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从自己身上赢得力量
蒙田(1533—1592)
触摸生活
1941年的一天,茨威格在巴西寄居的房子里有了新发现。在地下室的一堆杂物里,他找到了一个装满书籍的小木箱,里面有数学课本、法语词典等等,让他惊喜的是一套两卷本的《蒙田随笔集》,封面上蒙田的肖像在向他颔首致意。他抱起书快步走上阳台细细品读起来,仿佛饥饿的人拿到几片面包。他年轻的时候,读过蒙田,那时候蒙田的中年退隐、宁静淡泊和自我克制对二十几岁的他毫无吸引力。虽然知道这是一位令人感兴趣的人物,一位特别具有洞察力和远见的人,一位和蔼可亲的人,此外他还是一位懂得给自己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句格言赋予个性特点的文学家,可是“我对此书的欣赏始终停留在一种文学上的欣赏”,根本缺乏对内心的激励,缺乏那种心灵与心灵之间电火花般的碰撞。
而此刻,与他在一起的蒙田则像一个久违的老朋友,几年来漂泊不定的孤魂突然有了港湾。
和我在一起的不是一本书,不是文学,不是哲学,而是一个我视为兄弟一般的人,一个给我出主意、安慰我并和我交朋友的人,一个我理解他而他也理解我的人。每当我拿起他的《随笔集》时,我仿佛觉得所有字迹的书页已在昏暗的房间里消失。我仿佛觉得有人在呼吸,有人与我在一起,我仿佛觉得有一个陌生人向我走来,但又觉得他不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我觉得如同朋友一般的人。相隔四百年的时间,仿佛如同云烟一般飘散而去。
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很容易被另外一个人的文字所打动。蒙田的疑虑、提问以及反省,几乎每一句都是在问茨威格:怎样忠实于自己?当他整天为遥远的被战火笼罩的世界忧心忡忡的时候,当他“如苍蝇般脆弱,如蜗牛般无助”。蒙田直接而亲密地告诉他:“不要为自取灭亡的人类枉自烦恼,构筑自己的精神家园才更为要紧。”蒙田的语调平静、温和,字字抚慰人心。
读完第一卷,他就冒出一个念头:我要为蒙田写一本书。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这样写道:“他的那一个时代与我们如今的情境有惊人的相似。我不打算写一本传记,我只想将他呈现为一个范例,探讨如何争求内心的自由。”为一个人写作从来就是获得强烈共鸣和自我认同感的最佳途径。写别人也是写自己,是维持心智的唯一办法。他最擅长的传记灵感再次燃烧起来。“在这命运的兄弟情谊中,蒙田已成了我不可缺少的帮手、知己和朋友。”面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有深入他的内心,洞穿他的隐秘,沉浸他的灵魂深处,才能深入人性的广阔空间。生逢乱世,守护和维持正在泯灭的高贵人性是多么可贵!穿越,阅尽和写出蒙田的一生,对茨威格来说,就像把自己也摆上了手术台:怎样才能避免失去灵魂?
那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16世纪末年的一天,蒙田登上高高的梯子,刮去了早些年刻在屋顶木梁上的一行文字,这句话翻译成中文大意是“寿多则辱”。他要用自己对待晚年的信条改变这句话,他在自己的工作室墙上用“拉丁文”刻下了下面一段话:
“米歇尔·德·蒙田,久役于法院及公众事物,劳倦已极,幸而躯体尚堪称全健,遂辞去公务,于主历1572年2月最后一日,即三十八岁生日这天,重返缪斯怀抱;退居祖传庄园,脱离世间一切烦恼,逍遥隐居,如果造化有恩,便在安宁中了此残生。”
选择生日这天作为隐居、静修的第一天,对他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象征。这一年,蒙田三十八岁,已经在波尔多高等法院工作了十三年。人到中年,他选择了退休隐居,他写道:“让我们斩断同他人的牵连,让我们从自己身上赢得力量,过孤独怡然的生活。”哲人西塞罗说得有道理,真正的自己并非存在于公共生活、尘世和职业生涯之中,而应在孤独、沉思与阅读中寻觅。他要感受生命那种朴素的纹理和质地,在阅读、思索和冥想中,自主自在地度过渊博的自由时光。
祖传庄园有一座圆形塔楼,建在不高的一座山丘上,严整气派,向南几英里是多尔多涅河,距波尔多市约三十英里。蒙田的书房在塔楼的三层,从窗户望出去,可以俯瞰花园、庭院和葡萄园,城堡的大部分景色尽收眼底。
伴随蒙田的是千卷藏书,上下五层的书架环墙而立,四面八方都是书,他随手取阅,毫无计划,累了就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书房直径十六步,走一圈五十步,周围是他心爱的收藏:父亲平时随身携带的手杖,祖传的佩剑、珠宝,他给书房起的名字叫“小店后面的里间”。独处是他最高兴的事,“那些家中没有独处之所,无可孤芳自赏,藏身于世的人,我心中多么可怜他”。
人生的最高艺术乃是保持住自我——蒙田如是说。这是一个为死亡做准备的漫长过程。隐居之初,蒙田脾气阴郁,满脑子都是想法,像休耕的农田里疯长的野草。用今天的话讲——中年危机。
生命无常,人生苦厄。这是他中年以后的感悟。
他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两个月不幸夭折,此后又有四个子女在襁褓中死去。他的弟弟被网球击中头部而死,最好的朋友三十出头死于疾病,父亲被肾结石病痛折磨而死。而此时,惨烈的宗教战争正在全国蔓延。
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面对死亡。
写作是一服良药,可以平息焦虑,驯服心魔。他把写作当成了重新体味自己人生的一种方式。“我想让生命更有分量;我想以同样的快捷,截住飞逝中的生命,抓住它……拥有的光阴越是短暂,我就一定要更充分、更深入地加以利用。”
他在孤独中寻求智慧,希望写下头脑中的胡思乱想,他称之为“登记造册”,由此自创了一种新文体,叫“essai”,英文essay,通常译为随笔、散文,法文是“尝试”的意思或曰“体验”。他说:“这样的书,世上仅此一本”,“其体裁结构狂野而古怪”。
第一篇文章就此诞生。从这时起,一写就是二十年,从1572年到1592年,一百零七篇,五十万字,一点一滴积累而成,这就是《随笔集》,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最为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与莎士比亚戏剧和堂吉诃德比肩。
四百年岁月如烟流逝。后来的作家,纷纷从中发现了自己。帕斯卡尔、爱默生、纪德都觉得“这是上辈子亲笔所写”,“简直是我本人”。福楼拜在给一位抑郁的朋友的信中说:“读蒙田吧……他会让你心情平静……你会喜欢他的,一定的。”“读他,即是为了活着。”
摆脱命运
茨威格终于明白自己年轻时候痴迷的尼采为什么要那么赞叹蒙田了,尼采说:“这个人和他的文字,真的增加了活在这世上的乐趣——如果必须要回到那个时代,我想自己也能够安于在一个有他存在的世界里生活。”茨威格开始动笔,流亡异域,资料奇缺,传记只能写成一部读书札记。在茨威格看来,蒙田的真正价值似乎只有在极端处境中才能闪现。困厄中的茨威格意识到:为了能真正读懂蒙田,人们不可以太年轻,不可以没有阅历,不可以没有种种失望。就像此刻的世界——“锁链又重新铸起,而且一如往昔般沉重。”在他看来,只有在自己深感震撼的心灵中不得不经历这样一个时代的人才会走进蒙田。这个时代用战争、暴力和专横的意识形态威胁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并威胁着一生之中最宝贵的东西:个人的自由,在乌合之众疯狂的时代里要始终忠于最内在的自我,需要多少勇气,多少诚实和坚毅。
16世纪末期的最后几十年,西方的知识谱系正在发生变异,人的生命正在舒展,生活也正摇曳它的叶子。在《随笔集》中,蒙田记录掠过心间的每一个想法、每一种情绪和滋味。睡眠、忧伤、气味、友谊、儿童、爱情以及死亡,都成为话题。探讨人生的痛苦、矛盾和愉悦,全部基于自身的感受与体验。在16世纪末期的几十年间,日常生活进入他的视野,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人为什么活着?
他在生死交汇的海岸线上细细爬梳,并用自己发现的东西建造起一幢可以栖居的小屋,它以沙子、贝壳、友情、性爱、跳舞、睡眠、西瓜和葡萄酒为建筑材料,以他的一次骑马、一次击发火枪,以他的狗、他的猫、他的肾结石以及他周围的景物和声响为素材。
他和他的书携手相伴,徒步走过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他笔下,我们看到了他的房子、他的葡萄园。那些潜心修行的闲暇时光是那么生动而鲜活。
我们看到他正在生命的感受中找到存在的理由:“我们永远不能安居,总是舍近求远。”写作是他隐居田园,走近自我的一种努力和尝试。他知悉他的藏书和写作,熟悉他的握手、他的微笑和他棕色的头发,他生命的体悟是:“我们真真是肉体凡胎,奇哉!”
我们看到他突然顿悟的强烈幸福感:“我有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一遍遍问自己。在他的随笔里,我们能真切地触摸生命的真实状态。生活应当拥抱所有感官和旺盛的生命力。
我们看到他竭尽全力提升普通和平凡的力量,强调此时、此地的价值。“我跳舞时就跳舞,睡觉时就睡觉,独自在一片美丽的果园里散步时我的思绪偶尔会在别处,大多数时候,我会很快把心思引到散步上,回到果园,回到这独处的甜美,回到我自己身上。”
我们看到他一遍遍地证明,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独特的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我就想让我念念不忘并因而留恋生命的是一些多么微不足道的原因和事物啊!失去生命,在我心里引起的艰难和沉重感,又是由一些多么微小的元素构成的啊!对于这样一件大事,我所思所想,又是多么的烦琐,一条狗,一匹马,一本书,一只杯子,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心中牵挂。”蒙田一直期待将来那些“有鉴赏力的读者”能来到他身边,茨威格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一个。1937年,在《邂逅人、书籍、城市》一书的导言中,茨威格主张在人们之间、在思想之间、在文化和民族之间的人性谅解,当他再次阅读蒙田,发现的谋略和手法却是:“在外表上尽可能做到不引人瞩目和不张扬,恰似戴着一顶隐身帽走过这个世界一样,以便找到一条通往自我的道路。”
通过蒙田他体会深刻。人生的神秘法则往往是:我们总是在太晚的时刻——当青春已经远去时,当健康不久就要离开我们时,当自由——我们心灵最珍贵的本质——将要从我们身上被夺去或者已经被夺去时,我们才知道人生最最重要和真正的价值是:青春、健康、自由。回望自己的一生,他绝望地发出疑问:“是什么命运让我们偏偏在这样的时代诞生?”
四百年来,人们禁毁过蒙田,远离过蒙田,但从来没有挡住一代代人在阅读蒙田中寻找自己,一部蒙田阅读史折射出一部人类思想史的侧影。茨威格这样描述蒙田:“在他生活的每一种形式中,他始终保存着自己本质中最好的、最真实的东西。他让别人去夸夸其谈,让别人去结成同伙;让别人去采取极端的行为,让别人去喋喋不休地说教;让别人去炫耀自己;他让这个世界去走自己迷惘和愚蠢的路,他自己只关心一件事——为了自我保持理性,在一个非人性的时代里保持人性,在乌合之众的疯狂中保持自由。”
从《随笔集》中茨威格改写了八条戒令——这就是著名的“八自由”:
1.摆脱虚妄骄傲。
2.摆脱信、不信、决心、朋党。
3.摆脱习惯。
4.摆脱野心和贪婪。
5.摆脱家庭和环境。
6.摆脱狂热之心。
7.摆脱命运:做你自己生命的主人。
8.摆脱死亡:生命取决于他人的意愿,但死亡则取决于我们自己。
茨威格总结出一句充满无畏的话:时代发生的一切对你是无能为力的,只要你不介入。蒙田的写作是为了抵抗自己的忧郁,他成功了。茨威格却走向失败。即使他已经感悟到:一个内心始终坚定和始终自由的人纵然遇到的是外界最沉重的压力,也容易化解。
可惜,他总结的八条中的最后一条还是要了他的命。“对于死亡的深思熟虑就是对自由的深思熟虑。谁学会了死亡,谁就学会了不受奴役。”蒙田的这句话一定深深击中了茨威格,无法摆脱抑郁症的茨威格还是选择了内心转移的终极方法。人终究无法和病痛与命运抗争。他想彻底摆脱被奴役。1942年2月23日,他吞下了巴比妥自杀,妻子选择与他共同赴死。他们用死亡保持了自由和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