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邂逅

8.邂逅

一条乡间的大路,二十几年前的时候,还没有铺上沥青。我和一个堂兄弟合力推着一个车子,车上是一块木头,在记忆中它是很长的,像一个树干。但我们不知道拉着这块木头到哪里去,也不知它将要发挥什么作用。母亲似乎对这个行为发布过命令,比如一个手势,还停留在记忆的天空,但手里拿的是什么呢,或者伴随着手势的是一种什么表情,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了。

这个时候,一个女孩从对面过来了。她骑着一辆自行车,穿着红棉袄,在风中,棉袄的一角还在那里浮动,仿佛秋天里漂在水面的一片枫叶。我继续卖力地推车,而且故意把头低了下去。

记忆的天空里总是时空交错,而实际的情形,却应是二三月份的天气。虽说“霜叶红于二月花”,但在我的家乡,二月里是没见过什么花的。倒春寒又来光顾了,路边贴着地皮,应该已经长出了些微鹅黄色的草芽。

车子很沉,我已经将棉袄脱了扔在车上了。

花格子衬衫,皱巴巴的,下摆束在裤子里,但脚上却穿了一双黑色的布鞋。这个形象已经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弯腰推车的姿势也似乎有些不雅。

这或许就是我为什么低下头装着看不见的原因吧?

有很多次,我想象着她从我身后走来,于是,我觉得,自己的一切动作便都具有了表演的性质。但她却没有出现。然而这一次,却见她迎面骑着车子过来了,而自己,却自顾自地低下了头。但我知道,她看到了我。这个时候,我很想说句话,但喉咙却似乎被什么堵上了。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放慢了速度,但终究没有下车,然而我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似乎还撇了一下嘴,仿佛有些不屑,但又有些调皮。那个酒窝以及酒窝上面的绯红,也就从此印在我的脑海里。

然而更清晰的,是她的背影。

有那么一次,是在中考的间隙,我们无处可去,就到校园外面的堤上散步。我大胆问她,可记得,我与她,在那个乡间道路上的相遇。

当然,并非只有我和她。还有一个女孩,模样倒还记得,却无论如何记不得我和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女孩去了哪里。也或者那个女孩就在旁边,但在记忆里却一片空白。我只记得,风吹着她的衣领和她红着的脸,以及她如蜜蜂一般的低语:“你也没有跟我说话,可是,我觉得你就在身后看着我呢。”

是啊,我已经看了二十多年了,在文字里,在回忆里,在旧地重游的幻影里。

我后来写过一些小说,其中的女性总跟她有几分神似;但自己对她背影的描述,却从来没有感到满意过。“一骑红尘”,这是我在古诗里读到的,并且贴合她的红棉袄,但由于她骑车的速度并不快,何况尘土飞扬的意象,总跟这个温柔的记忆不搭界。

一个讲故事的人,却沉溺于一些细节,这对于情节的推进,是一个极大的障碍。我觉得自己或不适合写小说。或者,我之所以要写小说,是因为她;小说写不下去,也是因为她。我的小说,就像我与她的故事一样,充满了断裂,不但交会的时候没有一句话,连人走过去了,也没给安排回头的机会。

我常常在这种时候陷入沉思,再一次回到那个原初的场景。

我的记忆里确实有一个清晰的背影,但我却为无法控制她远去的速度而苦恼。红棉袄上的花纹,我似乎还看得见,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合常情。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装饰性的东西,比如车后架上的一个篮子以及篮子被什么东西盖住的情形,都是我随意加上的。还有一些其他的颜色,出现在我的回忆中,但自己却又不敢相信就是真的。

于是我在文字里放她走了,而现实的她,也早已不知行踪。就在那年中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许那一天午间的谈话,就是要为我与她的邂逅做一个总结。

我觉得这样的故事有些不够浪漫。老实说,自己在很长的文字生涯中,刻意制造了不少浪漫的场景,然而,我总是缺席的,因为她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走了,只将背影留下。

或许能够抓住一些什么,我就想,一个人想象着另一个人从身后射来的目光,这也许已经说明了很多。可是自己,却为什么,在当时,就没有发现她离去的背影里所包含的羞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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