的粥。又脱掉羽绒服,叠一下,仔细旁边放好。里面穿一件淡咖啡鸡心领毛衣,挺体面的那种,质量应该不错。他从容坐下,欠身端碗,热热喝一口粥。再仰一仰,坐端,往个小碟里倒醋。而后跷起来二郎腿,捉筷子的手向前伸,勾住一个笼屉,拉到跟前。我这才看见,笼屉里有别人吃剩的三个包子。他夹起一个,小碟里欣然蘸过,惬意地丢到嘴里。目微合,大嚼,表情愉悦,表示包子味道令他满意。这仨包子,上天眷恋,等在那里,是特地给他留的。他正在享用,这享用滋润。

我感动了。想到他要紫米粥,粥比馄饨便宜五毛。想着他找桌子,是找人家的剩包子。他的经济状况一定不太好,但这人,葆着这样的一种快乐!让我折服。人能活成这般心态洒脱!

“这个人,”而今我还在想他:“厉害!有这内心是高人。”是啊,我们曾大山落户插队。你若在那片山里走过,会懂这人,会认识这式儿的心态。但我知道我不能比。若陷什么悲苦境遇,怕是要动情,到不了这种超然和淡定。

那人,不知所踪。后来小吃铺里,再没见到他,大概不住这一片儿。很想跟他认识,做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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