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笔

砸笔

一九六八年是横扫一切的年代。

夏秋之交的一个早上,我没下地做活儿,因为头天夜里挨了打,身上七处流血,头上流的血把眼糊住了。老婆给我请了假,我就在家睡着。

其实,我并没睡,只是大睁两眼躺着。我就是个木头人,也不得不想心事了。昨天夜里的那顿打,挨得太狠,也太冤枉了。

斗争会是在下营生产队打麦场开的。人山人海,上千瓦的灯泡照得跟白天一样。我一入场,就是山呼海啸的口号声,好不威风。

我一看主持会议的人,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这是一名女将,管我叫叔,是我本家族的侄女。她二十岁多一点,可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已经红得发紫了,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听说,她正在积极创立功勋,争取县革委常委的席位。那年头,要立功就得斗人,小斗小功,大斗大功。县革委常委在县里算得上大官,得立个特大的功才能当上。我也就成了她立功的对象。逮个大鱼才能卖个大价钱,不知为什么把我这只小虾当成了大鱼来捕捉,冤枉!

斗争会开始了,先是“打倒打倒”“灭亡灭亡”的口号声,接着我这个侄女表现了大义灭亲的浩然正气,劈头就是:“先背背党的政策!”

这我会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我的侄女又说:“不错呀,知道政策就好。坦白吧,你最大最大的罪恶是啥?”

老天爷,这可难住我了。每次斗争会上,我都能听到一些我的罪恶:杀人呀,放火呀,反党呀,反社会主义呀……太多了,哪一条算是最大最大的呢?我可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每一条都够杀头的罪。我只好说:“我的罪恶都大,都最大最大!”

“放屁,还想抵赖!”我的侄女个子不高,声音却很高,她问大家:“敌人不坦白怎么办?”

“就叫他灭亡!”回声如雷震耳。

“好!”我的侄女一挥手,“来呀,叫他尝尝无产阶级革命的滋味!”

背影里窜出了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将我五花大绑起来。我听见胳膊被扭得咯咯嘣嘣响,绳勒得钻心痛。可是我的侄女还厉声吆喝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再给我紧点!”天呀,绳子都吃肉了,还嫌恭俭让!于是,从绳缝里又揳进了几块板子,把绳绷得入肉三分。

我的侄女又问我:“坦白不坦白?”

“坦白!坦白!”痛死了,我真心实意坦白了,我说,“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她又追问:“到底啥罪?”

啥罪?谁知道你们心里想定我啥罪?谁知道你们需要啥罪?我说:“死罪!死罪!”我想,天下的罪只有死罪算最大,我一下子说到了头,或许能开恩了。

“好呀,还搪塞哩!”我的侄女又充分发扬民主了,征求大家意见,“敌人抗拒到底怎么办?”

“就叫他灭亡!”下边的人又一阵呐喊。

于是,我又向灭亡迈进了一步。他们在我面前倒了一堆小石子,刚砸的,每颗石子都是多棱角的,每个棱角都是尖的。他们把我的裤筒卷起,露出了膝盖,然后强把我按着跪到这石刀子上,还故意提起我的双肩往下猛蹾几下,像修水渠打木夯一样。白花花的石子顿时被血染得鲜红。

“不怕你顽抗到底!”革命见了红,我的侄女扬扬得意,开始言归正传地质问:“你别以为革命群众都是睁眼瞎子!你说,《贫农代表》这本书是你写的不是?”

“是的!”我说。这本书又有了什么罪过?我是歌颂贫下中农的啊!

“只要承认就好!”我的侄女胜利了,好像攻克了敌人一个重要高地。然后,面对大家滔滔不绝地讲道:“同志们,他在这本书里说,贫农和中农吵架,吵得天昏地暗。大家想想,这多么恶毒啊,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社会主义的地,他竟敢说天是昏的,地是暗的……”

我虽然膝盖痛得入骨,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这算什么罪呀?我插嘴辩护道:“我这是形容词啊!”

“啊,你还形容哩!”我的侄女被我激怒了,冷笑几声,“你再没啥形容,形容天形容地?你也睁眼看看,天是谁家的天,地是谁家的地。不是恶毒攻击是什么?同志们,敌人猖狂反扑了,我们怎么办?”

“还叫他灭亡!”又一阵怒吼。

于是,死神扑向了我,拳打脚踢,棍棒交加,顿时头被打破了,血流如注,满脸满身皆是血。我成了被血染红了的人。我的侄女大概看见自己的纱帽也红了,就要胜利收兵了。她问我:“说!今天夜里武斗了没有?”

我怎么说呢?这还用说吗?我沉默不语。

“说,今天夜里到底武斗了没有?”我的侄女决心要问个水落石出,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这还用我说吗?上千双眼睛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我被逼得无法了,就喃喃地说:“我相信群众相信党,群众和党说没有武斗就是没有武斗。”

“要叫你自己说!”我的侄女发怒了,“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好,再返返工!”她一挥手,马上又冲过来几个人,看样子要动武了。

“我说!我说!”我怕了,怕再加加工就要到那一间了。我喃喃地咕哝道,“没有武斗!”

我侄女命令道:“大声点!”

有什么办法?我嘶哑着大声叫道:“没——有——武——斗!”

“好嘛!我还当你真不会说哩!”我的侄女完全彻底胜利了,对着大家宣告:“大家都听见了,他亲口说没有武斗,以后敢翻案,敢反咬一口,我们就叫他彻底灭亡!”

我终于回到了家里,是活着回来的,头上的血在滴滴答答地流。老婆马上弄了一把烟叶揉碎,捂到了我的伤口上,可是,血还是一个劲往外冒。老婆又去邻居家找来一盒痱子粉,捂到了我的伤口上,才算止住了血。

天已大明,人都下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鸡子在逍遥地叫着。我躺在床上想着这场斗争,埋怨自己太糊涂了。如今的天地日月是圣物,能是随便形容的?挨打一点也不亏。这四个字用墨汁写到了纸上,如今得用鲜血去洗刷,可是能洗得净吗?我的贤侄女能当上县革委常委吗?(事后证明,她确实当上了,不过不是常委,大概因为我是个小虾,血不值钱,只当上了个一般委员,算个“短委”,总算我的血没白流。)人家说谎话,自己呢?明明身上七处流血,却说没有武斗,这是实话吗?骗自己吗?身上流血不止,骗群众吗?千百双眼睛看着,谁也骗不住,又非骗不可,不骗不行!这个社会真是滑稽,可又要装得万分神圣!我一边想一边翻了个身,妈呀,碰住了伤口,疼死了!我才发觉肉这玩意儿比思想具体,比思想更讲究实际!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人叫我,我忘了疼痛,折身坐了起来。老天爷,是不是又要“天昏地暗”了?我挣扎着正要下床迎接来人,来人已走了进来,忙上前按住我,说:“别下!别下!你还躺着吧!我知道你昨天夜里受了罪!”来人说着坐到了床沿上。

我试着睁了几次眼,都没看清他的脸和眼。他说我“受了罪”,口气好像不是来揪我的。可是,他到底是干啥的?这年头还是小心为好。对他来的目的又不敢问,只好等待了。

“伤很重吧?”他问。

我能说重吗?我在大会上已表过态,没有武斗。说重了,就是翻案,我能说轻吗?这不是看不起革命斗争吗?我没回答,只是装作翻身,“哎哟”了一声,轻重由他评定算了。

“听说你生活很困难,是吧?”他又说。

我才不上当哩!我在队里做活儿不记工分,人家说,改造不是劳动,理所当然不能按劳取酬,谁家改造还给报酬?一家六口全靠老婆的一点工分糊口,能不困难吗?可我敢说吗?谁知道他是不是大队革委会派来的探子。我要说困难,不是对改造不满吗?我又翻了个身,又“哎哟”了一声。

来人笑笑,说:“你别怕,我是专门来帮助你解决困难的!”

帮我?这人到底是干啥的呀?我只能用沉默不语来对付他。

“你放心,我是好人,四面净八面光的好!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来人说着从褂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不得不接住。可是,屋里光线太暗,眼又被血糊住了,我说:“我看不见。”

来人划了根火柴,点着了床头上的煤油灯,我强睁着眼看去。原来是一纸证明,上边写着他是 × × 公社 × × 大队的贫农社员,历史清白,政治可靠,有一手阉猪的好手艺,出来给生产队搞副业,下面盖着一颗公社革委的大印。我开口了:“我家喂的猪七八十斤,早就阉了!”

“我知道,我在你家的猪圈里看过了。我不是来帮你阉猪的。”来人说着收回了证明,还深知“节约闹革命”的伟大意义,随口吹灭了灯,又说:“我是想帮你个大忙。”

阉猪的能帮我个什么大忙?我好生奇怪,又不敢随便问。

“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会写稿。”来人胸有成竹地讲,“你现在成反革命了,再写人家也不登了。我想啦,这个手艺丢了怪可惜,笔尖绕绕都是钱嘛。我有个好办法,你还写,写了以后给我,用我的名登了,稿费咱俩平半砍,这个办法不错吧?”

来人讲这话时脸红了没有,我看不见;可是说话这样流畅,竟没一点点口羞吞吐的样子,真使我大吃一惊。帮我?原来如此帮我!心里不禁涌上了一股直到如今还说不清的滋味。我冷冷地笑道:“稿费?你想稿费,稿费可不想你,早就取消了!”

“啊,取消了?”来人失望地叫了一声。

我想,他知道无望了就该走了。谁知他不走,坐着不动,一直发呆。我也不敢撵他走,人家总算是个革命群众,惹人家生气了可没好果子吃。他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笑罢了说:“不给稿费也没关系。公鸡头母鸡头总要占一头,你只管写,写了用我的名发了,总要大小给弄个官当当。只要我当了官,不怕没油水,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再咋说我吃肉也不会没有你啃的骨头。我只要上去,先把你的反革命帽摘了,咋样?”他回过头,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睛,那里装满了希望和欲望的光。

“我要写了毒草,反革命是你当呀还是我当?”我憋不住了,反问道。我只觉着血往头上冲,我怕血会冲破刚刚捂住的伤口流个没完没了。这算哪一国哪一朝的怪事呀,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来人并没发觉我的话是冷的,又笑道:“笑话,我不相信你再会写出毒草……”

这时,我老婆放工回来。她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快请他离开。我说:“他是阉猪的。”

“俺家不阉猪!”我老婆遵从我的眼色,可怜巴巴地对来人请求道,“你快走吧,我们家里不准来人。叫大队知道了,我们不得了,你也不得了!”老婆为了加重紧张害怕的气氛,还忙伸头往外看看,急切地说:“现在没人,赶紧走。谁来我们家要挨斗哩!”

来人无可奈何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再考虑考虑,早晚同意了言一声!”

来人走了,我忽然哭了,长道短道流着眼泪。老婆忙走到床前问我:“又出啥大事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

“不会没有!”老婆看着我,担心地说,“昨天夜里挨打挨成那样,回来都没掉眼泪。一定出啥事了,你别瞒着我……”

我想给她说说我心里的苦,可是说不清楚。昨天夜里是要我的血,今天早上是要我的心。我的血和心都是人家拿去换官的礼品,我自己还剩下了什么?这一切都怨写稿!写稿!写稿!我后悔死了,伤心死了!我说:“把钢笔拿来!”

老婆迷惑地问:“还要写啥呀?”

我发狠了,命令道:“叫你拿来就拿来!”

老婆看看我,叹了口气,搬个凳子放到山墙根,站上去,从半墙上老鼠洞里掏出了钢笔,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手抖着把钢笔递给了我。

我接过钢笔放到桌上,顺手拿起桌上的钳子,狠狠地砸了下去,钢笔顿时粉碎了。

老婆一惊一乍:“你……”

我哭了,老婆也哭了,当然都是低声抽泣,因为那年代不准哭,只准笑!

家里的书早抄走了,连一张纸也没留下,如今笔又砸了,从此,我完全地彻底地干净地和字绝交了。

…………

这一切都过去了,也永远不会再来了。可是,至今我每提起笔写稿时,就不由得想起那支被砸的钢笔,因为那支笔是在一次作家会议上上级奖的笔!

一九八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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