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诗心何谓?

序:诗心何谓?

耿立

卫华君左手现代诗,右手旧体诗,可以随心切换,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颇有难度的操作。我喜欢读他的旧体诗,读出的是他生命的历程,是个人史,是个人叙事。我们看《金陵求学》,这首诗是写卫华求学在外,思念家中妻子女儿,但却从女儿角度来写,就如杜甫写鄜州月,本来写怀念妻子,却从妻子角度,写妻子闺中独看,那小儿女未解这个结,问妈妈为何想念长安?

十年梦醒走天涯,三秋苦读未还家。

小女思亲当庭叫,直要阿母扮父答。

这首诗,当我读的时候,小女儿的形象,我想到的是李清照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造型,是范成大、杨万里笔下的乡间童子,这诗有情趣,有细节,把一个想念爸爸的小女孩,要求妈妈充当的天真表现出来。

卫华的诗不止情趣,不止个人史,他还有深深的感发、思索。思给了诗以深度,思给了诗以透过生活的面相,直达人性的真相。他有一首写同学相聚的诗,一读之后,满是沧桑,如老杜那样。里面这样的句子,是命运,也是经历,是感悟,也是各种思索后重叠的影像:

离席各自去,依依说再见。

天际余一鸿,翩翩独行远。

飘于江湖上,风雨每如磐。

问汝何所适,从心顺自然。

黄昏牛羊归,《式微》起耳畔。

我每次读《诗经·式微》都是含泪的。我想到我的鲁西南老乡晁说之所写“一唱《式微》肠九断,微乎微乎我同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式微,式微!胡不归?归向哪里?而今,故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农村建设、城镇化使故乡换了新的面貌,老屋没有了,村子合并了,胡同没有了,土地被置换,农民迁徙到城镇,丢弃农具,卖掉牲畜,入住楼房,彻底告别农耕,然后是用推土机夷平村落……我想,拆迁的仅仅是一座座老屋么?拆迁的是那些有形的表面的东西,那融入人生的部分呢?那些文化记忆呢?那故乡的气味呢?

我不知卫华想归到何处?他早已从鲁西南南下岭南多年,融不进城市,回不去故乡,这正是一代人的尴尬。应该说故乡或者乡愁,在某个时代是一个充满力量充满怀念的词,但这里面也有忍受,也有甜蜜,也有悔恨,我在卫华的诗歌里,看到专门有一辑,就是乡愁。但乡愁毕竟会过去,乡愁的终点,才是人的起点。只有反抗乡愁,才是一种真正的生存的哲学,才是对故土和那片土地最大的慰藉。

在新冠肺炎疫情还未散去的时候,我看到了诗人的笔触——《庚子记事》:

花草不知人间事,数着日子兀自开。

向使忌口有敬畏,岂得禁足无妄灾?

是啊,对自然,人是应该有所敬畏,没有敬畏便失去约束,便产生了狂妄,产生了许多不可知的灾害。让野生动物离开餐桌回归森林,让病毒回到自然。只有尊重了它们,它们才会对人类报以和谐。

卫华的现代诗,写得朴素,就像是从心里抄过来的。他很少使用修辞和诗歌的技巧,完全听从内心的召唤,自然朴素。在现代诗里,我选了一首《石化鱼》:

曾经

我是海里游来游去的鱼

剧烈的地壳活动

海底地震 火山爆发

把我裹进岩浆泥沙

空气隔绝 高温高压

泥沙板结岩浆冷却

慢慢地石化

亿万年后

我被抛在大地上

再后来

静静地躺在实验室

抑或博物馆

我依然栩栩如生

展开的鳍

片片的鳞

睁着的双眼

看不到挣扎

听不到呼唤

沉默里可有无声的呐喊

没有了呼吸

没有了自由

生命休止于那一瞬间

某个冬夜

一种神秘的力量

唤醒古老的记忆

呼啸的北风

起起落落的潮声

漫天飞雪

一朵朵飞溅的浪花

天地间

弥漫着海的气息

石化鱼

生命的一曲悲歌

自然的一段传奇

写这个题材的诗人,有很多,比如艾青,他是写鱼,也是写人,丁玲在看了这首诗后,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是艾青写自己嘛”,艾青的鱼化石就是对自己命运的慨叹。而卫华的《石化鱼》,我也看成是人的命运的写实,是生命的悲歌,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自由。我们看不到它的挣扎,听不到它的呼唤。但我们会想到,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多少无辜的生命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接受命运的裁判。命运,何论公道?

卫华的现代诗偏于口语,意象端重,比如写青春与乡愁,旅次与感怀。他有一首名为《距离》的小诗,可做一标本:

三千里

是到某一方土地的距离

三十年

是到某一个人的距离

三生

是一个故事跨越的距离

三界

是一场修行跋涉的距离

这诗明白直豁,从空间、时间,乃至心灵、爱情,最后是超脱。人生红尘,几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但头顶的星空与内在的追求,一直是永恒的距离。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会生出隔膜,此事古难全。

卫华君,是我多年前的学生和兄弟,他向我索序,我想到的是何为诗心。我说:诗心,就是在生活里谁也无法杀死的那颗滴着血,有着蒸腾热气的滚烫的心;是具象看着世界,抽象思考命运的句子的敏感;是不甘奴役,朝向未来的路;是创造,是美的伦理,是真的宪法,是善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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