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王克明
我早就想,我们西沟两位插队老友的文章,以后得想办法结集出书。一个是王新华,一个是谢侯之,都写插队写陕北,风格不同,却都一流文章,动情勾魂。这事儿我惦记了多年,也跟他俩说了多年,逮机会就到处转他们文章。俩人却都不大以为然,因为一个搞科研的博士,一个计算机博士,写作都只是性情中事而已,有感才发。
终于看到谢侯之的这本《椿树峁》能出版了,我这心愿了了一半儿。想起多年前我对他说:“嗨,你知道吗?你是个散文家哎。”他眼一瞥嘴一撇:“去!”今天,事却成真,为他高兴。
谢侯之不是他的本名,而是笔名。为什么是这么个笔名?只因为他年少时得了外号“谢猴子”,山里几年,我们都这么呼他,于是这成了他陕北记忆的组成部分。我理解,他用这个谐音的笔名,也是给自己的人生取了一种定义。远方的陕北,在我们的生命中,是根一样的存在。
椿树峁是他插队的那个山村,是今天已经不存在的一个村庄的名字。那时,椿树峁跟我们村地界相邻,在我们最北端山峁的对面。每年我们在那里种糜子,从春到秋,耕种锄割,只要去那儿干活儿,抬头就见椿树峁,隔着一条沟,对面山上,常见。
但我只去过两次那村子。一次是刚到陕北时,1969年初,春节前腊月二十九。那天,为了点儿丢失的过年食品,我和同学一起上椿树峁,去找打架的帮手。后来知道,那时刚到椿树峁的男知青,住在生产队副队长家的窑洞里。我肯定是在那个窑洞里找到他们的。
再一次上椿树峁,是1991年12月14日。那次我回陕北看民俗,上椿树峁参加了一次葬礼。那个葬礼的地点,就在当年谢侯之他们刚去时住的地方,是他书里常说到的副队长郭凤强家。郭凤强早在1985年去世了,那天葬礼送别的,是他的婆姨许步兰。葬礼中亲族间的对话仪式,就在谢侯之住过的那间窑洞里举行。那是二十多年后,我第二次进到那个窑洞。那晚窑洞里,炕上盘腿坐一圈儿许步兰的娘舅家人,炕中给他们摆着烟酒,地下则跪满了子侄孙辈,一片孝布雪白,回答炕上提出的各种问话。当晚在那个院子里举行了灵前献祭,乡民管那仪式叫侑食,是《周礼》时候传下来的词。第二天,我随村中男人们一起上山,送许步兰入土安息。
2019年1月19日,我回余家沟时,去到我们北山上,望见了椿树峁的遗址。近二十年没人居住的村庄,已经盖满蒿草。那天傍晚,渐渐暗下来的远山蓝色背景中,西天的光线却照亮了黄土山村的遗址轮廓,旧时的窑洞早没了门窗没了人烟没了鸡鸣狗咬,万山深处,万籁俱静,残阳夕照,剩几棵枯枝树。
我和谢侯之书里写的椿树峁,有过这样的往来。我和谢侯之的来往,则是在他离开椿树峁、住到万庄以后。都在沟里,相见容易了。那时,知青在传阅图书,写诗填词,好友间交往甚多。1971年,谢侯之、王新华、许小年和我,曾被人认为是喜欢“封资修”的小集团,这件事奠定了我们一生的友谊。那时,好友中,只有史砚华开始文学创作写小说,文笔忧郁,让人尊重,但后来他成了国际上重量级的量子物理学家,不再写小说了。他发明的方法,使世界首次制作出纠缠的双光子。谢侯之那时没写文章,但作诗填词精致巧妙而别出心裁。记得1973年初我从北京回陕北,进沟路过万庄,大家聚会,都感叹新的一年还得接茬插队,没辙。却见谢侯之用泥在窑洞门上做了一鬼头,龇牙咧嘴,饕餮铺首一般,好玩有趣。我便给他背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见鬼的古文段落,他听了喜笑颜开,抓耳挠腮,便戏作《相见欢》词一阕,“记克明归”:
燕歌唱却五更,会儒雅。圣贤一一读尽,何豪侠?
休烦恼,搜钱币,充酒家。一双嵇康傲眼,接茬插!
那年,我们西沟只剩了几个知青,各在村里小学教书。沟里最深处的枣圪台村没了知青,就把万庄的谢侯之借去教书,因而后来有了这书中《乡学》一文。谢侯之和学生娃娃们的合影照片,他说是我给照的。那时他有个祖父遗留的120相机。他祖父是地质学家,死于1966年8月。枣圪台白面多,我带上家里寄来的猪油去找他。我俩抻宽面条,煮熟捞出,㧟两勺猪油,抓一把大盐粒子,在碗中拌起。待油盐化开,便得山间猪油面条,本色质朴,咸香单纯,让人记挂一生。
后来他去西安上学,去哈尔滨读研,回北京工作,搞计算机研究。他去德国后,我们曾断了几年联系。但九十年代初,他用传真给我发来信,问我平安。信不是手写,是录入打印那种,可他说那是他手写。在德国,他很早发明了一个汉字写入板,取代拼音输入,连接到计算机,自动转成电脑文字,上了汉诺威工业博览会。后来有德国的技术公司请他做驻华代表,他便回到北京,我们便又常聚,喝咖啡。我知道他对他的领域充满兴趣。
不料,到大家都用博客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他的文章,被吸引住。那些散文,写乡俗厚重,带了儒雅;记苦难深沉,多了平实;从身的经历,浸透出心的体验;在丑的世间,品味到美的人性。所以,苦涩里有了幽默,压抑下却也抒情。如此好看,眼前大亮,口中大赞,但并不惊讶。他就应该出手不凡,写成这样儿,从计算机专家跳到散文家。他的陕北故事、插队叙述与众不同,和他在陕北填词一样,仍在于精致巧妙而别出心裁。我知道那并不是他刻意的用功结果,而是细节记忆,情感烙印,修养所在,下笔自得。
其实更重要的,是那个家庭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开启了他的独立思考;是那时束缚山民劳动收入使人饥饿苦难的处境,激发了他的人性意识。我想起我们西沟的乡亲时,常想到哲学里的向死而生。那是对积极生命意识的一种理性解释。但是乡亲们的生死呢?谢侯之在《我的黄土高原》一文中写下对乡民命运的感悟:“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静着,麻木着,并无嚎叫不甘,认下,受下,顺了死生,随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实际上,那些并非积极的生命意识,“顺了死生”的生命意识,比我们更早地看清了向死的过程。所以,有个吃处,备好棺木,别无所求,只有侑食葬礼是他们人生的节日。积极总是一种理性状态,自我存在;而陕北山间那不积极的非理性状态,那没有自我的存在,不是更本质性的向死而生吗?不是更多承载了深重的人类苦难吗?
这本书收录的文章,写了很多我经历的陕北往事,我认识的陕北乡亲,我熟悉的陕北生活,我了解的陕北知青,也写了我心中的陕北体悟。所以,我看这本书,不但是文学,也有了历史的意义。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