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当“导演”
父亲手执DV,等在村口的花阶路上,指挥着村民们:“注意了,再来一次,再不行就明天再录!”穿着侗族服饰的四婶和大姑共撑着一把红花伞从花阶路的一个拐弯处唱着山歌走来:“一马不行百马忧/一人上瘾全家哭/你看那些吸毒鬼/全身瘦得皮包骨……”
“样子还挺专业的!”我说。
“我们不打牌不打麻将,玩玩这个!”父亲突然发现我的到来,有些不好意思。父亲手中的DV是春节的时候我送给他的,是不用磁带的那种家用货,可父亲却用它录制了好多作品。父亲将录制好的碟子一一放给我看:坤二爷接孙媳妇的录像、佑公公八十大寿的录像、情歌对唱的录像、身世感叹歌对唱的录像。他现在正在录制的是劝世歌对唱。
在我们湘西农村,唱山歌是老百姓最喜欢的娱乐方式,人人都会唱山歌,特别是年轻人,谈情说爱都是用唱山歌来表达的。有一种说法叫“歌养心,饭养身”,人们把唱歌当作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还是在我上二三年级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边做木匠活边哼一首山歌,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哥有麻子妹莫嫌/莫嫌麻子不值钱/好比中秋吃月饼/外面麻来里面甜……
父亲今年七十三岁,可他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他说,现在的农村用的是自来水,走的是水泥路,看的是彩电,电灯、电话、洗衣机、冰箱什么都有,就连火锅都是用电的,和城里没什么两样。再说,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些儿时的伙伴都还在村子里,他一个人进城去没伴儿。好在父亲身子还硬朗,也就依了他。我就在县城工作,离乡下老家也就三十几公里路程,现在的路全修成水泥路了,回家一趟挺方便的。双休日,我总会开着车带上几个朋友回老家去玩玩。
两年前的一个双休日,我的车刚开进村子,就听到山歌从对面的大山飘过来:“你真丢人八辈丑/四海茫茫只要有钱即丈夫/卖了下口供上口/本钱长在全家老少托你福……”这是侗族箭歌啊,我正好要整理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慢慢地开着车,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一边听着歌。原来,这歌声是从我家传出去的,是父亲在放歌碟。
几张新碟放在影碟机上,我翻看了一下,发现碟子有山歌也有流行歌曲,还有几张故事片。我问父亲买这些做什么,父亲说现在生活好了,吃穿不愁,闲暇时,村里的老伙计们聚在一起就琢磨着学点好听的新歌。父亲说:“我们这些老家伙虽然没有年轻人唱得好,但我们还爱唱哟!听着这些歌啊,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我在文化局工作,天天与碟子打交道。你要什么样的碟子我都买得到!” 我说,“不过,刚才你放的那侗族箭歌倒是没有!”
“哦!对对对,下次回来给我带点碟子!”父亲这才如同大梦初醒,“那箭歌是你光兴公新编的,前几天到赶狗窝坳的时候录的!”
“再编一些吧,下次我找摄影师来给你录制。还付你们工资!”我说。
“好,好,好!”父亲兴奋得马上就要给光兴公打电话。
“你莫这样急,要编得好,经过我认可了才能来录!”我马上给热情高涨的父亲泼点冷水。
侗族箭歌是讽刺性极强的山歌,它采用了文学中的明喻、暗喻、夸张、借代等修辞手法,极尽伤人之能事,与真刀真枪对峙无异,不具有一定的文学素养是编不出的。父亲和光兴公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编了三百多首侗族箭歌。我从中筛选八十多首编印成册,并录制二十多首,作为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素材。他俩编写时并没有署名哪首是哪个写的,我完全是凭质量选歌。父亲看他的歌被选了五十多首,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父亲说,他最得意的那首要排在前面,说完他就唱了起来:当初你妈捡错你/毛手毛脚人都不捡捡胞衣/只想得了一包味/狗屁不通枉来世上走一回……
录制那天,父亲反复问摄像师手中那摄像机要多少钱,摄像师说要二十多万元,父亲摸了摸机子,叹了口气。我在旁边看到了说:“这是专业的,那种业余的只要两三千块钱。”
“给我买一台,我自己有钱!”父亲显得很激动。吃饭的时候,父亲问了一些关于摄像的问题,摄像师都细致地做解释。我看影响吃饭进度,便说:“大学里要学四年,不是两三句话就给你说得清楚的!更何况你年纪这么大了……”
“我年纪大了?你吃饭吃得我多,喝酒喝得我赢?”说到父亲年纪大,他有些生气,一大杯酒被他“嗞”地一口喝了。
自从父亲有了DV后,村子里的大人小孩被他指挥得上上下下的,因为他们都想在电视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我家里每天都挤满了人,围着电视机评说着:“小弟王,你那脸黑得像炭了!”“贱狗,你长得有点儿像韩庚哩,可惜你不会唱歌,只有搞劳动生产的命哦!”“黑牛,你看你那样子”……点评有些粗野,同时还伴随着骂声和笑声,把我家的房子都吼得快要抬起来了。父亲很得意,他说,他看到湖南卫视征集用DV拍摄的新闻,他也想去试一试。说完,他将一个磨得发黄的笔记本打开,戴上老花眼镜说:“你看这些题材行不行,‘狗妹从农转非到非转农’‘自来水进侗家山寨’‘懒得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