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那个漆黑的夜

忘不了那个漆黑的夜

在神性和兽性交织的年代里,偶尔见个人,这人便被永远珍藏在心底了。

又度过了一个屈辱和痛苦的白天,到了夜里,夜也被魔鬼统治了。就在前天夜里,屋里墙角的鸡笼唿隆了一下,打门声吆喝声忽然而起,一阵紧似一阵,寂静的夜又布满了恐怖的气氛。我和妻慌得反穿衣服倒踢鞋急急去开门,刚闪了条缝儿,便被冲进来的几条大汉扭住了双臂。首领呵斥道:“哪里响?”

“鸡笼。”我不知道又怎么了。

“为啥响?”

我说:“可能是钻老鼠了。”

“放屁!什么老鼠?说,往里藏的什么?”

“没有,我老老实实睡着没动。”

“还想狡辩!”首领对“牛头马面”们摆了一下手,命令道:“搜!”

哗!“牛头马面”们如临大敌,冲锋陷阵似的扑向了鸡笼,脚踢手扒,鸡们惊慌失措了,嘎嘎叫着满屋乱飞。扒开了鸡屎,什么也没有发现。

首领又命令道:“挖!”

几把头发疯似的上上下下飞舞,一时三刻便刨地三尺。只有一堆土,还不见别的什么,“牛头马面”们失望地看看首领。

首领对我狠狠瞪眼,说:“别以为没有扒出什么就能证明你老实,哪里响,藏了什么,搞的什么反革命行动,明天给我彻底交代!”然后一个眼色,“牛头马面”们便跟着首领呼啸而去了。

夜,使人胆战心惊,睡在床上连身也不敢翻了,怕弄出响声会再招来横祸。这样的日子,人活着比去死还需要勇气。我是个凡人,没有了这勇气,时时想死,几次去死,可惜都没躲开妻的眼睛,都被妻挡住了。这天夜里,我又想死,因为一场斗争下来,身上七处流血。妻太无情了,又哀哀地求我活着。半夜时分,忽然有人轻轻敲门,轻轻呼唤:“典运,典运!”

“谁?”我颤抖着跳下床跑到门口。

“我,书才。”还是轻轻的。

啊,赵书才,县委的宣传部长。县城离我家十二里路,怎么半夜跑来了!我忙打开门,他疾速地闪了进来。

我惊恐不安地说:“你怎么来了?”又疑虑重重地往外看了一眼,说时忙关上门,惶惶地说:“可别叫人家知道了,不依你的。”我对人已经害怕惯了,不敢问什么,拉把椅子让他坐。

赵书才苦笑一下,没坐,站着,说:“我专门来给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什么事?”我想着一定又是凶事,这时候会有什么好事轮到我!

他缓缓地说:“县委完了,可是县委的人还在,不论人家怎么说,我们不认为你是坏人,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千万千万要活下去。”他匆匆而来说了,又匆匆回身闪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了。

夜,这么黑;路,这么远;形势,这么可怕险恶。万一叫人知道了,他便会坠入无边苦海。许久许久了,我被包围在喊打的声浪中,看到的全是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没想到他来了,不顾自己安危地来看望一个作者,虽说他已不是宣传部长了,可在我心里他还是。妻没退去我死的念头,他这几句话却说退了死的进攻,我得活,因为党还没有忘了我,党并没有把我打入另册。

我也为他捏了一把汗,我祷告我祝愿,但愿没人看见他来,千万不要为我带了灾。

隔了一天,我知道了,他挨斗了游街了,罪名是半夜三更去和一个反革命勾勾搭搭。我当然又挨了斗挨了打,这斗这打却使我坚强了。我铁了心要活下去,因为我还是个人,是人就得讲良心,我不能叫赵书才白跑白说白游街白挨斗!

为了赵书才那短短的几句话,我活下来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活着,活着就忘不了那个漆黑的夜。

一九九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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