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若英
今年春天,在报上看到若英先生(以下略去称呼)在某地遇到不测,心里倒又添了一点儿枨触,未尝不想写篇小文纪念一下。继而又觉得这消息既非得诸目击,报上也说事情的虚实一时无从证明,深恐误于传闻,故而复掩卷作罢,唯有默祝其为海外东坡之谣。后来果然知道英公无恙,犹在人间,于是也就把此事搁在脑后了。
数月前晤到亢德先生,闲谈间曾说起我有几篇文章可以写一写,其中之一篇即指此文,盖我与若英的交谊初非泛泛也。我当时答说现在写这类文章,一方面固然平凡而容易,人人可得而为,另一方面又不无踌躇。但他的卓见,以为只要我们不趁此作恶意渲染,似也无伤大雅吧。经他这样的一鼓励,才把兴趣重复提起。渔洋山人诗云,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此文目的虽然不在谈狐说鬼,但是乘着夏天才只到了尽头,而暑意犹未全消,那也何妨将他看作豆棚瓜架下的乡愿道故,老农聊天儿,喜爱者驻足而听或有会意,否则也可掉首而去,原是悉听尊便也。
但继而又想到,在过去的刊物中,似乎也有一篇记此公的文章,这倒有点儿珠玉在前之感了。此刻印象虽已模糊,只有一点却记得很分明,是说该文作者王君与若英相见仅有席间一二面而已。然则这所记的殆为若英学问事业方面,为世人共知者。而我所说的皆侧重于私人的往还,取其细而小者,间或涉及收搜书籍与日常生活,纯以自我为中心,以回忆为主题,无格局,无层次,为文务期平铺直叙,但求征信,忆则书之,以不超过七千字为限,虽然实际还不止此,但我想也就够了。
若英的原来姓氏是钱,在文苑中则杏其名,籍贯安徽。清党后文网森严,才连姓带名易为张凤吾。这是有一时期的风气,不止他一人。其他笔名很多,最著者似为阿英,是与林语堂先生等介绍明末小品的时候。再后是写《碧血花》一名《明末遗恨》剧本,则又改名魏如晦,直至离沪。此为识者所熟稔,不过提到他时不能不有所交代,此外的生平事迹我也不甚了了,且非为他作传,故亦无此必要。
首先,我要衷诚感谢的,我今日得能与文字对面的渊源,固然原因很多,但若英勉励汲引之力,实在还得推第一人,因而也就以他为最了。(其他的师友我同样不敢忘记)而在过去的有一期间,我和他的友谊,也占掉了我生活的一大部分,其介绍者为吾家且同[1]兄。认识的年代约在民国二十五年,正值中国鼎沸之秋,出版界则显出相当的蓬勃。至月日则查了旧日日记,在二月十七日中有云:
(前略)至中国书店,遇金且同卫聚贤陈志良三君,相与研讨明代之买地券,顾未有要领。适爱好晚明文学之阿英君亦在。年约三十外,身材略低,外表望之稍落拓,有些名士气,香烟卷老是衔在嘴上不息地呼着,发披而斜分,犹如希特勒式,与郭经理絮絮谈买书。然未与寒暄。
这还在认识以前,故如是云云,唯以与此后之交往很有牵连,所以也录了出来。越二日,遇且同,他有意为我介绍,乃同至其H路S坊拜访,但未得见,日记云:
五时余,与金君共至H路访钱杏君,未值。金君引为抱歉,我亦觉怅然,何其缘之悭也。金君极推崇钱先生,谓其无作家的臭架子,如×××,×××辈,则只有令人却步了。
于是到了十三日上午,才始得见:
与且同乘车至H路,访阿英君。随便谈谈。并示我以旧小说数本,皆极名贵稀见,此亦为其年来致力通俗文学之一证也。十一时半,三人同往大世界后面青梅居,系教门馆子,召菜四,不饮酒。结果吃了一元六角,理应由我做东道也。……
这里有几点回忆中的琐事可补说。
我自小就喜欢买书,乡间交通不便,到上海方时时出入于“文化区”一带,然所买者多属洋装的新文艺书,古书只家藏扫叶山房的石印本,大约四史之外还有二三种经书文集,再加上自己所买的几种,合前后所得新旧二类,凡藤制的书笥四架,玻璃的一二架,离“藏”字自然是远哉遥遥。然而井蛙之见,俨然以为很丰富了。待到在若英家里,看了他的那些新旧藏书之后,才有愕然的小巫大巫之感,忆龚定庵赠人诗云,曾游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若把若英所藏的围接起来,倒确可以喻作一座书城——他住的是一幢二层楼的房子,楼下除放一榻一桌,及椅子数事外,西北两壁,都叠着木制的书箱。箱面镂着原主的室名,似乎是一家破落户所售出来的。箱顶上面再放着《香艳丛书》《笔记小说大观》等的小型书箱,中有几种得之于扬州苏州各地。二楼亭子间起初只供卧宿,后来则命木工缘两壁另制书架,不设门,与普通图书馆相同,而髹以黑漆,藏的皆是新文艺部分。前楼则放儿童读物二架,曰小小图书馆,由几位儿子主持。大儿子钱毅,曾在《碧血花》中饰一少年角色,后复在电影中露脸,次子也能演话剧。夫人即与胡蝶等合演三姊妹之LL女士也。但这些藏书布置,是我根据后来的印象而记,最初的渐归遗忘,——记得最牢的,要算是他当时因无多处放书,只得将洋装的竖起了脊梁,一排一排地平躺在地上,仿佛门下面的“地袱”一点,现在回想还很有情趣。这一面显出上海确是寸金地,一面也见得他藏书之繁殊。其他的空间,也多为其图书所占据。我见了之下,再想到寒斋历年之所得,即有蹄涔之与江海之感。我父亲等平日最讨厌这些白纸黑字,以为这几架书已经了不得了,所以那天回得家去,我就说我们的眼光不要太小,观于海者难为水,别人所藏的就不知要比我多出几倍!这不仅指量而言,即在质方面,较之他的几种不易获读的精刻本,愈益感到自己的伧俗浅陋。尤其是这些扫叶山房蓝布套石印本,且同兄对之毫无好感,说是偶然的买几部工具书固自不妨,如作收藏看那就还是省省吧,教我赶快移去。我虽然有此心愿,可是限于实力,每过书林唯有望望然而去之,一直到了今天,才始逐渐将石印的掉去。一方面,也幸亏由若英及且同的关系,得以在中国书店做账,每逢一年三大节结账付偿,虽然还是一五一十地拿出去,但毕竟给我一道方便之门,到了节上,再来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再说。这中间确有很大的进出,如有时看到了心爱的踏破铁鞋的书,而一时限于没有现款,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良书易主,假如能够暂且写在流水账上,就有一个转圜余地了。从此以后,我的眼界也从铅印本石印本,到了木刻本及抄本之类,而兴趣也跟着提高了,懂得了此中的一二诀窍,树下我日后买书的根基。有时彼此买着心爱的书,就互相在灯火高楼,随着窗外的雨声,汩汩地互道着此中的甘苦哀乐。
说到若英所收的书,约言之有下列几类。其一是晚清文学,包括俗文学在内。如有关辛亥革命的文献掌故,在国内实在可得而数。二年前开明书店出版的学林×辑上,即有他手编的家藏清末革命时的期刊,小说、论著、译作等目录,且其后期收藏的目标,大部分即注重这点。本拟刊百年来的国难史料,手稿曾藏寒斋多日,惜困于“战时”不及即行,而其计划中有关这类题目的似颇不少,然则唯有期诸升平的他日矣。至所藏图书,则多为学者假借做参考之资,如夏衍的《赛金花》剧本,述庚子八国联军入京事,即为其一手资借者,后又有演秋瑾事的《自由魂》,则材料更不易得,也由若英全部供给。其中有一部叫《六月霜》的,凡二编十二面,静观子著,改良小说社一九一一年印。手头恰巧有若英著赠的《晚清小说史》,在第八章“种族革命运动”中云:
《六月霜》在当时共有两种,一即小说,一为嬴宗季女之传奇。小说即据传奇作成。小说《六月霜》从秋瑾很小的时候,一直写到她在绍兴就义,以及她和徐锡麟关系的始末。这部小说,写在她死后不久,所引用的诗词文字,全都是她的原作,书名所以题《六月霜》,是由古书上的“邹衍下狱,六月飞霜,齐妇含冤,三年不雨”的前半而来。意思是说秋瑾之死,实在是冤枉的,再则,就是秋瑾就义,也在六月。全书写得并不怎样的优秀,但也算不得水平线下的著作。
这些书的搜罗,代价或不甚贵,唯时间精力之所耗,则不无可观。其次,如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生活书店出版的《晚清文选》,编者郑西谛先生,在序言之末也云:“阿英先生和吴文祺先生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阿英先生收藏晚清的作品最多。很难得的《民报》全份,《国闻报汇编》《黄帝魂》等,都是从他家里搬来的。”总之,凡是认识他的朋友,无不知道他所藏晚清文学之弘富,凡有参考查引时候,也无不向他那边去商借。至于俗文学,虽弹词、传奇,甚至宝卷等都有庋藏,然究以小说部门为多而且精,也同样注意于最发达的晚清时期。如上述《晚清小说史》,可算这一部分业绩的代表。
若英在文化界认识的人很多,除知己外,有时往往被其“挡驾”。其所以不装电话的理由,据云即是为了怕烦闹缘故,省得别人打电话来扰他。著这本小说史时则另外向同里某号中借得一间客堂,租费与且同各负一半。这时的生活指数很低,大约每星期由友人A君凑助若干,故得以摒绝写作,专意写去,心无他属,且同则研究其甲骨学。我这时正在忻老师处读书,散学后,辄驱车往新居坐谈,无分宾主,也不招待,如逢其构思执笔,则随意向壁间取书浏览,有时即在其寓所进午餐。而《晚清小说史》的原稿还是由内人誊清由C先生转交商务。其中最末(第十四章)“翻译小说”一章,商务未将他的版税算入,故出版前曾在《大晚报·火炬》上全章刊载。待到全稿告成,校样来日,约我在大东茶室晤面,据云拟作一序文,欲用文言体写,恐自己没有把握,托我照原文加以斟酌,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却未见刊出。沿着小说史这一路的发展,进而又欲提倡通俗文学,遂于每星期三日在《火炬》上辟一园地。这最初提议的地方写出来倒也有趣,记得好像是在恩派亚看白玉霜《马寡妇开店》座上,这时蹦蹦戏在上海很红,作家中欣赏的也很多,洪深教授且誉之为东方的梅蕙丝,而若英考证点缀尤起劲。(但是我却不大赞同那种做法。)那天他大约从蹦蹦戏上面,联想到了戏曲小说,随即和且同说,“何妨跟万秋(崔)去说说看呢”。到了第二天,先和崔先生说妥,再经曾虚白先生的同意,由西谛先生作一发刊缘起,《通俗文学周刊》便这样出版了。于是他一面鼓励我写歌谣,一面再借我以郑西谛先生的《中国文学论集》,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以及日本铃木虎雄著,汪馥泉译的《中国文学研究论集》。可惜我始终有名无实滥竽充数,除那些不成气候的歌谣外,于俗文学一道至今依然一无所得也。
除了《晚清小说史》外,还有一本必须提到的,就是良友版的《小说闲谈》。这册书当作专门的著作看,或者显得不够精深,但对小说研究者的查索参考不无好处。其中所记录的,有为世间不可多得之书。记得他曾借给我看一部《玉妃媚史》,当时以数十元钱买进,似乎算得相当昂贵了。然而直白的说来,除版本少见外,别无意义,而唯一的“名贵”处不过是“淫书”而已。《小说闲谈》一四一中有云: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媚史”条云:“未见。《在园杂志》卷二引丁日昌禁书目有《玉妃媚史》,不知是此书否?”按《玉妃媚史》,确系猥亵小说,凡二卷,古杭艳艳生著,古杭清痴生批,刊于乾隆。艳艳生不知为谁,即《昭阳趣史》之作者。
书中也写贵妃之荒淫,除序所说“私其叔,私其兄,私其继子”外,更写其为窃笛私宁王。安禄山献春药,明皇与杨氏三妹日夜宣淫,以高力士作宣淫垫褥甚至私力士,写得穷形极至。艳艳生笔墨尚有可观,但专向此方面发展,大概也是穷极无聊,以应市场的要求罢。
《媚史》材料的根据,大半是敷衍《太平广记》中所记之杨贵妃故事,及《绿窗新语》中所载者而成……所征引诗歌,大都从李杜等唐人集中来。书凡三万余言,近百十页。余所得者,讹误极多,当系翻印,然即此现亦极难得矣。
末后并附有原书的序,兹不录。其中略有残缺,但在坊间却不易得,即藏者也不多。如周越然先生于此类书之庋藏向负盛名,我曾经询他有无此书,却以茫然答之。其他的章回小说,凡在著《闲谈》之前而又经若英认为名贵者,大抵已在《闲谈》中有交代的了。
还有一点,则是他的收藏以及提倡晚明小品。但这以晚明文学白热化的时代为限——自《人间世》而至上海杂志公司出珍本丛书的一个过程中,因为自这窝风吹过后,他似乎不再有兴趣了。这里要说的是,若英在其学问的努力方面,无论文艺理论,通俗文学,晚清史料,剧本等,深浅是另一回事,但都有其特色。不过于晚明小品方面,依我的管窥,恐要算成就最少了。其实,那时提倡晚明文学的人,除知堂先生等一二人确有其心得外,其余的用忠恕一点说法,或者都是为了应付生计吧。所以,他到后来便将钟袁的著述卖去了几种。有一次,他欲往浙东访书,川费无所出,曾将一部明文卖给一位谢君。谢是银行界前辈,每日必至中国书店或来青阁,唯识力不甚精锐,凡有人转卖给他的书,必待中国的郭经理一言始作定夺,如郭认为可买,即不还价不赊账如数付讫。若英遇窘迫或欲购新书时,往往托郭持书乞灵于谢君云。
至此我就记起杂志公司校印《晚明小品》时,有几种集子的标点,还是我和且同所作。标点的法子很好:将要断句的一部集子先拆散线脚,复以玻璃纸套在每页上面而标点之,事毕再由书匠装订复原。这方法似乎知者不多,因为我曾经在襟霞阁看到有几部很好的刻本,由章衣萍先生标句,却在原书上抹得很糊涂,看了倒代为痛惜不置。
后来因为写《碧血花》而享了盛名,于是又把兴趣放在南明史料方面,陆续的收了不少,再加以羿楼主人之所赠。依我看,这比他之收晚明小品的意义要高出得多了。
在这些以外,自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艺一门,若英搜藏的也可观。他在上海时,我们两人都想把五四后创作及翻译的作品搜集完备。大概因若英和文坛接触较早,故九一八以前的以他为多,尤其是初期一些绝版的书籍期刊之类。但九一八以后的恐以我为多。他本来打算将其“家藏目录”编完,新文艺方面统统割爱于我,合起来就可把五四以来的书籍,得到一个相当丰富的数目了,然后再致力于“史”的工作。这计划虽然终未实行,但我从他手里,已经获得不鲜优惠。例如我在沪西一家旧书摊上,曾买得全部的《语丝》合订本,但独缺第一卷,补配多日,没有结果。这时忽然想到他那边常常有重复的本子发现,便跑了去向他询问,过了几日,果然有了好消息给我。这种愉快和宝贵,非纸舌所能递传,而只有爱书如命的人才能理解其妙处。原来他为了编排史料索引,中国新文坛秘录,名家日记及其他有关新文艺部分的掌故文选之故,有时不能不多买几种重复的本子,或者在外面看到了这本书,忘记自己是否藏有此书,这时因书价低廉,索性将它买了回来,久而久之,也就多出不少重复本了。后来他看到我所藏适巧没有其中某几本书,便送了我以补所阙,而将我已有的售诸冷摊。他并且告诉我,一样的一本新文艺书,也有讲究版本之必要,如鲁迅的《呐喊》,在后出本子上已删去了《不周山》,其令弟知堂的《自己的园地》,今出的也未见原版时《阿Q正传》之评文,以及郭沫若的《橄榄》等,当作文坛的史料看,皆很可重视。鄙见以为在这方面,举凡关于五四以来掌故文献的搜罗之勤,用力之深,到目前为止,在私人方面,殆以他为最多。其用阮无名笔名所编,南强书局出版的《中国新文坛秘录》一书,对于新文坛的故实佚闻,尤其钩稽甚详,后来的要想参考研究的人,多得之于其资助,如前述晚清文学一般。
他除了为我配全《语丝》合订本,和几本新文艺书之外,还有一种,也是寒斋藏书中所未敢忘却的,即世界名著《十日谈》,意大利薄伽丘著,中国由黄石、胡簪云译出,开明书店出版。因为我很喜欢散文随笔一类书,所以搜罗的范围,不但限于国内,而且旁及海外。我先将《生活全国总书目》中西洋散文一栏查出,复一一设法收藏。这本《十日谈》也曾向开明询问,答云已售完了,而且又在沪战后,各书店正感于排印添纸之不易,像这样八百余页的书一时自不会再印了。没有办法,只好老着脸向若英乞取,私意未必允许,不料第二天果然将《十日谈》送给我了。当时我在书的封里上写了一段小记:
近来家居寂寞,欲搜求五四以来中西文学作品。此书虽为西洋名著,唯绝版已久,遂付阙如矣。此次承杏先生将家藏一册转以贶我,其慷慨割爱之忱,自与纸墨同芳。外此,先生又惠我文艺读物,期刊及四部丛刊另本多种,云情稠叠,将永为寒斋之光也。
廿九年七月七日,星屋记于灯下。
这所说的自信绝非浮泛的门面话,且衷心感谢者尤不足以语什一。现在,我和他不相见已二年许,最令我惦记的,实在还是他的这大批藏书。虽然中间曾卖去了一部分(听说离沪前的川资即取之于此),但许多名贵的刻本史料,总还存在吧。尤其是他的小说弹词等俗文学,其物质的代价即慢论,精力与心血的所耗已至可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