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乡愁绘本·像

第一辑 乡愁绘本·像

胎记

“胎记在腰,骑马挎刀。”

有饭吃,有官做,有马有刀,好不威风。我妈在给我洗过澡之后,常常会拍一下我的屁股说这话。我妈喜悦满格,我自然跟着屁颠屁颠,努力把头扭向腰部。纵是我把自己拧成麻花状,在原地转了个圈,也没看到自己腰上的胎记。后来,我自己照镜子发现,我妈讲的胎记只是一颗并不清晰的痣,甚至连痣都不算,只是一个小黑点,而且,这个黑点“在腰”也很牵强,是长在屁股上方。这个发现对我几乎是一个打击,好像“骑马挎刀”的前景一下子暗淡了许多。“胎记在腰,骑马挎刀。”我奶奶也是喜悦满格。她们不断地说“胎记在腰”,我便也跟着自信起来,“屁股上方”也是腰。而且,我奶奶还能隔着我的衣服,准确地摸到那个黑点的位置,我近乎惊讶。更让我惊讶的是,我妈也能准确地找到那个点,我父亲也能。

奇了怪了!这个困惑纠缠了我整个童年。

我常常独自去摸自己的腰,去找屁股上的那个黑点。“硬硬的,还在”,就这感觉。我不是华老栓,黑痣却像硬币。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想着逝去的奶奶和父亲,想着年已古稀的妈妈;在我近些日写“乡愁绘本”的时候,我去摸这颗痣,却无厘头地想着去寻找秋李郢的胎记,去摸故乡的腰。反复地摩挲,我真的一下子就摸到那棵痣了,是一颗一点也不模糊的“毛痣”—一方竹林。

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俗难医。那年月无肉可食,瘦就瘦吧。本是无奈之事,穿越之后,搁今天,瘦也不俗。这一方竹林让秋李郢雅致起来。

以竹当简,我哪里是穿越那么远呢。不过,我们会在竹上写字,把竹都当成写字板。在竹上写字,一般都用套被针,就是缝被子的针,大。我妈说叫“一号针”,在我妈的针线盒里,“一号针”是最粗的了。套被针便宜,三分钱一根,一个鸡蛋也能换两根。我妈是猜不出鸡窝里怎么老是少鸡蛋的了。时间一长,我倒替我妈着急了,她不会想到我会拿鸡蛋去换“笔”的。套被针的短处是刻字的时候不得力,常常是在竹上刻了几个字之后,由于用力,拇指和食指上会凹下去很深,甚至留下血印,刻字力道把控不好,也易断。

针锥最好,它有把,刻字要省力得多。这会让我放纵起来,不断地在竹上写字,直至把针锥上的针写折为止。针锥上的针,也是套被针,这针是镶在把里的,中间有锥型的三瓣咬合金属,这个金属体又是嵌在一个金属箍内的。换针很麻烦,要用钳子把三瓣咬合金属帽子卸下来,装上针,再镶进箍里。我们自然是不会换套被针的,针断之后,悄悄地把针锥把放回我妈的针线盒里,装着无事人。果然,我妈在农闲时找针锥纳鞋底的时候,发现针断,也没猜出这事是我干的。这又让我替我妈着急了一回。

一般我们只是在竹上刻自己的名字,也会写“秋老根是大坏蛋”之类的长文。秋老根发现了,哪里饶人,紧接着就在我的“长文”旁以牙还牙,写上我的名字后,加上一个“大坏蛋”。估计我们也想不出更多的词,想到了也未必会写。那会小,斗大的字也没识一箩筐。有人写,有人和,唱和之间,也儒雅了许多。“大坏蛋”无恶意,有点像现在人玩手机给个“点赞”。人长,竹长,字也长,节节高,那些字写的原本就很丑,长大的字就更滑稽。有好些年,我们会到竹林里去,对着“大坏蛋”们笑。站在这些长大的字面前,就像站在哈哈镜前面,这些字个个奇形怪样。隔字望人,糗的哪里是字,似乎是我们整个的童年。

一地“个”。扬州人真聪明,把长满竹的园子起名“个园”。遍地的竹叶堆在竹林里,像沙发,也像地毯,我们坐在上面,也躺在上面。阳光努力地向竹林里张望,竹逗它,风逗它,还有密布在竹叶上面的斑鸠们的翅膀,也有麻雀、白头翁们的翅膀,遮天蔽日。阳光像是怎么努力也钻不进来似的,只在我们脸上洒几个光点,一晃,便又倏地逃开。我们就这样惬意地躺在竹叶上。阳光远遁,原本是不用闭目的,我们还是装着陶醉的样子,仔细地听鸟的歌唱。斑鸠是低音部的,麻雀的叫声像是竹笛,黑乌鸦的叫声有点野,且粗粗的,野雉是冷不丁“嘎”地一声,吓你一跳,接着便是扑翅的声响,它的出场和入场都有动静。鸟归林,我也多半会被野雉吓醒,从竹林音乐会里走出来,从竹林里走出来,回家吃饭。

苇不过墙,竹不过沟。秋李郢人十分了解竹子的脾性,在竹林周围挖了条沟,竹子都很乖,待在用沟围成的园子里,一天天地绿。

这绿色的斑块总是很葱郁。它是故乡的一颗痣,一颗毛痣。思绪如风,如阳光,一任摩挲,呓语呢喃。

“胎记在腰,骑马挎刀。”马老,刀钝,锋芒不再。那天,我忽然想起这句老话来,试着去解答那个纠缠我整个童年的谜题。我妈坐在院内,阳光好像也跟着依偎在她的眼镜框边打盹。受了惊扰,在我妈坐起的时候,一晃一晃地来了精神。

“呵呵,怕你丢了呗……”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释然了,再也不用担心我会丢了。我却眼睛发涩,妈妈是孩子的故乡。竹林深处,我们永远都是故乡的孩子。努力记住一颗痣,我们才不会从故乡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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