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只要是活人就不能不想,不断头地想,什么都想。能办到的想,办不到的也想;想自己的,也想别人的;有正正经经的想,也有胡思乱想。再坚决的人也无力叫自己不想,更无力叫别人不想。想,统治着人。你想,我想,他想,便想出恩恩怨怨,便想出了是是非非,想来想去便搅得人间不得安宁。

想想,世上的事情难说明白;想想,世上的事也明白得很。不明白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也就不明白。

就说武汉在何方吧,河南人说它在南,湖南人说它在北,四川人说它在东,江苏人说它在西。它究竟在何方?它本身不在东南西北,它就在它存在的地方。说它在东南西北,谁对谁不对?都对,也都不对。如果四个省的人都说自己判断得正确,都说对方判断得错误,为此而争个你高我低,便成了天大的笑话,要是再为此而结下了仇气,便是自己折自己的阳寿。自己的看法是真理,和自己相反的看法不一定就不是真理,这样想就有了宽容之心,就省了许多是是非非,活得也轻松了。

我们县城有个疯子,无儿无女更无妻室,春夏秋冬穿个烂棉袍,披头散发,不吵不闹,嘴里不断地喃喃着什么,天天去拾垃圾。我年轻时见他是这样,我老了见他还是这样,当年不见他小,如今不见他老。我常想,他过着这般凄苦的生活,为何能如此长寿?我偷偷地观察了几次,发现了秘密,他什么话也没有,只反反复复喃喃着一句话,“看不美可美,看美可不美”,或是“看对可不对,看不对可对”。这两句话颇有禅味,我悟了又悟,悟出了一点味道:他会想,便长寿。我悟了再悟,又悟出了一句话:看疯可不疯,看不疯可疯了。

想,有穷想,也有富想,也就是往上想,或是往下想。想的方向不同,便有了喜怒哀乐的不同。我常想,如果面前有一大笔唾手可得的外财,我会怎样去想?我会想:不拿白不拿,别人都捞美了,今天可轮到老子了。美极了,盖一座漂亮无比的房子,当然得贴上高级壁纸,铺上地毯,不要化纤的,得是纯毛地毯,再安上锅炉暖气,还要装上空调,不要国产的,得是进口的,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各种高档家具就不用说了,要一应俱全。然后呢?天天羊羔美酒,拥着朝思暮想可人如意的情人,寻欢作乐,要多美有多美。想着想着就飘飘欲仙了,我就伸长了手拿回了这笔外财。我还会想:外财不富命穷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朝露了馅,绳捆索绑拉进公堂,住进阴暗潮湿的牢房,还要抄家赔偿,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身败名裂,自己便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然后呢?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走向刑场,在万众欢笑中一声枪响,便跌进了地狱。这样想了,我就会缩回手不取那笔不义之财。把疯子的话,稍改一下,便是“看天堂可是地狱,看地狱可是天堂”。进天堂或下地狱只是一念之差,只看这一念怎么念了。当然,除了想进天堂和怕进地狱之外,我还会有普通人的想法,财富与粪土全系身外之物,清贫即安乐,富贵皆祸患,对那笔外财便视而不见,继续去过淡淡的日子,这才是人的想法。

想,是门学问,很深的学问。一位又年轻又才华横溢的友人,对各色人等都给以甜蜜的微笑,通过这微笑,把爱注入对方心中。这友人听说我烦恼多于欢乐,就写信教我道:“生活本身没有情绪,你想它有多沉重就有多沉重,你想它有多轻松就有多轻松,全看你怎么想了。”还说这是秘方,灵验得很,劝我不妨一试。为了不负一片爱我之心,就寻找机会一试。

一次,我出远门托人买了张汽车票,好票,二号。我入座后很高兴,虽然自己不能坐小车,但也颇有几分优越感,因为坐在几十人的前面。我正在扬扬自得,忽然腿上被人踢了一脚,抬头看去,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我问他:“干啥?”他指了指后边,说:“你去坐后边,我好晕车,咱俩换换。”先踢我一脚已经够欺人了,又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我气。我要反抗还没来得及反抗,售票员就说:“学学雷锋嘛!”说着对那汉子窃窃一笑。那汉子横眉竖眼地瞪我,售票员说的有理,那汉子又浑身有力,我自量不是对手,就愤愤地去后边坐了。我看那汉子一路上和售票员有说有笑,不像晕车的样子,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又无可奈何。这时,我忽然记起那位友人教我的话。我就想,我要不换,定有一番争斗,惹那汉子恼了戳我一刀,轻则流血,重则送命。于是我就后怕,我就觉得自己英明正确,我就庆幸自己救了自己,心里不但一点不气,还自得其乐,还想笑。从此,我就信奉那位友人的话,沉重或轻松和生活本身没有多大的关系,全看自己如何去想了。

想,既然无力不想,就要好好想。面临灾难时,要想想假若是更大的灾难,就会对面临的灾难不以为灾。面临幸福时,要想想假若是更小的幸福,就会对面临的幸福加倍欢乐。要通过想给自己找来欢乐,不要通过想来自我折磨,这样就少了几分痛苦,就多了几分欢乐,世界上就充满了爱意,少了许多敌意。当然,这是无力者的想,无力者就要有无力者的想。无力者要从有力者的角度去想,就苦了,就永远不会有欢乐了。

感谢友人教我如何去想。

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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