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孩子

失去的孩子

1

葛罗夫走进广场。亮光照过来,照过去,接着又照了过来。市政厅的大铜钟急促地敲了三下,声音传遍了全城。四月的微风将喷泉的水柱吹成绚烂多彩的薄幕,然后又颤颤巍巍地恢复成羽毛状。他是个孩子,眼睛乌黑,面容冷峻,脖颈上有一块胎记——就像一颗深棕色的浆果——神情温和。以他的年龄来说,他不苟言笑,善于倾听别人,显得过于平静。磨损了的鞋子,系在膝部的粗带长筒袜,一条齐膝长短、一侧镶有三只无甚用处纽扣的短裤,水手服,一顶破烂的旧帽子歪戴在乌黑的脑袋上,又脏又空的帆布包搭在肩头,等着装满午后崭新的印刷品——这身舒适、破旧的衣服勾勒、映衬出葛罗夫的形体。他转过身,朝广场北面走去,这一刻他感到现在与永恒已经融为一体。

亮光照过来,照过去,接着又照了过来,喷泉羽毛状的水柱有节律地朝上喷吐着,四月的微风穿过广场,将它吹成镶有彩虹的薄雾。消防局的马儿不停地踏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声响,它们干净、粗糙的尾巴不时来回拂动着。电车从小城的各个方向驶进广场,像上了发条似的按规定好的时间停上一刻钟。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运货马车吱吱嘎嘎地从他父亲铺子的另一侧穿过。市政厅的大钟发出三声沉闷、庄严的响声,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他宁静的眼睛看着外形难看的混合建筑结构——整个广场的建筑物极不相称,而他并不感到失落。葛罗夫心想, “此处,此处便是一如既往的广场,还有爸爸的店铺,消防局和市政厅。喷泉的羽毛状水柱有节律地喷吐着,每过一刻钟就会有电车停下来,还有坐落在角落里的五金商店,那一排旧砖房使这一侧的街道显得脏兮兮地,人群来回穿梭,照在这里、不断变换的亮光总会再次照过来的。一切来去匆匆,在广场上不停变化着,可终究都会恢复原样。孩子心想,“葛罗夫站在这里,正背着报纸口袋。成熟的葛罗夫几乎不到十二岁。此时正是一九零四年四月。市政厅的大钟便在此处,正在敲响三点钟。葛罗夫正站在永不改变的广场上。葛罗夫就在这里,定格在这一刻。”在他看来,这个广场就是宇宙的中心。多少年来,它本身由砖石随意铺砌而成,是时间与断断续续的劳动偶然的凝聚物。在他的灵魂深处,这就是地球的支点,是亘古不变的花岗岩心,是万物不断穿梭、居留于此、永不改变的不朽之地。

他穿过拐角那间陈旧的小屋——一幢容易失火的木制建筑,一位犹太老板在此经营着他的法兰克福香肠生意。然后他穿过隔壁辛格的店铺,里面陈列着亮闪闪的新缝纫机。他看着那些机器,满是羡慕但并不快活。他耳边又响起做家务时妇女缝纫时忙碌的嗡嗡声,想起针脚与缝纫的复杂精细、风格与款式的神秘,回忆起妇女俯身专注于闪亮的缝纫针,脚踩踏板,机器呼呼转动的景象来。这是女人们干的活儿:他莫名地想到了乏味与淡淡的沮丧。同样,他常常会盯着上下运动的缝纫针看,针头的速度快得他难以跟得住,于是便会陷入片刻的恐慌之中。然后他会想起母亲说过缝纫针曾刺进过她的手指,当他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他总会立刻想起这一点,伸长脖子看看,然后猛地转过头。

他继续朝前走去,但却不得不再次在隔壁的音乐商店前驻足。他总会身不由己地在闪闪发光的华美之地停留下来。他喜欢五金商店,橱窗里陈列着精准的几何工具。他喜欢摆满锤子、锯子、刨板的橱窗。他喜欢那摆满结实的耙和锄头的橱窗,工具上镶着由白色良木制成的崭新手柄,清晰、鲜艳地加盖着制造商的标记。他喜欢在五金商店的橱窗里看到这些东西。每每见到他都会心满意足,心想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拥有一套。而且,他总会驻足在音乐和钢琴店前。这是个了不起的店铺。橱窗里一只白色的小狗正蹲坐在那里,脑袋黯然地偏向一侧,这只狗从不移动、从不吠叫、专心倾听通过号角发出的“主人之声”——一个永远沉默的号角,永不说话的声音。店内,摆设着各种型号的钢琴,豪华而闪亮,洋溢着辉煌与富有的气氛。此时,他的确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于是便停下了脚步。一缕温暖而富含巧克力香味的空气扑入他的鼻孔。他努力想穿过那只有八英尺长的店铺;他停顿了一下,内心激烈地斗争着。他胜利了。就在老克罗克夫妻经营的小糖果店前,葛罗夫走不过去了。

“吝啬的克罗克夫妇!”他轻蔑地想着。 “我再也不去那儿了,可是——”当正在制作的美味巧克力散发出的香味再次扑入鼻腔时,他又一次心动了——“我只在橱窗里看看有些什么。”他停顿了一下,黑色、平静的眼睛朝小糖果店的橱窗里望去。一尘不染的橱窗摆满了盛放新鲜糖果的盘子。他的眼睛落在一盘巧克力豆上,然后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在舌头上放上一颗,它就会像蜜汁一样立即融化。有些盘子里盛着自制软糖。他渴望地盯着深色巧克力软糖,若有所思地盯着淡棕色核桃糖,更专注、更出神地看着薄荷糖、巧克力牛轧,以及其他各种美味糖果。

“老吝啬鬼克罗克夫妇!”葛罗夫再次低声咕哝着,转身欲走。 “我再也不会上那儿去了。”

然而,他并未走开。 “老吝啬鬼克罗克夫妇,”他们可能真的如此;不过他们做的糖果可是小城里最棒的,事实上,是他吃过的最棒的。

他回首望着小店的橱窗,看见克罗克夫人正在那儿。一位顾客走进店内,选好了糖果。葛罗夫看见克罗克夫人小鹪鹩般的面容,神情专注,此时正倾着身子,认真地盯着磅秤。她干净、瘦骨嶙峋的小手指间捏着一片软糖,葛罗夫看见她一本正经地用小手将其掰碎,然后让糖一点一点掉进秤盘。秤杆摇摇晃晃地沉了下去,她马上捏紧手指,从秤盘上拿起一块软糖,再一次仔细地掰开。这一回,秤杆摇晃了几下,便慢慢地沉了下去,然后又升了起来。克罗克夫人小心翼翼地把取回的那块糖放回糖果盘里,然后将其余部分倒入一个纸袋中,折好袋口,递给了顾客。她仔细地数了数钱,然后放入钱匣子,铜币放在一处,镍币放在另一处。

葛罗夫站在那里,轻蔑地看着。 “老吝啬鬼克罗克——生怕她会多给一点儿。”

他又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可就在此时,克罗克先生从制作糖果的小隔间里走了出来,皮包骨头的手里端着一盘刚做好的软糖。老克罗克摇摇晃晃地沿着柜台走到前面,把糖放下。他的确是摇晃着走过柜台的。他是个瘸子。跟他老婆一样,他也像一只精神萎靡不振、瘦弱的鹪鹩。他手指干瘦、薄薄的嘴唇、面容痛苦、瘦削。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几英寸,这只脚上穿着巨大的厚底靴子。靴底饰有弧形条纹,至少有六英寸厚,这样就可以弥补其长度的不足。靠这只木头支架,克罗克先生摇晃而来,面带古板、不安的微笑,好像担心自己会损失什么似的。

“老吝啬鬼克罗克!”他低声说道。 “哼!他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然而他并未走开。他好奇地待在那儿,从橱窗里张望着,温和的黑眼睛目不转睛,警觉且好奇,鼻子紧贴着橱窗。不知不觉中,他那只鞋尖磨损严重的旧鞋开始不断摩擦另一条腿上的厚袜子。刚出锅、散发着热乎乎气味的新鲜软糖美味可口,真叫人心动。他开始在一只裤子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一个破烂、磨损严重的黑色旧钱包,钱包上有个扣子。他打开钱包,仔细地寻找着。

他的发现并不令人激动——只是一枚五分的镍币和两枚一分的铜币,还有——他已经忘掉的——邮票。他取出邮票,摊了开来。有五张两分的,八张一分的,这是一块六邮票的剩余部分。邮票是一两个星期前,药剂师里德为答谢他跑腿送给他的。

“老吝啬鬼克罗克,”葛罗夫心想。他面色阴沉地望着那个矮小的古怪身影,看着他再次摇晃着走进店铺,绕过柜台,来到另一端。 “嗯——”他不太肯定地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邮票——“其他邮票都落入他手里了。不妨把这点儿也拿去算了。”

如此轻蔑一想,他内心颇感宽慰,于是走进铺子,站在那里,盯着玻璃柜里的糖果盘子,下定了决心。他用一只并不大干净的手指指着一盘新鲜巧克力软糖说道, “我要一分五这种糖,克罗克先生。”他停顿了一下,竭力抑制着尴尬的情绪,然后仰起脸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不得不又要给邮票了。”克罗克先生没有作答。他没正眼瞧葛罗夫,古板地紧闭着嘴唇。他摇晃着走过去,拿起糖铲又走了回来,拉开玻璃柜子的门,把软糖放在糖铲里,摇晃着走过去放在秤上称了起来。葛罗夫时而凝视,时而斜视,见他撅着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他看见他拿起一块软糖,掰成两半。然后,老克罗克将两半再分成两半。他在那边秤,葛罗夫在这一边斜着眼看,内心踌躇不定。他觉得,管克罗克夫人叫吝啬鬼可真有点不太公正了。终于,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称量工作已经结束,秤杆悬在那里,令人担忧地摇晃着,好像磅秤也担心再偏向克罗克老头一点点,他们就会完蛋似的。

接着,克罗克先生抓起糖果,倒进一个纸袋,沿着柜台摇晃着走向孩子,干巴巴地对他说: “邮票在哪儿?”葛罗夫把邮票递给了他。克罗克先生松开鹰爪一样的手,把纸袋丢在柜台上。葛罗夫抓起纸袋装进自己的帆布口袋,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克罗克先生——”窘迫的情绪又一次袭来,犹如剧烈的疼痛一般——“我多给你了,”葛罗夫说道。 “那些邮票共计一角八分。你该找我三张一分的。”

克罗克先生没有作答。他干瘦的手忙碌地将邮票摊开,摆在玻璃柜台上面。摆完后,他严厉地看了片刻,朝前挺了挺骨瘦如柴的脖子,上下扫视着,就像加算数字的簿记员一样。

打量完毕后,他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愿做这种生意。如果你想吃糖,你就拿钱来买。我这儿可不是邮局。下次你来这儿买东西,你得拿钱买才行。”怒火从葛罗夫的喉咙里升起。他橄榄色的脸上涌现出气愤的色彩。他褐色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很想脱口而出: “那么你为何要拿走我其他的邮票?你为何在拿走所有邮票后,才说并不想要它们?”

但他是个孩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安静、温和、冷峻、细心的孩子,曾经接受过如何尊敬长者的教导。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他乌黑的眼睛看着。克罗克老头微微撅着嘴,并没有与葛罗夫的目光相对,他用干瘦的指头收起邮票,转过身,摇晃着走过去放进装钱的铁柜子里。

他拿起两分的,折叠起来,摆在一只扇贝形的盘子里,然后拿起一分的,折起来摆在旁边的一个盘子里。接着,他合上铁柜子,开始摇晃着走开,一直走到了另一端。葛罗夫的面容此时既平静又冷峻,一直盯着他看,而克罗克先生并没有看葛罗夫。相反,他开始折叠一些印有标记的硬纸板,想把它们折成纸箱。

葛罗夫马上说, “克罗克先生,请你找我三张一分的邮票,好吗?”

克罗克先生并没有作答。他不停地折着纸箱。他一边折一边紧紧地抿着嘴唇。克罗克夫人也用鸟爪般的手折着纸箱,此时转过身,恶狠狠地对丈夫说: “哼,我什么都不会给他!”

“请你把三分邮票找给我,好吗?”葛罗夫说。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的,”克罗克先生说。

他停下手中的活,摇晃着走向柜台。“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不要再拿什么邮票到这儿来了,”克罗克先生说。

“我很想知道他究竟从哪儿搞的那些东西——我就想知道这个,”克罗克夫人说。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并未抬头。她微微地将脑袋偏向克罗克先生的一侧,然后继续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折叠着纸箱。

“你从这儿滚开!”克罗克先生说。 “不要再拿你的邮票上这儿来了……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邮票?”他问。

“我也一直想知道这个,”克罗克夫人说。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两个星期你总拿着邮票上这儿来,”克罗克先生说。 “我并不喜欢这些邮票。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他问。

“我一直想知道这个,”克罗克夫人第二次说道。

葛罗夫橄榄色的面容微微泛白。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就像毫无生气、呆滞的柏油球。 “里德先生给的,”他说。 “是里德先生给我的。”然后便拼命地喊叫起来:“克罗克先生——里德先生会告诉你我是如何得到那些邮票的。我替里德先生干过活,他是两星期前给我邮票的。”

“里德先生,”克罗克夫人很不高兴地说。她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 “觉得这可真滑稽。”

“克罗克先生,”葛罗夫说: “只要你能把三个一分的邮票找给我——”

“你滚出去!”克罗克先生嚷道,然后摇晃着朝葛罗夫走过去。 “听着,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小子!这种生意真滑稽!我可不喜欢,”克罗克先生说。“如果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掏钱买东西,那么我就不会同你做买卖。”

“克罗克先生,”葛罗夫又说道,他橄榄色的面容变成了灰色, “如果你能把三个一分的邮票找给我——”

“你滚出去!”克罗克先生一边大声说,一边朝柜头尽头走去。 “如果你不滚蛋,小子——”

“我就要叫警察了,我只能这么做,”克罗克夫人说。

“你必须把那三张一分的邮票给我才行,”他说。

“滚出去!”克罗克先生尖声叫道。他抓住纱门,一把拉开,然后就把葛罗夫推了出去。 “你不要再上这儿来了,”他说,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微抽动着。他转过身,摇晃着又朝店里走去。纱门砰地在身后关上了。葛罗夫站在街头。亮光照了过来,照了过去,接着又照在了广场上。

孩子站在那儿,一辆四轮马车吱吱嘎嘎地从身旁驶过。有几个人走了过去,可葛罗夫茫然地立在阳光下,觉得这一切就是时间,就是宇宙的中心,就是永恒不变的核心;他觉得这就是葛罗夫,这就是广场,这就是现在。

可这一天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他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压迫着自己。

广场模模糊糊地退缩在周围,眼前的亮光映衬着灰色的尘埃,喷泉形成的水帘幻变成艳丽的彩虹,重新得意起来,喷射成有节奏、羽毛状的水花。但这一天所有的光亮皆已黯淡,“这就是广场,这就是永恒,这就是时间——一切如故,除了我自己。”

失落的孩子拖着磨损的鞋子,跌跌撞撞、摸索前行着。麻木的双脚穿过大路,来到鹅卵石铺砌的街道,来到规划良好的中心广场——这里有草地,有花圃,不久就会盛开红艳艳的天竺葵。

“我想独处,”葛罗夫想, “在一个无法靠近他的地方……噢,天哪,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听到,永远没有人告诉他——”

羽毛状的水花散开了,彩虹状的水雾洒过他的头顶。

他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侧,然后又穿过街道。当他麻木的脚踏上父亲铺子的台阶时,葛罗夫心想, “噢,天哪,要是爸爸听到就好了!”

他看着并感受着那些台阶——长约二十英尺旧木材的宽度与厚度。他都看见了——父亲铺子门廊上的铁柱子,漆着毫无生气、反常的黑绿色——这一地区饱经岁月的柱子皆是这副模样。两个污渍斑斑的天使,还有立在一旁等待着什么的石头。远处、周围、石匠的铺子里,到处都是白色大理石冰冷的雕像、打磨得浑圆的石头、无精打采、伸着一双结实、充满爱意的大理石手臂的天使。

他穿过走廊,白色的雕像立在他周围。他来到铺子后面的工作间。他知道,在室内左边的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铸铁炉,上面涂了厚厚一层褐色的东西,热烘烘的,而长长的排烟筒则伸出店外;那扇又高又脏的窗户俯视着黑人区附近的市场广场;室内粗糙、陈旧的架子上放着厚厚的木板,木料虽不光滑,但却很柔韧,就像动物结实的毛发一样;架子上摆着各种尺寸的凿子,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石头粉尘;一只带有脚踏泵的旋转砂轮;一扇通往小巷的门。此处高出小巷十二英尺。室内有两只三角木架,上面放着墓碑,父亲正在其中一个墓碑旁边工作。

孩子盯着看,看见上面刻着克里斯曼的名字,看见约翰的名字中“ S”刻得很匀称,在姓名与日期之下隐藏着真挚的情感: “约翰·克里斯曼, 1903年11月7日。”

甘特抬起头来。他五十三岁,面容憔悴,胡子刮得并不整齐,身体又高又瘦。他身着质地很好的深色衣服——结实、魁伟——只是没穿外套。他干活的时候身着背心,外面罩着衬衫,一只结实的表链挂在背心前,带着硬翻领、打着黑领带。他的喉结高高突出,额头、鼻子十分瘦削。淡颜色的眼睛呈灰绿色,眼窝虽不深,却冷冰冰地,而且不知道怎地,眼神中透着一丝孤独。他的肩头系着一条围裙,戴着上浆的护袖。他一只手拿着又大又圆的木槌,犹如屠夫的屠槌;而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只冰冷结实的凿子。

“你好吗,儿子?”

他平静、心不在焉地问。说话的时候并未抬头。他操纵着手中的凿子和木槌,犹如钟表匠专注于手表一样,不同之处在于,他本人和木槌皆有更大的力量。

甘特放下木槌,摆平凿子,从支架旁走来。

“怎么回事?”他问。

当葛罗夫眨动他乌黑的眼睛时,双目模糊了,滚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从未偷过邮票,”他说。

“嗨,怎么回事?”父亲问道。 “什么邮票?”

“就是里德先生给我的邮票,其他孩子都生病的时候,我在他那里干了三天活……可老克罗克,”葛罗夫说, “他拿走了全部邮票。我告诉他邮票是里德先生给我的。现在他还欠我三张一分的——克罗克老头说他不相信邮票是我自己的。他说——他说——肯定是我从什么地方拿来的,”葛罗夫大声地脱口而出。

“邮票是里德先生给你的——呃?”石匠说。 “你的那些邮票——”他舔了舔嘴唇,把头一仰,盯着天花板看了看,然后转过身,迅速、大步地从工作间走进了库房。

他很快又返回了,当他经过办公室那陈旧、漆着灰色油漆的隔板时,他清了清喉咙,舔了舔拇指说,“现在,你听我说——”

然后他转过身,再次大步走到前面,清了清喉咙说,“你听我说——”他转过身返回原路,沿过道两侧排列的墓碑走来,低声咕哝道, “我的天哪,现在——”

他抓起葛罗夫的手,两人迅走如飞。他们穿过走廊两侧的石碑,经过污渍斑斑、守在那儿的天使,下了木头台阶,穿过了广场。喷泉有节奏地喷涌着,喷散成五彩的水帘,掠过他们;当葛罗夫与父亲穿过广场时,一匹年迈的灰马张着嘴,神情平和地看着他们,然后咂吧着嘴,畅饮冰凉的山泉。但他们却未注意到这一切。

他们迅速地来到另一侧,径直朝糖果店走去。甘特仍然系着他的那条饰有条纹的长围裙,紧握着葛罗夫的手。他打开店铺的纱门跨了进去。

“把邮票给他,”甘特说。

克罗克先生摇晃着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此刻他脸上古板、仔细的表情变成了微笑。“这不过是——”他说。

“把邮票给他,”甘特边说边往柜台上扔了几个硬币。

克罗克先生摇晃着走过去取了邮票,然后又摇晃着返回。 “我只是不知道——”他说。

石匠接过邮票递给孩子。克罗克先生拿走了硬币。

“这只不过是——”克罗克先生又开始说起来,面带微笑。

甘特清了清喉咙: “你从未做过父亲,”他说。 “你从不理解一个父亲的感受,也不懂得孩子的感受,这就是你之所以干出刚才那种事的原因。但你已经遭了报应。上帝已经惩罚了你。他让你饱受折磨。他让你瘸腿无子——瘸腿无子,饱受痛苦,直到进入坟墓、被人遗忘!”

克罗克的妻子不停地搓着那双皮包骨头的小手,恳求地说, “噢,别说这种话,请别说这种话。”

石匠仍然喘着气,紧握着孩子的手离开了铺子。亮光再次出现。

“没事了,孩子,”他边说边把一只手放在孩子的背上。 “没事了,孩子,”他说, “你现在好受了吧。”

他们穿过广场,彩虹般的水雾掠过他们,那匹马站在水槽边痛快地喝着水, “没事了,孩子,”石匠说。

老马沿斜坡而下,马蹄声响彻在鹅卵石路面上。

“没事了,孩子,”石匠又说了一遍, “做个好孩子。”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然后迈开大步走进自己的铺子。

失落的孩子站在广场上,距父亲铺子的门廊并不远。

“这就是时间,”葛罗夫心想。 “这儿便是广场,这儿便是父亲的店铺,我就在这儿。”

亮光照了过来,又照了过去,然后又照了过来——可现在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孩子看着熟悉的雕像模特,知道它们一如既往。可这一天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了,有些东西再一次返回。在那些平静眼睛的视野之外,某种光明已经失去,而某种更深的色彩却进入了视野的范围。他难以说清,他并不明白,在一刻钟内生活如何穿过幻变的阴影。他只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失去了——永远无法再获得。

正在此时,一辆双轮单座轻型马车经过广场,尾端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 “圣路易”、 “短程旅行”、 “博览会。”

2

正当我们一路南下经过印第安纳州的时候——你还太小记不得这些,孩子——可是当我们经过印第安纳州,去参加博览会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早晨你的模样。当时正值春天,所有的苹果树都吐出了新绿;由于正值印第安纳的初春时节,万物开始泛绿。当然,我们家乡可没有印第安纳州的农场。孩子们从未见过那样的农场,我想,他们全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们全都不停地沿着走廊跑上跑下——嗯,不,你和葛罗夫除外。你太小了,尤金。你当时只有三岁,你和我待在一起。至于葛罗夫——哎,我会给你讲一讲的。

但是其他孩子都不停地跑上跑下,从一个窗户到另一个窗户不停地张望着。一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他们彼此就会大声叫着、喊着。他们不停地朝各个方面张望,观察各个方向,好像希望能够看清自己的后脑勺似的。那是全家人第一次去印第安纳州,我想人人都会觉得好奇和新鲜。

他们似乎永不满足,一刻都安静不下来。他们不停地上下来回跑动,彼此大声叫喊着,直到——“我敢说!你们这些孩子!我从没有见比你们更兴奋的了!”我说。 “你们不停地上下来回跑动,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说。

你也清楚,他们对去圣路易都兴奋不已,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他们情不自禁,什么都想看一看。但是——“我敢肯定!”我说。 “如果你们这些孩子不坐下来休息休息,那么没等我们到圣路易看博览会,你们就会累倒的!”

葛罗夫没有跑来跑去!他——没有,他没有跑。听着,孩子,我想告诉你——我抚养了你们这一大孩子——如果要我说,你们几个没一个是傻瓜。可是葛罗夫!哎,你们现在都长大了,全都离开了,再没有哪个是孩子了……当然,正如人们所说的,我希望你们已经找到了成年人的尊严。我想你们都具有成年人的判断力……但是葛罗夫!葛罗夫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做到了。

噢,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知道——那个时候,你们其余几个若不在我跟前,我几乎很难放下心来——可是我却信赖葛罗夫。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我可以派他到任何地方,而我总会知道他定能安全返回,准确出色地完成我让他办的事情!

哎,我甚至无须嘱咐他什么。你可以打发那个孩子上市场,告诉他你要什么,而他返回时,用同样的钱买回的东西是你自己买来的两倍。

现在你也知道,人们常以为我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其实,葛罗夫才算得上真正地精明!——哎,到后来我甚至无须嘱咐他什么了。你爸爸对我说过: “你只要告诉他你想买什么东西,然后其他的事最好交给他去办吧。”你爸爸说,“如果我不相信他买东西比你更精明的话,那就该见鬼去了。他花同样的钱买来的东西比我见过的任何人买回的都多。”

嗯,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知道。我只得爽快地承认。葛罗夫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远胜过我……哎,是的,小城里人人都在谈论他,你是知道的。他们说所有的商人、农民都认识他。当他们看到他走来时都会笑起来——然后说: “当心!葛罗夫来了!他可是你们愚弄不了的买主!”

他们说对了!那个孩子!我会说,“葛罗夫,你跑到居民区去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只是眨眨眼,你知道的,但他却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透露自己具体想要什么,可我会说,“我想有些从农村来的新鲜东西应该上市了吧,所以你还是拿上钱去看看吧。”

哎,他呀,只需说这么多就够了。你只要告诉那孩子你相信他的判断力,那么他宁愿跑到地球的另一端为你去跑腿——另外,让我告诉你吧,他也从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的眼睛会变得像煤块一样乌黑——噢!那个孩子看你的神态,还有他的睿智与判断力。他会说:“好的,夫人!切勿担心,妈妈。交给我吧——我会办好的!”

接着他就会像闪电一样飞快地跑开了——噢,天哪!正如你父亲所言,“我已在这个小城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他说, “我看着它从一个乡间小路密布的村庄发展起来,明白了该明白的一切——但那个孩子却是个例外——”你爸爸说——“他知道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噢,他会径直赶到你爸铺子下面的地方去,那里常停着马车夫和乡下人的马车——要么,他就会赶到康科德大街上去,那里常常是农民停放马车的地方。尽管他只是个孩子,他会直接去找那帮人的——葛罗夫会的!——他会像个成年人似的跟他们讨价还价。

“哎,”他最后说道, “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对吗?他曾经是你最聪颖的孩子,现在还是吗?”

我只是看了看他。我只能讲实话。我不能再糊弄他了。 “不,”我说。 “他是个善良、聪明的孩子。这一点无可挑剔——但这位聪明伶俐的孩子比其他任何一位的思考能力、理解力、判断力都要强。我最好的孩子——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嗯,不是尤金,”我说, “是另一个。”

他看了看我,然后说, “那么是哪个?”

嗯,我只是看着他,微笑着。我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他。 “我从不会吹嘘自己的孩子,”我说。 “你自己会发现的。”

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自己也知道,我抚养了一大帮孩子,对你们我很了解。你要相信我的话——最出色的要算——葛罗夫了。

那时候,每当我想起葛罗夫的时候,总会看见他坐在那里,神情冷峻且真挚——鼻子紧贴着窗户,和那天早晨途经印第安纳州时的样子一样。

整个上午,我们一直沿着沃巴什河岸前行——这条河流经印第安纳,曾有一首关于这条河的歌——所以,整个上午我们都沿河而行。我和你们几个孩子坐在一起,经过印第安纳,前往圣路易,去看博览会。

葛罗夫坐在那里,安静且认真地眺望着窗外,他一动不动,就像个大人似的坐在那里。他只有十一岁半,但是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加理智,判断力、理解力更强。

他就坐在这儿,紧挨着一位有身份的男子,眺望着窗外。我从来都不认识那个人——也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但你听我说!他的确是个相貌英俊、穿着得体、心地善良、坦诚的人,而且我能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葛罗夫。葛罗夫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然后看了看那位绅士,面容冷峻且诚挚,就跟大人一样,然后问道: “这一带种的是什么作物,先生?”嗯,那位绅士仰起头,哈哈地笑了笑。 “嗯,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吧,”他说,然后,他们二人开始攀谈起来,葛罗夫沉浸在其中,表情也很庄重。他向对方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诸如此地种有哪些种类的树木、农场有多大——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位绅士都做了回答。最后我说:“哎呀,葛罗夫!我觉得你不该问那么多问题。你打扰这位先生了。”

那位先生向后仰了一下脑袋,笑了起来。“你不要管这孩子。他没做错什么,”他说。 “他一点都没打扰我,如果我知道他所提问题的答案,我就会告诉他的。如果我不知道,那么我就会如实相告。但他没做错什么,”他边说边把胳臂搭在葛罗夫的肩头。 “你不用管他了,他一点都没打扰我。”

我仍然能想起他那天早晨的样子,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脖子上有一块胎记——他的神情是那么冷峻,那么严肃,那么真挚——他坐在火车车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苹果树、农场、畜棚、房屋、果园,沉浸在其中,我心想,这是因为一切对他既陌生又新鲜的缘故吧。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每每想起,总会历历在目,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现在,你们弟兄几个有的离开了人世,有的已经长大离开,一切都和当时不同了。但是那天早晨你们全都跟我在一起,我以为自己能够回忆得起别人的眼光,但不知道怎地,却想不起来。然而,我仍然能够想得起那个早晨,我们途经印第安纳,一路沿河前行,赶往博览会时葛罗夫的模样。

3

尤金,你还能记起葛罗夫昔日的样子吗?我指的是他的胎记,乌黑的眼睛,橄榄色的皮肤。那块胎记总露在外面,因为他经常穿着孩子们习惯穿的水手衬衫。但我觉得葛罗夫离开人世的时候你还太小……几天前,我看过那张老照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爹妈、兄弟姐妹一起站在伍德森大街房子前的那张照片。你不在里面,尤金。你还没出生呢。拍照片的时候你还没来到世上呢……过去一有机会我们就会说你是挂在天堂里的一条抹布,你往往会气得发疯,这事你还能想得起吗?

你就是那个婴儿。你婴儿时就那幅模样。照片上没有你,对不对?……前几天我看过那张照片。我们都在上面。我的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当你看到我们当时的样子——黛西、本恩、葛罗夫、史蒂夫等所有人——那么看看现在!死的死,长大的长大,离开的离开。当你努力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很滑稽?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很古怪?你上过大学,应该知道答案——如果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的老天,有时候我会想起自己从前的模样——想起常做的梦。想起弹钢琴时,一天练习七个小时,梦想有朝一日会成为伟大的钢琴家。我拜奈尔阿姨为师学习唱歌,因为我觉得有朝一日我会开创自己伟大的歌剧生涯的……你现在觉得吃惊吗……你能想象吗?以伟大的歌剧为职业生涯!现在我想问你,我很想知道。

我的老天!当我来到居民区,走上街头,看见所有那些长相滑稽的男女孩子们在药店里闲逛——你觉得他们都有我们这样的远大抱负吗?你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在思考以歌剧为职业生涯吗?……你有没有看过我们的那张照片?前几天我刚好看过。是在伍德森大街老房子前拍的,爸爸身穿燕尾服站在那儿,妈妈紧挨着他——还有葛罗夫、本恩、史蒂夫、黛西、还有我自己,我们的脚都踩在脚踏车上。可怜的卢克当时只有四五岁。他不像我们都有脚踏车。但照片上有他。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

瞧,我在这儿,我那可怜的瘦腿、长长的白衣服,两条辫子垂在身后。我们大伙儿都穿着模样古怪的衣服,衣服上有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但是我想你不可能想起来。当时你还没出生呢。

不过,我们都是一伙长相不错的人,我不妨这么说。背景是昔日“86”号房子的前面门廊,有葡萄藤和花圃。“伊丽莎小姐”站在爸爸身旁,手腕上戴着令人着迷的手表……我不应该笑,但“伊丽莎小姐”——嗯,妈妈当时可是个漂亮的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伊丽莎小姐”的确是一位漂亮的女人,而身穿燕尾服的爸爸则是个美男子。你能想起礼拜日他是如何打扮自己的吗?我们都觉得他是多么了不起,你能想起他让我数钱的情景吗?那时我们觉得他多么富有啊。你还能想起我们当时如何看待广场上那个小小的店铺吗?……现在你觉得这一切奇怪吗?当时我们竟会认为爸爸是小镇里最高的人,还有——噢,毫无疑问!他有自己的缺点,但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这一点!

史蒂夫、本恩、葛罗夫、黛西、卢克和我在屋子前面排成一溜儿,一只脚站在脚踏车上。我开始回想一切。往事一一涌起。

你能想起有关圣路易的事吗?当时你只有三四岁,但你肯定能想起什么……我给你擦洗身子时,你常常会大声哭闹,你能想起来吗?可怜的孩子,因为葛罗夫,你常常会大声哭闹。每次我一把你放进澡盆,你就会大声哭闹着要找葛罗夫……他是个善良的孩子,非常喜欢你——几乎是他把你带大的。

那一年葛罗夫在博览会展区内部旅馆上班。你能想起那个陈旧的内部旅馆吗?就是博览会展区内那个又大又旧的木质结构?还能想起我是如何带你到那里等待葛罗夫收工的吗?还有报摊摊主——那个上了年纪、身体很胖的比利·佩勒姆——能想起他常给你一块口香糖的事吗?

他们都喜欢葛罗夫。人人都喜欢他……而葛罗夫多么以你为荣啊!难道你想不起他是如何到处炫耀你的吗?想不起他常常带着你四处走动,让你跟比利·佩勒姆以及服务台的柯蒂斯先生说话的事吗?你能想起葛罗夫如何让你开口说话,让你讲“葛罗夫”吗?你说不出来——你发不出“ r”来。你只会说“葛娃”。你忘了吗?你不应该忘记这个,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孩子,那么——哈——哈——哈——哈,我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但你在当时很逗人……兄弟,听我说,你在当时名气还不小呢。

前几天,当我看到照片的时候,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想起我们如何去找葛罗夫,以及他如何带我们去游乐场。你能想起游乐场吗?能想起食人蛇、活灵活现的骷髅、肥女人、顺水滑梯、过山车和弗雷斯大转轮吗?能想起你上弗雷斯大转轮时如何大哭大闹吗?你拼命地喊叫——而我则拼命地笑,但我告诉你,我本人其实也很害怕。回想起那些日子,一切多么美好啊。而葛罗夫则嘲笑我们,告诉我们没什么危险……我的老天!可怜的小葛罗夫。他当时还不足十二岁呢,但他看起来却比我们更加老成。我比他长两岁,但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他老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有时候觉得似乎是葛罗夫把我们带大的。他总在照顾我们,告诉我们该如何做,带给我们吃的东西——冰淇淋或者糖果,用他从展会内部旅馆打工挣来的微薄收入买东西给我们。

接着我开始想起那天下午我们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妈妈不知上哪儿去了。葛罗夫和我上了电车来到市中心。我的天哪,我心想我们来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那些日子,我们管这样的出门叫旅行,坐一回电车就是一件值得大讲特讲的事了……我听说现在那一带都盖上了大楼。

所以我们登上电车,坐完全程,来到圣路易商业区。我们在华盛顿大街下了车,来来回回地闲逛。听我说,兄弟,我们都觉得那很了不起。葛罗夫带我进了一家药店,让我坐下来喝汽水。接着我们走了出来,闲逛了一阵,最后来到联合车站,来到河畔。我们两人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得半死,不知道妈妈发现了会说什么。

我们一直待在那儿,直到夜幕降临。我们经过一家老式快餐馆——我们经过一家外观陈旧的快餐馆——店内的桌椅也很陈旧。人们都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吃饭。我们看完了所有的标牌,了解了他们吃的是什么,价格是多少。我想菜单上没有什么菜会超过一毛五分,但即使是德默尼考酒店,也不见得比这家饭馆豪华多少。所以我们站在那里,鼻子紧贴在窗户上,朝里面张望着。我们这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都被吓得半死,从这件事中得到了终生难忘的兴奋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使劲地闻着饭馆里的气味,觉得味道太棒了……然后葛罗夫小声对我说:“快,海伦,我们进去吧。猪肉炒豆子只要一毛五,我带钱了,”葛罗夫说。 “我有六毛钱。”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以前还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但我不住地想,“噢,天哪,要是妈妈发现了该怎么办!”我感到我们好像犯了什么大罪……还是小孩的时候,你不会不知道小时候的事吧?那种兴奋感毕生难忘……我难以抗拒。所以我们两个都走了进去,然后坐在柜台前的高凳子上,点了猪肉豆子和一杯咖啡。我想我们当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太害怕了,所以什么都没有享受到。我们只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大口喝完了咖啡。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刺激——我认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在走进饭馆的时候就已经生病了,只是他并不知道而已。我转过身看了看他,见他面色煞白……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却没有作答。他的自尊心太强了。他说自己没事,可我能够看得出来他病得很厉害……最后他付了账,总共花了四毛钱——我永生都不会忘记这件事……果然,我们刚走出饭馆的门——他还没走到路边——就发作了。

那个可怜的孩子又怕又愧。他之所以害怕倒不是因为自己病了,而是因为他花光了钱,结果一场空。而妈妈会发现的……可怜的孩子,他只是站着看着我,低声对我说:“噢,海伦,别跟妈妈讲今天的事。她要是知道了会气疯的。”然后我们便快速回家,到家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

妈妈在等我们。他看着我们——你知道“伊丽莎小姐”认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后盯着你看的样子。妈妈说, “哎呀,你们两个孩子到底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他会好好收拾我们的。接着她看了看葛罗夫的脸。这使她的怒气全消了。她说, “哎呀,孩子,你到底怎么了!”她本人的脸色也变得煞白……而葛罗夫只说了句, “妈妈,我觉得很难受。”

他病得很重,一下子倒在床上。我们给他脱去了衣服,妈妈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然后来到走廊——她面色苍白,你可以在上面用粉笔画出黑道道来——她低声对我说,

“快去请医生,他在发烧。”

我跑上街头,直奔帕克医生家,两条小辫儿在空中晃动着。我带着他回到了家。等他从葛罗夫的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告诉妈妈该如何如何,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他说的话。

她的脸色煞白。她看着我,出神地凝望着我。但她似乎从未看见我。噢,天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当时的样子,忘不了我的心一会儿停止跳动,一会儿又快要蹦出嗓子眼的滋味。当时我只是个瘦弱的、年仅十四岁的孩子。但是她的样子好像要在我面前死去似的……我清楚,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哪怕活到一百岁也无法恢复过来的。

可怜的老妈。你知道,他始终是她最疼爱的——这你知道的,对不对?——不是我们其他几个孩子!——绝不是!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她一直最疼爱葛罗夫——她对葛罗夫考虑得比我们其他人都要多。而且——可怜的孩子!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仍然能记得起他躺在那里的样子,想起他病得多重,想起我自己当时有多么害怕!我不知道为何那么害怕。我们只不过偷偷溜出家门,上了一家饭馆而已——可我对整件事情心存愧疚之意,好像这都是我的错似的。

前几天当我看着那张照片的时候,一切往事全都浮上心头。我想,我的老天,我们当时只是两个孩子,我比葛罗夫年长两岁,现在我已经四十六岁了……你能相信这些吗?你能明白——我们成长、变化、分离的情形吗?……天哪,在我看来,葛罗夫就是个成年人。他是那么安静——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我们其他几个孩子更加老成的缘故吧。

我很想知道,要是葛罗夫看到那张照片他会说什么。我所有的希望、梦想、伟大的抱负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这一切发生得太久远了,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然后又重新返回,幻如昨日发生过一般……有时候我在夜里醒来,躺在床上,想起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想起我们对事物的看法与事物本身之间有多大的差距啊。次日我会迈上街头,观看那些从我身旁经过之人的面孔……你难道不觉得都很古怪吗?从他们的眼睛里,你难道看不出某种滑稽的东西吗,好像人人都在冥思苦想什么东西似的。他们仿佛很想知道孩提时期发生过的事情,想要知道昔日曾失去过什么……我现在是不是疯了,或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阿金,你上过大学,如果你知道答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现在你是否觉得他们看起来就是那副模样呢?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人们的眼睛里我从未注意到那种神色,——你呢?

我的老天,我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些事情的答案。我很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从那以后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们的眼睛里是否也有同样古怪的神色。是不是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站在伍德森大街那所房子前面的人:葛罗夫、本恩、史蒂夫、黛西、卢克,还有我——我们都在那儿,你清楚我们站在那里的样子——以及一切是如何失去的。可是,人们到底都失去了什么呢?

结局为何与我们最初认为的完全不同?一切都已失去,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都是我们在某个地方梦想过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些事情似乎在某个地方听说过——最终却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接着一切重又回来。

突然间,你会想起当时的情景,再次看见三十年前那两个滑稽、惊恐、瘦弱的小孩如何将鼻子紧贴在快餐馆脏兮兮的窗户玻璃上的情景来。你会想起当时的感受,当时的气味,甚至还会想起家里那间餐具室里散发出的古怪气味。你还会想起房子前面的台阶,卧室的样子。还有那两个身着水手衫、习惯踩着脚踏车在房子前面骑来骑去的小男孩……还有葛罗夫脖子上的胎记……内部旅馆……圣路易以及博览会。

一切重又返回,就像发生在昨日。接着再一次离去,似乎比梦境中更加遥远、更加陌生。

4

“这就是国王公路,”那名男子说。

于是尤金看了看,觉得那只是一条大街而已。街上有许多新盖的建筑物,一个大型旅馆,几家饭馆,还有现在风格的酒吧和烧烤店,色彩单调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机动车流——一切都是新的,但这只是一条大街而已。他知道这里一直就是一条大街,仅此而已——但不知怎地——嗯,他站在那里看着,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那个人一直好奇地看着他。尤金问他这里是不是可以到达从前的博览会。

“当然了,当年的博览会址就在那里,”他说。 “那里现在变成停车场了。不过,你能不能想起要找的那条街道名称?”那人问他。

尤金说他记得那条街道的名字叫艾奇蒙,但并不大肯定。不管怎样,跟这个叫法差不多。他说那座房子就在那条街和另一条街的角落里。

那人问: “另一条街道名叫什么?”

尤金说他不大清楚,不过国王公路就在一个街区远的地方,距他们的住处约半个街区的地方有一条城际电车线。

“那是条什么线?”那名男子边问边盯着他。

“城际电车线,”尤金回答。

这时,那个人又盯着尤金看了看,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城际电车线。”

尤金说那条电车线从一些房子后面经过,轨道后面有木栅栏和杂草。但是不知何故,他并没有说当时是夏天,能够闻得到枕木的气味,一种木头和沥青混合的气味,还有下午火车开过之后,那种空荡荡的感受。他只说城际电车线位于一些房子的后院与旧木栅栏之间的地方,而国王公路就在一两个街区之外。

他并未说明当年国王公路还算不上一条大街,而只是像施了魔法一样从某个暗淡、阴森的土地上蜿蜒伸过来的那种道路。在这条路上,他曾与吹笛手之子汤姆交往甚密,这里还可以购买十字面包1。亮光照过来,又照过去,清晨一路经过印第安纳,空气中传来发动机烟雾的气味,还有联合车站,最重要的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远去的说话声: “国王公路。”

他之所以没有讲那些有关“国王公路”的事,因为他环顾四周,明白了“国王公路”到底是什么。他只能说那条街靠近“国王公路”,就在角落里,而那条城际电车线就在附近。他说那是一座石头房子,前面有石制台阶,还有一簇杂草。他认为那座房子的一角有个小塔楼,但并不太肯定。

那个人又看了看,然后说道,“国王公路原来如此,可是我从没未听说过这样的一条大街。”

接下来尤金不再搭理他,径直朝前走去,直至找到了那个地方。最终他拐进那条大街,在两个拐角相交处找到了那个地方,那里有许多房子紧挨在一起,还有塔楼和台阶。他停顿了片刻,回望了一眼,那条大街似乎代表了时间的概念。

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期待着一个字,一扇门的打开,那个孩子的到来。他等待着,但是没说一个字,没来一个人。

然而,一切如故,只有那些台阶比以前更低了,门廊更矮了,那片草地不及记忆中宽阔了。其余的一切依旧如故。玄武岩的门面,三层楼高,倾斜的板岩屋顶,红砖砌成的侧墙上开着窗户,中央部位依然是陈旧的拱形入口,为方便医生之用。

房前有一棵树,一根灯柱;房后和两侧的树木比记忆中更多。所有石板塔楼和石板窗户的山字墙都呈尖头状,前屋有两扇拱形的窗户,镶嵌在结实的石块中。

一切都那么结实、坚固、丑陋——一切都那么耐久、完好,同他记忆中的一切完全相同。只是现在他闻不到柏油的气味,那种填充在干裂旧枕木上的热乎乎的气味,还有后院的木板栅栏以及干巴巴的野草,午后电车过后空荡荡的感觉,以及身着水手服、面容特别的双胞胎,他们兴奋地脚踩三轮脚踏车,在房子前面来回走动着,还有午后那种炎热的感觉,那种人人都不在博览会的感受。

除了这些,一切如故;除了这些以及那条如今变成大街的“国王公路”,除了这些,以及那个没来的孩子。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夜幕降临,热空气像浸透了水的毯子升腾而起,挂在圣路易的上空。这是一种潮热,人们清楚夜里肯定不会好受也不会凉快些。当热气快要消散时,人们想起了时间的概念,有人说道: “这种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肯定会消散的,”正如人们在美国常说的那样。但当他讲这一席话的时候,他并不相信这是真的。热气浸透大地,人们汗流浃背;他们面色苍白,湿漉漉地,显出无奈、痛苦的表情。人们会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当一个人背井离乡,生活在美国的大城市里,饱受了炎热一天的煎熬,想起遥远的距离、想起天气的炎热、想起所有的感受时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噢,天哪!这个国家太辽阔了!”

他只觉得内心空落落地,感受到了美国的荒凉、炎热高天中的孤独与忧伤;感受到了一日将尽时,从中西部疾速漫延而来的暮色,穿越闷热的大地,穿越所有孤寂的小镇、农场、田野、火炉般炙热的俄亥俄州、堪萨斯、爱荷华、印第安纳州;还有偶然响彻在热空气里的声音、回荡在小车站里的声音,这些声音平静、轻松,以某种方式消散在热浪和天空巨大的空虚和疲倦之中,消散在浩瀚、忧伤、高远、可怕的天际里。

接着他再次听到了发动机和车轮的声音,听到了汽笛的哀鸣与铃声,听到了闷热的车场里换挡的声音;他在街上走着,走着,走过一簇簇强烈的灯光,走过脸色阴沉的人们,淹没以在孤寂与怀疑之中。

他产生了一种回归的感受,知道他不该来此,当他最终看到国王公路的时候,发现它只是一条街;而圣路易——富有魔力的名字——是一个坐落在河边,沉浸在潮热中的大型城镇——炎热而普通,并没有太多的南方味道,也没有太多的发展。

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他能想起天气如何逐渐变热,热天如何美好;想起他自己躺在后院那张透气的床垫上,床垫常常会变得又热又干,闻起来就像充满阳光一样;想起阳光如何让他昏昏入睡;有时候,他会走进地下室感受那种凉爽,那里散发着地窖特有的味道——凉爽、陈腐的气味,蛛网与脏瓶子的气味。他能想起,当你打开楼上房门的时候,那种地窖的味道就会扑向你——凉爽、发霉、陈腐、潮湿、阴暗——这种阴暗地窖的记忆常令他兴奋不已,使他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期待感。

他能想起午后的天气如何变热,想起午后所有人不在家时,他会产生空落落、莫名的忧伤感。整个房子会变得如此孤寂,有时候他会坐在其中,坐在走廊楼梯的第二级台阶上,倾听午后的静默与空灵。他能闻到地板与楼梯上的油味,看见滑门以及棕色的清漆,还有横挂在门前的珠链,他会把手放进链里,揽入怀中,让它们相互碰撞,不住地嗖嗖抖动着。他能感受到室内的黑暗、空灵、经过装修的黑暗,以及斑驳的光亮。透过楼梯窗户以及门旁小小的彩色玻璃,他感受到了斑驳的光亮与空灵,静默与地板上的油味,还有炎热的午后房子里淡淡的忧伤。所有这一切本身就透出一种生命力:似乎专注地等候着什么,如此生动、如此寂静。

他会坐在那里倾听着。他能听到邻家女孩在午后练习钢琴课的声音,能听见半个街区以外大街上车辆驶过后院围墙的声音;能闻到后院围墙又干又闷的气味,以及午后车道旁干枯的草地发出的气味,柏油的气味,干枕木的气味,明亮、磨损的钢轨的气味;能感受到午后庭院的孤寂,以及车子开走以后空荡荡的感觉。

接着他就会盼望着黄昏的到来,那斜斜的光芒,大街上走动的脚步声,那一对身着水手服、坐在脚踏车上、面容清晰的双胞胎。他会再一次闻见晚饭的香味、听见房子里人们的说话声,看见葛罗夫从博览会赶回来。

他踏上大街的时候,情景便是如此,他找到了那个两个拐角相接的地方,然后转过身,看看时间是否存在。他经过那座房子:一些灯在闪烁,门是开着的,一位女人坐在门廊里。他快速转过身,折了回来,再次停在房子前面。角落的灯光毫无生气地落在房子上。他站在那里望着,一只脚迈上了台阶。

然后,他问那位坐在门廊里的女子: “这房子——打扰一下——你能告诉我,谁住在这所房子里?”

他知道自己的话既奇怪又空洞,而且也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感到有些迷惑。

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住在这儿。你要找谁?”

他说:“嗯,我要找——”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能告诉她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过去这里曾经有一幢房子,”他说。

这时,那名女子正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说: “我想我过去曾住在这里。”

她一言未发。

过了片刻,他继续说道, “我孩提时期曾住在这所房子里。”

她静静地望着他,然后说道:“噢,你肯定这住在这所房子里吗?你还记得地址吗?”

“我忘了地址,”他说, “但是在埃德蒙大街上,坐落在拐角。而且我知道就是这栋房子。”

“这不是埃德蒙大街,”那位女人说。 “这条街名叫贝茨。”

“嗯,那么,他们改了街名,”他说, “但是这栋房子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他们改了街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记得他们叫的是别的什么名字,”她说。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你是何时住在这里的?”

“在一九零四年。”

她又开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快速地说: “哦,那一年这里举办博览会。你当时在这儿吗?”

“是的。”这时候,他说话更快、更有信心了。 “当时我们在这里住了七个月。这栋房子属于帕克医生所有,”他继续说。 “我们是从他手里租来的。”

“是的,”那位妇女边说边点着头, “这是帕克医生的房子。他已经去世多年了。但这是帕克的房子,一点没错。”

“旁边那个入口,”他说, “就是有台阶的地方,是专为帕克医生的病人留出的。那是通向他办公室的入口。”

“噢,”那位女人说, “我不知道这个。我常想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我不知道其用场。”

“前面的这个大房间,”他继续说, “是诊所,并装有滑门,旁边有一间供患者休息的小房间。”

“对,那个小房间现在还在那儿,不过如今那两间已经打通、变成一间了——我从来都不大清楚那个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房间这一侧也装有滑门,直通走廊——还有一段朝上的楼梯。楼梯平台处有一扇装有彩色玻璃的小窗户——在走廊这扇滑门的对面挂着串珠缀成的帘子。”

她点了点头,微笑着。“是的,一点都没有变——那滑门和楼梯上的彩色玻璃窗至今还在。串珠窗帘没有了,”她说, “但我记得以前别人住的时候还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当初我们在这里住的时候,”他说, “我们把医生的诊所当做客厅——但后来——最后的一两个月——我们把它当做——卧室。”

“现在还是卧室,”她说。 “房子由我管理——我出租房子——楼上所有的房间都租出去了——但我有两个兄弟,他们睡在前厅里。”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然后尤金说: “我的兄弟也住在那里。”

“在前厅吗?”该女子问。

他回答说, “是的。”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你想进来看看吗?我觉得变化不会很大。”

他谢了对方,表示愿意进去看看,然后就踏上了楼梯。她打开纱门,带他进了室内。

房子内部基本保持了原貌——楼梯、走廊、滑门、楼梯上装有彩色玻璃的窗户等。除了有一种空落落的感受外,一切如故。午后斑驳的光线、曾经坐在楼梯上等待的男孩也不在了。

一切如故,不同之处在于:他孩提时曾坐在那里感受某个事物——现在他已明白;他曾坐在那里感受过一条伟大汹涌的河——在某个地方——现在他已经明白!他曾坐在那儿思索究竟什么是国王公路,始自何处,终自何处,现在他明白了!他曾坐在那里,耳畔萦绕着那具有魔力的词汇“闹市”!——现在他明白了!耳畔萦绕着那已经开走的有轨电车,还有所有来了又走开、如云影掠过树林的事物,它们永远无法捕捉得到。

他心想,在这午后的寂寥与空灵中,自己若能再次坐在那个楼梯上,他就能够回想起一切。然后能回想起他所看到、经历过的一切——对自己四岁的世界做一个简短的总结,所有的时间之光将会照耀其上;还能回想起那短暂得无法衡量的宇宙,然而就范围而言,它又是如此浩瀚、难以忆起。到那时,他又能看清自己的小脸了,映衬在大厅黑色的镜子前,再见凝视孩提时自我的眼睛,在他三岁安静的自我中找到了唯一完整的“自己,”他心知肚明:“这就是那所房子,它在静听;这儿便是空灵,午后的空灵;此刻我就在房子里,这种空灵就是我的精神内核,就是我的中心,我在这里!”

但当他思考的时候,他心里明白,即使自己独坐在这里,回想起一切,那些东西也会转瞬即逝,一切如故——初来时就像从遥远、迷人的博览会场传来的巨大、催眠的嗡嗡声,然后像山坡上逐渐淡去的云影,如同梦幻中逝去的面容——来了,走了,来了,获得了,拥有了,但却无法捕捉得到,就像很久消逝在山里的声音——就像黑暗中乌黑的眼睛和平静的面容。那迷失了的孩子——他的哥哥,常在生活和工作神秘的节奏中进入这所房子,然后离开,最后又返回。

这名女子带着尤金走进房中,穿过走廊。他提到了食品储藏室,告诉她昔日的位置,并指了指地方,但现在它已不复存在。他提到了后院、院子周围的旧木栅栏。但是,旧木栅栏已不见了。他提到了马车库房,并说其外面涂上了红色。但现在那里是一个小车库。后院还在,但比他记忆中的要小一些,那里现在还多了一棵树。

“我并不知道那儿有一棵树,”他说。 “我想不起任何树木了。”

“也许当时就没有树吧,”她说。 “一棵树三十年就能长大。”然后他们再次折了回来,在滑门旁暂停了一下。

“我能看看这间屋子吗?”他问。

她拉开了滑门。那门滑动时显得很沉重,但还是很顺利地打开了,这一点跟从前一样。他再次看了看这间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侧有一扇窗户,前面有两扇拱形窗户,壁橱和滑门,斑驳的绿瓷壁炉,深色木制壁炉架,壁炉横杆,梳妆台和一张床,正好就是从前摆放梳妆台和床的地方。

“是这间屋子吧?”那个女人问。 “没什么变化吧?”

他告诉她,一切如故。

“你哥哥就睡在我兄弟现在睡的地方吗?”

“这就是他的房间,”他说。

他们都沉默不语。他转身欲走,同时说道,“好了,谢谢你。很感谢你能带我看一看。”

她说她很高兴,这算不了什么。他说:“等你见到家人后,可以告诉他们你看到这个房子了,”她说。 “我叫贝尔夫人。你可以告诉你的母亲,一个名叫贝尔夫人的人现在是房子的主人。等你见到你哥哥后,可以告诉他你看到他睡过的房间了,而且保持原样。”

这时,他告诉她他的哥哥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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