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巷送别

曲巷送别

单看题目,似乎有些诗意,临到执笔,不知从何说起,却还想说一说,生活里总是有些话要逼着你说出来。

从今年倒溯三十年,就是1968年,正是大地发抖,万姓无声泪潜堕的时候。就拿我们这一家来说,大女儿含冤服毒,我被戴上帽子,到了冬天,两个女儿又被赶到江西的山沟沟里。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说是知识青年,其实什么知识都没有,而且够不上青年,只能说是少年。她们原来想到云南的国营农场去,但云南接近国境线,学校的女老师事先来家访时,就对我的女儿说:“你们想想自己家庭的政治条件,能到云南去么?”老师说的话原不止这两句,别的全忘了,只有这两句,我这样健忘的人,至今还牢记心头。

老师的话有没有错呢?半句也没有错,可是对于身遭家破人亡厄运的女孩子来说,弱小的心灵上,不又是当胸一拳么?女孩子都有自尊心的,命运一定要她们忍受自卑感。

上山下乡时,里弄组织都要敲锣打鼓来欢送,她们却是没作声地走了,故意不让人知道。当时我们住的地方,是一条七弯八绕的深曲街坊,用甲乙丙丁来区分,我们是最末一条的丁弄。她们的大姊夫,一清早就来送行,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不许哭!”话刚说完,她们就用手绢拭眼泪了。

接着,她们提着皮箱,背着包袱,像做亏心事那样悄悄走出家门。包袱里除了看得见的日用品之外,更沉重的是看不见的政治压力。她们还算是坚强的,平日能够吃苦耐劳,独有这压力,千夫所指,头就无法抬起来。

送行的人,只有她们的妈妈、姊夫和弟弟。我送到半条弄堂时,她们就要我回去,我还想再送几步,她们就不大高兴了。我明白她们的心境,尽量不让我在大庭广众前露面。所以,她们最后是怎样走出了丁弄,怎样上车,我就全不知道,能够看到的,只是两个背着包袱的女孩子的背影,到了半途就在我眼前消失了。这时候,“红五类”和“黑六类”之间固然有森严的壁垒,就是“黑六类”的家庭内部,也有超天性的界线。所以,到了江西后,她们从没有给我写过信,因为首先碰到一个尖锐的难题:怎样称呼我呢?仍然称呼爸爸么?我只是偶尔从她妈妈嘴里,得知一些情况:把小鸡养大后,再去卖给人家……

这时我是五十出头。在这之前,向亲友送别,送到火车站,送到轮船码头,原是很平常的事情,想不到到了中年,还有这样一杯曲巷送别的苦汁送到我的口里。杜甫《梦李白》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现在生别的已经回来,并且成家立业,死别的却连梦里都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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