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的本科毕业论文
南京大学图书馆真是一个宝库,它不但继承了前中央大学与金陵大学的全部藏书,而且珍藏着两个大学的档案资料。前不久,南大图书馆副馆长史梅女士向凤凰出版社副总编林日波博士出示程千帆先生在金大的本科毕业论文,虽是84年前的旧物,却保存完好,未受鼠啮虫蛀之灾。今年是程先生逝世20周年,两人征得程先生女儿程丽则女士与南大图书馆馆长程章灿教授的同意,决定影印出版这篇论文以示纪念。说来也巧,林日波的硕士导师是华中师大的张三夕教授,其博士导师则是程章灿教授,两人皆是“程门弟子”。史梅则曾在程先生领导的南大《全清词》编纂室工作多年,她说:“我虽然未能成为程门弟子,但程先生在学业上对我的帮助却超过了任何一位老师。”由于我在程门弟子中年龄稍长,诸人商定请我为此书拟序,于是我有幸在它付梓之前先睹为快。论文的题目是《少陵先生文心论》,后来曾数度付梓,且已收进程先生的文集,我早已多次细读。但当我看到原件上熟悉的程先生笔迹时,仍然感慨万千,就像黄山谷所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论文的封面中间竖排印着“金陵大学文学院毕业论文卷”一行大字,左边的一行印着“题目”,下面用毛笔填着“少陵先生文心论”。右边的三行分别印着“学生姓名”“系别”和“毕业时间”,下填“程会昌”“中国文学”和“二十五年春季”。“二十五年”是用的民国纪元,也即1936年,那时程先生24岁,是一位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翻检徐有富教授著《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可知程先生于1932年考取金陵大学化学系,因家境清贫交不起该系学费,报到那天临时申请改进学费较低的中文系。在以后的四年间,程先生除了接受黄季刚、胡小石、吴梅、汪辟疆、刘国钧等著名学者的教导外,还热爱文学创作,尤其爱写新诗。即使在他与学姐沈祖棻相恋以后,也并未像后者那样热衷填词,而是继续大写新诗。当然,金大中文系的课程还是以古典学问居多,这对于幼时曾在堂伯父程君硕先生所办的“有恒斋”里熟读经典的程先生来说,真是如鱼得水。所以他读到三年级时,已经发表了《西昆诗派述评》《〈汉志·诗赋略〉首三种分类遗意说》等学术论文。到了四年级,他选择杜甫为题撰写毕业论文,由中文系主任刘继宣先生指导。也许是因为论文已相当成熟,刘先生竟然一字未改就予通过,次年全文刊登于《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2卷2期。
论文原件的正文共44页,全是程先生手书的蝇头小楷,从头至尾一笔不苟,连人名号的竖线和书名号的曲线都描得相当整齐。只是句号、逗号未加区分,均作一点,可见当时的新式标点还不够规范。更值得关注的当然是论文的内容。1946年春,程先生在四川乐山对此文进行修改,成为定稿。此后收进程千帆、沈祖棻合著的《古典诗歌论丛》(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及程先生著《古诗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均无改动。1999年我编纂《程千帆文集》时也以此稿为准,只是文末仍署“1936年5月”。今以定本与原件进行对勘,发现虽有删节、修改,但皆是技术性处理,主旨则一仍其旧。删节主要有两处,一是全文五节,原件均有小标题,它们分别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定稿全部删去。这些小标题的前三个是杜甫的诗句,后两个分别是元稹与《新唐书》对杜甫的评价,它们虽有主旨醒豁的优点,但尚难以概括全部内容,确以删去为好。二是原件第五节的倒数第二段,是对关于杜甫的几则“迂怪之谈”的辩驳,例如《古今诗话》所载杜甫自称诵其诗句可治疟疾等,定稿整段删去。那些内容都荒诞不经,不值一辩,故而删去。修改者大多仅涉语气,例如原件第四节中有云:“《旧唐书·文苑传》称元稹《墓志》,谓‘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定稿改成:“元稹为杜公志墓,于其诗渊源,论列甚详。《旧唐书·文苑传》引之,且云:‘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相比之下,后者更加通顺。总的看来,上述删改消除了原稿中稍嫌稚嫩的痕迹,至于论点及论证则一如其旧。所以说,《少陵先生文心论》虽是程先生的重要论文,也是享誉杜诗学界的名篇,但它确实是一篇本科毕业论文。
《少陵先生文心论》的主旨是“就杜公之诗,探其文心所在”。“文心”一词,始于刘勰所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就本文而言,“文心”意近今人所谓“诗学”。全文的主要内容有以下诸点:儒学在人生态度与文学观念两方面对杜甫的影响;见识、才华与学术是杜甫诗学成就的三个支柱;杜甫对前代诗学成就的广泛继承;杜甫诗学对后人的深远影响。这显然是一篇提纲挈领的大文章,它不但包涵了杜诗学的多个重要命题,也预示着程先生一生治杜的主要方向。此文完稿三个月后,程先生撰《杜诗伪书考》,对杜诗学史上的五种伪书进行考证。《少陵先生文心论》中仅有一句说到“笺注或王洙居其首”,注引《郡斋读书志》云“是邓忠臣伪托”,《杜诗伪书考》则用2000余字的篇幅详尽地考定托名王洙的《杜工部集注》实为伪书。由于生逢乱世,程先生一生的学术事业时断时续,但他对杜甫研究始终“念兹在兹”。即使在万马齐喑的“文革”时期,他也像做“地下工作”般地撰写了《杜甫〈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解》一文。晚年移砚南京大学后,程先生不但重整旗鼓深研杜诗,写出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等重要论文,而且不顾年老体弱,亲自登坛讲授“杜诗研究”课程。程先生的杜诗课不是单纯讲解作品,而是分析杜诗学中的具体问题,并引导学生进行学术思考。听课的学生既受到程先生精深观点的启迪,又受到他对杜甫的热爱之情的熏染,不少人从此走上了杜甫研究的道路。我与师弟张宏生即在程先生的指导下分别与他合撰杜诗论文,后来结集为《被开拓的诗世界》,集中有几篇论文的内容其实是对《少陵先生文心论》中观点的深化。我在程先生退休后接他的班开讲“杜诗研究”课,几轮以后将课堂录音稿整理出版,成《杜甫诗歌讲演录》一书,重版时改题《莫砺锋讲杜甫诗》。我还撰写了专著《杜甫评传》与20多篇杜诗论文。听我课的学生大多提交杜诗论文为作业,其中公开发表的已有20多篇。我的弟子童强博士与我合撰了《杜甫传》与《杜甫诗选》。另一位程门第三代弟子刘重喜博士已出版专著《明末清初杜诗学研究》,且已成功地主讲“杜诗研究”课程,成为杜诗学界崭露头角的新秀。凡此种种,皆与程先生的言传身教一脉相承。借用杜甫的话说,堪称“波澜莫二”。所以我认为,如果对南京大学的杜诗研究追源溯流,《少陵先生文心论》便是其滥觞之源。这真是一篇影响深远的本科毕业论文!
岁月不居,程先生离开我们已经20年了。此刻我摩挲着先生手书的《少陵先生文心论》,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拟序既毕,欧阳修的两句诗又一次涌现心头:“门生今白首,墓木已苍烟。”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