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篱落旧光阴,人间草木心

辑二篱落旧光阴,人间草木心




慈惠殿三号


朱光潜




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去探头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是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黏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左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蹲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

这些都在二道门以外。进二道门一直望进去是一座高大而空阔的四合房子。里面整年地鸦雀无声,原因是唯一的男主人天天是夜出早归,白天里是他的高卧时间;其余尽是妇道之家,都挤在最后一进房子,让前面的房子空着。房子里面从“御赐”的屏风到四足不全的椅凳都已逐渐典卖干净,连这座空房子也已经抵押了超过卖价的债项。这里面七八口之家怎样撑持他们的槁木死灰的生命是谁也猜不出来的疑案。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我和他们整年无交涉,除非是他们的“大爷”偶尔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

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我所住持的“庙”原来和这几家共一个大门出入,和他们公用“慈慧殿三号”的门牌,不过在事实上是和他们隔开来的。进二道门之后向右转,当头就是一道隔墙。进这隔墙的门才是我所特指的“慈慧殿三号”。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的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

从煤栈车房转弯走进隔墙的门,你不能不感到一种突然惊讶。如果是早晨的话,你会立刻想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恰好配用在这里的。百年以上的老树到处都可爱,尤其是在城市里成林;什么种类都可爱,尤其是松柏和楸。这里没有一棵松树,我有时不免埋怨百年以前经营这个园子的主人太疏忽。柏树也只有一棵大的,但是它确实是大,而且一走进隔墙门就是它,它的浓阴布满了一个小院子,还分润到三间厢房。柏树以外,最多的是枣树,最稀奇的是楸树。北平城里人家有三棵两棵楸树的便视为珍宝。这里的楸树一数就可以数上十来棵,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我到北平以后才见识楸树,一见就欢喜它。它在树木中间是神仙中间的铁拐李,《庄子》所说的“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拿来形容楸似乎比形容樗更恰当。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就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

我不是能雇用园丁的阶级中人,要说自己动手拿锄头喷壶吧,一时兴到,容或暂以此为消遣,但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究竟无济于事,所以园子终年是荒着的。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偶尔栽几棵丝瓜、玉蜀黍,以及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后来都没在草里看不见。我自己特别挖过一片地,种了几棵芍药,两年没有开过一朵花。所以园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都是自生自长用不着人经营的。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做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如果任我自己的脾胃,我觉得对于园子还是取绝对的放任主义较好。我的理由并不像浪漫时代诗人们所怀想的,并不是要找一个荒凉凄惨的境界来配合一种可笑的伤感。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常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这正如我不喜欢赵子昂的字、仇英的画,或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油头粉面。我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园子里没有什么家畜动物。三年前宗岱和我合住的时节,他在北海里捉得一只刺猬回来放在园子里养着。后来它在夜里常做怪声气,惹得老妈见神见鬼。近来它穿墙迁到邻家去了,朋友送了一只小猫来,算是补了它的缺。鸟雀儿北方本来就不多,但是因为几十棵老树的招邀,北方所有的鸟雀儿这里也算应有尽有。长年的顾客要算老鸹。它大概是鸦的别名,不过我没有下过考证。在南方它是不祥之鸟,在北方听说它有什么神话传说保护它,所以它虽然那样的“语言无谓,面目可憎”,却没有人肯剿灭它。它在鸟类中大概是最爱叫苦爱吵嘴的。你整年都听它在叫,但是永远听不出一点叫声是表现它对于生命的欣悦。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它叫得特别起劲,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反正披衣冒冷风起来驱逐它,你也还是不能睡早觉。老鸹之外,麻雀甚多,无可记载。秋冬之季常有一种颜色极漂亮的鸟雀成群飞来,形状很类似画眉,不过不会歌唱。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说慈慧殿三号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白昼亦无敢入者……”但是如果有一位好奇的书生在月夜里探头进去一看,会瞟见一位散花天女,嫣然微笑,叫他“不觉神摇意夺”,如此等情……我本凡胎,无此缘分,但是有一件“异”事也颇堪一“志”。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共着一盏灯做针线,一切都沉在寂静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答答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我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都猜着这是沉樱来了——她有时踏这种步声走进来。我走到门前掀帘子去迎她,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再四推测所得的解释是街上行人的步声,因为夜静,虽然是很远,听起来就好像近在咫尺。这究竟很奇怪,因为我们坐的地方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园子里,离街很远,平时在房子里绝对听不见街上行人的步声,而且那次听见步声分明是在走廊的砖地上。这件事常存在我的心里,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

1936年






后门大街


朱光潜




人生第一乐趣是朋友的契合。假如你有一个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邻近,风晨雨夕,彼此用不着走许多路就可以见面,一见面就可以毫无拘束地闲谈,而且一谈就可以谈出心事来,你不嫌他有一点怪脾气,他也不嫌你迟钝迂腐,像约翰逊和鲍斯韦尔在一块儿似的,那你就没有理由埋怨你的星宿。这种幸福永远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一,我生性不会谈话,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儿坐不到半点钟,就有些心虚胆怯,刻刻意识到我的呆板干枯叫对方感到乏味。谁高兴向一个只会说“是的”“那也未见得”之类无谓语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亲切的朋友都要结在幼年,人过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些世故气,很难结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虽是两句平凡语,却是慨乎言之。因此,我唯一的解闷的方法就只有逛后门大街。

居过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盘线似的依照对称原则排列。有东四牌楼就有西四牌楼,有天安门大街就有地安门大街。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天安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称。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我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我无论是阴晴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街。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悉,也就变成很亲切了。

从慈慧殿到北海后门比到后门大街也只远几百步路。出后门,一直向北走就是后门大街,向西转稍走几百步路就是北海。后门大街我无日不走,北海则从老友徐中舒随中央研究院南迁以后(他原先住在北海),我每周至多只去一次。这并非北海对于我没有意味,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见过的一切园子都好,但是北海对于我终于是一种奢侈,好比乡下姑娘的唯一的一件漂亮衣,不轻易从箱底翻出来穿一穿的。有时我本预备去北海,但是一走到后门,就变了心眼,一直朝北去走大街,不向西转那一个弯。到北海要买门票,花二十枚铜子是小事,免不着那一层手续,究竟是一种麻烦;走后门大街可以长驱直入,没有站岗的向你伸手索票,打断你的幻想。这是第一个分别。在北海逛的是时髦人物,个个是衣裳楚楚,油头滑面的。你头发没有梳,胡子没有光,鞋子也没有换一双干净的,“囚首垢面而谈诗书”,已经是大不韪,何况逛公园?后门大街上走的尽是贩夫走卒,没有人嫌你怪相,你可以彻底地“随便”。这是第二个分别。逛北海,走到“仿膳”或是“漪澜堂”的门前,你不免想抬头看看那些喝茶的中间有你的熟人没有,但是你又怕打招呼,怕那里有你的熟人,故意地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在后门大街上你准碰不见一个熟人,虽然常见到彼此未通过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无谓的招呼。你可以尽量地饱尝着“匿名者”(incognito)的心中一点自由而诡秘的意味。这是第三个分别。因为这些缘故,我老是牺牲北海的朱梁画栋和香荷绿柳而独行踽踽于后门大街。

到后门大街我很少空手回来。它虽然是破烂,虽然没有半里路长,却有十几家古玩铺、一家旧书店。这一点点缀可以见出后门大街也曾经过一个繁华时代,阅历过一些沧桑岁月,后门旧为旗人区域,旗人破落了,后门也就随之破落。但是那些破落户的破铜破铁还不断地送到后门的古玩铺和荒货摊。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尔遇到一两件,实在比隆福寺和厂甸的便宜。我花过四块钱买了一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块钱买了二十几锭乾隆御墨,两块钱买了两把七星双刀,有时候花几毛钱买一个瓷瓶、一张旧纸,或是一个香炉。这些小东西本无足贵,但是到手时那一阵高兴实在是很值得追求,我从前在乡下时学过钓鱼,常蹲半天看不见浮标晃影子,偶然钓起来一个寸长的小鱼,虽明知其不满一咽,心里却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钓得了,没有落空。我在后门大街逛古董铺和荒货摊,心情正如钓鱼。鱼是小事,钓着和期待着有趣,钓得到什么,自然更是有趣。许多古玩铺和旧书店的老板都和我由熟识而成好朋友。过他们的门前,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踏进去。进去了,看了半天,件件东西都还是昨天所见过的。我自己觉得翻了半天还是空手走,有些对不起主人;主人也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卖给我,心里有些歉然。但是这一点不尴尬,并不能妨碍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脚还是照旧地不由自主地踏进他的门,他也依旧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

后门大街龌龊,是毋庸讳言的。就目前说,它虽不是贫民窟,一切却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后门大街上许多活动都是根据这个基本需要而在那里川流不息地进行。假如你是一个外来人,在后门大街走过一趟之后,坐下来搜求你的心影,除着破铜破铁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葱大蒜、油条烧饼和卤肉肥肠,一些油腻腻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苍蝇骆驼混在一堆在你的昏眩的眼帘前晃影子。如果你回想你所见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锅炉旁嚼烧饼的洋车夫,就是坐在扁担上看守大蒜咸鱼的小贩。那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这些混乱而又秽浊的景象有如陈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触时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恶;但是如果你尝惯了它的滋味,它对于你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引诱。

别说后门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变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乱窜,在这不满半里路长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断地发现新世界。我逛过一年以上,才发现路西一个夹道里有一家茶馆。花三大枚的水钱,你可以在那儿坐一晚,听一部《济公传》或是《长坂坡》。至于火神庙里那位老拳师变成我的师傅,还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随时可以在那里寻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旧书铺里,从外面进来一个跛子,向店主人说了关于他的生平一篇可怜的故事,讨了一个铜子出去,我觉得这人奇怪,就起来跟在他后面走,看他跛进了十几家店铺之后,腿子猛然直起来,踏着很平稳安闲的大步,唱“我好比南来雁”,沉没到一个阴暗的夹道里去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复杂或简单,关于谁你能够说,“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细”呢?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意儿。这时候后门大街就变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起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会,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会,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搏的跳动。

后门大街。对于一个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亲切的一个朋友!

1936年





一片阳光


林徽因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来。将午未午时候的阳光,澄黄一片,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晶莹地四处射。我有点发怔,习惯地在沉寂中惊讶我的周围。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地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可听到那一处琤琮的泉流,和着仿佛是断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自娱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倚在软椅上不但奢侈,也许更是一种过失,有闲的过失。但东坡的辩护“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静”,则方才情绪所兜的小小圈子便无条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却实在不能不感到这种亲密损失的可哀。

就说它是情绪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无不可,不过走走未始不是更好。归根说,我们活在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万物之灵的人的活动所产生的种种,所谓人类文化?这人类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我们怀疑或许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机体的感觉,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发出的一串行为,所聚敛的一点智慧,——那么一点点人之所以为人的表现。宇宙万物客观的本无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兽才开始有了秀丽,有了气质,有了灵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说。没有人的感觉,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没有自然的美,质或神方面更无所谓人的智慧,人的创造,人的一切生活艺术的表现!这样说来,谁该鄙弃自己感觉上的小小旅行?为壮壮自己胆子,我们更该相信惟其人类有这类情绪的驰骋,实际的世间才赓续着产生我们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圆润口调说:我们既然无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盘古到今种种的艺术——无论是抽象的思想艺术,或是具体的驾驭天然材料另创的非天然形象,——则对于艺术所由来的渊源,那点点人的感觉,人的情感智慧(通称人的情绪),又当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绪的驰骋,显然不是诗或画或任何其他艺术建造的完成。这驰骋此刻虽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时间,却并不在空间里占任何一个小小位置!这个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质素,但是好奇地探讨这个质素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无论其有无意义,除却本人外,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我此刻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阳光,分明自己在对内心交流变化的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换句话说,这好奇与兴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动。一种力量又迫着我来把握住这个活动,而设法表现它,这不易抑制的冲动,或即所谓艺术冲动也未可知!只记得冷静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减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绪分划为有闲与实际的两种,而权其轻重,然后再决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绪上的一片紊乱。

情绪的旅行本是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地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几案笔砚浴在光霭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地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趿着鞋,挨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池阳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的病名——便凑巧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北平的街道


梁实秋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像这样的地方,还值得去想念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忆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够好,大风一起,迎面而来,又黑又黄的尘土兜头洒下,顺着脖梗子往下灌,牙缝里会积存沙土,喀吱喀吱的响,有时候还夹杂着小碎石子,打在脸上挺痛,眯眼睛更是常事,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时候,大街上有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墙,还要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我小时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深以为苦,长辈告诫我说,不可抱怨,从前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甬路高与檐齐,上面是深刻的车辙,那才令人视为畏途。这样退一步想,当然痛快一些。事实上,我也赶上了一部分当年交通困难的盛况。我小时候坐轿车出前门是一桩盛事,走到棋盘街,照例是“插车”,雍塞难行,前呼后骂,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时以上才有松动的现象。最难堪的是这一带路上铺厚石板,年久磨损露出很宽很深的缝隙,真是豁牙露齿,骡车马车行走其间,车轮陷入缝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这一步一倒之际脑袋上会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个。这种情形后来改良了,前门城洞由一个变四个,路也拓宽,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作一大发明,“靠左边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缺了两个角之外没有什么不规则形状,因此街道也就显着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四个牌楼把据四个中心点,巷弄栉比鳞次,历历可数。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从前皇城未拆,从东城到西城需要绕过后门,现在打通了一条大路,经北海团城而金鳌玉,雕栏玉砌,风景如画。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驱车过桥,左右目不暇给。城外还有一条极有风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门通到海淀的那条马路,夹路是高可数丈的垂杨,一棵挨着一棵,夏秋之季,蝉鸣不已,柳丝飘拂,夕阳西下,景色幽绝。我小时读书清华园,每星期往返这条道上,前后八年,有时骑驴,有时乘车,这条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弯”“九道弯”,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民初警察厅有一位刘勃安先生,写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笔。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北平,不比十里洋场,人民的心理比较保守,沾染的洋习较少较慢。东交民巷是特殊区域,里面的马路特别平,里面的路灯特别亮,里面的楼房特别高,里面打扫得特别干净,但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北平人却能视若无睹,见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对这一块自感优越的地方投以艳羡眼光,只有二毛子准洋鬼子才直眉瞪眼的往里面钻。地道的北平人,提着笼子架着鸟,宁可到城根儿去溜达,也不肯轻易踱进那一块瞧着令人生气的地方。

北平没有逛街之一说。一般说来,街上没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铺子没有窗橱,因为殷实的商家都讲究“良贾深藏若虚”,好东西不能摆在外面,而且买东西都讲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着在街上浪荡。要散步么,到公园北海太庙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闲逛,当心车撞,当心泥塘,当心踩一脚屎!要消磨时间么,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处,在街上溜馊腿最不是办法。当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悠闲也蛮有趣。有购书癖的人,到了琉璃厂,从厂东门到厂西门可以消磨整个半天,单是那些匾额招牌就够欣赏许久,一家书铺挨着一家书铺,掌柜的肃客进入后柜,翻看各种图书版本,那真是一种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进步,也在退步。进步的是物资建设,诸如马路、行人道的拓宽与铺平,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调与气氛逐渐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北平岂能例外?




东安市场(节选)


梁实秋




北平的东安市场,本地人简称为“市场”,因为当年北平内城里像样子的市场就只有这么一个;西城也有一个西安市场,那是后来兴建的,而且里面冷冷落落,十摊九空,不能和东安市场相比。北平的繁盛地区历来是在东城。

我家住的地方离市场很近,步行约二十分钟,出胡同口转两个弯,就到了。市场的地点是在王府井大街金鱼胡同西口的把角处。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常随同兄弟姊妹溜达着去买点什么吃点什么或是闲逛一番。

东安市场有四个门,金鱼胡同口内的是后门(也称北门),王府井大街的是前门,前门往南不远有个不大显眼的中门,再往南有个更不大显眼的南门。

我逛市场总是从后门进去,一进门,觌面就是一个水果摊,除了各色水果堆得满坑满谷之外,还有应时的酸梅汤、玻璃粉、果子干,以及山里红汤、榅桲、炒红果、糊子糕、蜜饯杏干、蜜饯海棠,当然冬天还有各样的冰糖葫芦。这些东西本来大部分是干果子铺或水果店发卖的货色,按照北平老规矩,上好的水果都是藏在里面的,摆在外面的是二等货,识货的主顾一定要坚持要头等货,伙计才肯到里面拿出好货色来,这就是“良贾深藏若虚”的道理。市场的水果摊则不然,好货色全摆在外面,次货藏在桌底下。到市场买水果很容易上当,通常两个卖主应付一个买主,一个帮助买主挑挑拣拣,好话说尽,另一个专管打蒲包,手法利落,把已拣好的好货塞到桌下,用次货调包,再不然就是少放几个,买主回家发现徒呼负负而已。北平买卖人道德低落在民初即已开始,市场是最好的奸商表演特技的地方。不过市场的货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很漂亮诱人的。即以冰糖葫芦而论,除了琉璃厂信远斋的比较精致之外,没有比市场更好的。再往前走几步,有个卖豌豆黄的,长方的一块块,上面贴上一层山楂糕,装在纸匣里带回家去,是很可口的一样甜点。

进后门右手有一座四层楼,也是火烧后的新建筑。这楼名为森隆,算是市场最高大的建筑物了。楼下一层是稻香村,顾名思义是专卖南货。当年北平卖南货的最初是前门外观音街的稻香村,道地的南货,店伙都是杭州人,出售的货色不外笋尖、素火腿、沙胡桃、甘草橄榄、半梅、笋豆、香蕈、火腿之类,附带着还卖杭垣舒莲记的折扇。沿街也偶有卖南货的跑单帮的小贩。森隆的稻香村虽是后起,规模不小,除了南货也有北货。特制的糟蛋、醉蟹等都很出色。森隆楼上是餐馆,二楼中餐,三楼西餐,四楼素食。西菜很特别,中国菜味十足,显得土气,吃不惯道地西菜的人趋之若鹜。

进后门左转照直走,就看见吉祥茶园。当年富连成的科班经常在此上演,小孩儿戏常是成本大套的,因为人多,戏格外热闹,尤其是武戏,孩子们是真卖力气。谭富英、马连良出师不久常在这里演唱。戏园所在的地方,附近饮食业还能不发达?东来顺润明楼就在左边。东来顺以汆烤羊肉驰名,其实只是一个中级的馆子,价钱便宜,为大众所易接受,讲到货色就略嫌粗糙,片羊肉没有正阳楼片得薄,一切佐料也嫌简陋。因为生意好,永远是乱哄哄的,堂倌疲于奔命,顾客望而生畏。润明楼就更等而下之,只好以里脊丝拉皮为号召了,只是门前现烙现卖的褡裢火烧却是别处没有的,虽然油腻一点。右边有一家大鸿楼,比较晚开的,长于面点,所做的大肉面,汤清碗大,那一块红亮的大块肥瘦肉,酥烂香嫩,一块不够可以双浇,大有上海的风味,爆鳝过桥也是一绝。

从吉祥戏院门口向右一转是一片空场,可是一个好去处。零食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豆汁儿、灌肠、爆肚儿、豆腐脑、豆腐丝,应有尽有。最吸引人的是广场里卖艺的,耍坛子的,拉大片的,耍狗熊的,耍猴儿的,还有变戏法的。我小时候常和我哥哥到市场看变戏法的,对于那神出鬼没无中生有的把戏最感兴味。有一天寒风凛冽,一大群围观,以小孩居多。变戏法的忽然取出一条大蛇,真的活的大蛇,举着蛇头绕场巡走一周,一面高呼:“这蛇最爱吃小孩的鼻涕……”在场的小孩一个个的急忙举起袖子揩鼻涕,群众大笑。变戏法的在紧要关头倏地停止表演,拿起小锣就敲:“镗!镗!镗!”“财从旺地起,请大家捧捧场。”坐在前排凳上的我哥哥和我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往场地一丢,这时候场地上只有疏疏落落的二三十个铜板,通常一个人投一个铜板也就够了,我们俩投了四五个,变戏法的登时走了过来,高声说:“列位看见了么,这两位哥儿们出手多大方!”这时候后面站着的观众一个个的拔腿就跑,变戏法的又高声叫:“这几位爷儿们不忙着跑啊,家里蒸着的窝头焦不了!”但是人还是差不多都跑光了。

从后门进来照直走,不远,右手有一家中兴号,本来是个绒线铺,实际上卖一切家用杂货,货物塞得满满的,生意茂盛。店主傅心斋精明强干,长袖善舞,交游广阔,是东安市场的一霸。绒线铺生意太好,他便在楼上开辟出一个中兴茶楼,在绒线铺中央安装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梯,缘梯而上,直登茶楼。茶楼当然是卖茶,逛市场可以在此歇歇腿儿,也可以教伙计买各种零食送到楼上来,楼上还有几个雅座。傅掌柜的花样多,不久他卖起西餐来了。他对常来的茶客游说:“您尝尝我们的咖喱鸡,我现在就请您赏脸,求您品题,不算钱,您吃着好,以后多照顾。”一吃,果然不错。那时候在北平,吃西餐算时髦,一般人只知道咖啡的味道不错,不知道咖喱是什么东西,还以为咖喱是一种植物的果实,磨成粉就是咖喱粉,像咖啡豆之磨成咖啡那样。傅掌柜又说:“您吃着好,以后打个电话我们就送到府上,包管是滚热的,多给您带汤。”一块钱可以买四只小嫩鸡煮的整只咖喱鸡,一大锅汤。不久他又有了新猷:“您尝尝我们的牛扒。是从六国饭店请来的师傅。半生不熟的,外焦里嫩的,煎得熟透的,任凭您选择。”牛扒是北平的词儿,因为上海人读排为扒,北平人干脆写成为牛扒。中兴茶楼又拓展到对面的一层楼上,场面愈大,也学会了西车站食堂首创的奶油栗子粉。这一道甜点心,没人不欢迎,虽然我们中国的奶油品质差一点,打起来稀趴趴的不够坚实。

中兴的后身有两座楼,一个是丹桂商场,一个我忘了名字。这两座楼方形,中间是摊贩的空场,一个专卖七零八碎的小古董小玩意儿,一个是卖旧书。古董里可真有好东西,一座座玻璃罩的各种形式的座钟,虽然古老,煞是有趣。古钱币,鼻烟壶,珠宝景泰蓝等也不少。价钱没有一定,一般人不敢问津。北平特产的小宝剑小挎刀是非常可爱的。我在摊子上买到过一个硬木制的放风筝用的线桄子,连同老弦,用了多少年都没有坏,而且使用起来灵活可喜。我也在书摊上买到过好几部明刻本诗集,有一部铅字排的仇注杜诗随身携带至今,书页都变成焦黄色了。

斜对着中兴有一家葆荣斋,卖西点,所做菠萝蛋糕、气鼓、咖啡糕等都还可以,只是粗糙一些,和法国面包房的东西不能比。老板姓氏不记得了,外号人称“二愣子”,有人说他是太监,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市场西点后起的还有两家,起士林和国强,兼做冷饮小吃,年轻的人喜欢去吃点冰淇淋什么的。有一家丰盛轩酪铺,虽不及门框胡同的,在东城也算是够标准的了,好像比东四牌楼南大街的要高明些。

越过起士林往南走,是一片空地,疏疏落落地有些草木,东头有一个集贤球房,远远地可以听到辘辘响,那是保龄球,据说那里也有台球。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个时代好像只有纨绔子弟或市井无赖才去那种地方玩耍。

逛市场到此也差不多了,出南门便是王府井大街,如有兴致可以在中原公司附近一家茶馆听白云鹏唱大鼓,刘宝全不在了,白云鹏还唱一气,老气横秋,韵味十足。那家茶馆设备好,每位客人占大沙发一个,小茶几一个,舒适之极。

听完大鼓,回头走,走到金鱼胡同口,宝华春的盒子菜是有名的,酱肘子没有西单天福的那样肥,可是一样的烂,熏鸡、酱肉、小肚、熏肘、香肠无一不精,各买一小包带回家去下酒卷饼,十分美妙。隔壁天义顺酱园在东城一带无人不知,糖蒜固然好,甜酱萝卜更耐人寻味,北平的萝卜(象牙白)品质好,脆嫩而水分少,而且加糖适度,不像日本的腌渍那样死甜,也不像保定府三宗宝之一的酱菜那样死咸。我每次到杭州我舅舅家去,少不了带点随身土物,一整块宝华春清酱肉,一大篓天义顺酱萝卜,外加一盆月盛斋酱羊肉,两个大苤蓝,两把炕笤帚。这几样东西可以代表北平风物之一斑。






人间草木


汪曾祺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们的老堡垒户看了看,说:“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

我本想把这棵山丹丹带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铁锹,在老堡垒户的开满了蓝色党参花的土台上刨了个坑,把这棵山丹丹种上了。问老堡垒户:“能活?”

“能活。这东西,皮实。”

大青山到处是山丹丹,开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过一年多开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会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处都有。枸杞头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头,略焯过,切碎,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或入油锅爆炒,皆极清香。夏末秋初,开淡紫色小花,谁也不注意。随即结出小小的红色的卵形浆果,即枸杞子。我的家乡叫做狗奶子。

我在玉渊潭散步,在一个山包下的草丛里看见一对老夫妻弯着腰在找什么。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走几步,停一停,弯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

“有吗?”

老同志把手里一个罐头玻璃瓶举起来给我看,已经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几声。

“您慢慢捡着!”

“慢慢捡着!”

看样子这对老夫妻是离休干部,穿得很整齐干净,气色很好。

他们捡枸杞子干什么?是配药?泡酒?看来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从宁夏捎一点或寄一点来。——听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边肯定会有熟人。

他们捡枸杞子其实只是玩!一边走着,一边捡枸杞子,这比单纯的散步要有意思。这是两个童心未泯的老人,两个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学会这样的生活。看来,这二位中年时也是很会生活,会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的。他们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们还一定不贪权势,甘于淡泊。夫妻间一定不会为柴米油盐、儿女婚嫁而吵嘴。

从钓鱼台到甘家口商场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门头上种了很大的一丛枸杞,秋天结了很多枸杞子,通红通红的,礼花似的,喷泉似的垂挂下来,一个珊瑚珠穿成的华盖,好看极了。这丛枸杞可以拿到花会上去展览。这家怎么会想起在门头上种一丛枸杞?


槐花

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进进出出,飞满一天。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经过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枝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彼此都熟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体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像个农民,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他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这很出乎我的意外。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他说比一般农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有那么简单?也许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欢这样安静平和的性格?也许她觉得这种放蜂生活,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后悔。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

她抱回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她带他到甘家口商场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儿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她很爱这个孩子。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夏天的昆虫


汪曾祺




蝈蝈

蝈蝈我们那里叫做“叫蚰子”。因为它长得粗壮结实,样子也不大好看,还特别在前面加一个“侉”字,叫做“侉叫蚰子”。这东西就是会呱呱的叫。有时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笼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声:“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据说吃了辣椒更爱叫,我就挑顶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谎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这东西是咬人的。有时捏住笼子,它会从竹篦的洞里咬你的指头肚子一口!

另有一种秋叫蚰子,较晚出,体小,通体碧绿如玻璃料,叫声轻脆。秋叫蚰子养在牛角做的圆盒中,顶面有一块玻璃。我能自己做这种牛角盒子,要紧的是弄出一块大小合适的圆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盒里,用剪子剪,则不碎裂。秋叫蚰子价钱比侉叫蚰子贵得多。养好了,可以越冬。

叫蚰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树枝火中,一会就熟了。味极似虾。


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叫声宏亮。这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强。我曾捉了一只,养在一个断了发条的旧座钟里,活了好多天。一种是“嘟溜”,体较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最好看,叫声也好听:“嘟溜——嘟溜——嘟溜。”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

蝉喜欢栖息在柳树上。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竹竿头上涂了粘胶。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粘。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偻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蜓

家乡的蜻蜓有三种。

一种极大,头胸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叫做“绿豆钢”。这家伙利害得很,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或捉之置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

一种即常见的蜻蜓,有灰蓝色和绿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黄昏后眼力就有点不济。它们栖息着不动,从后面轻轻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种恶作剧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茎插进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带着狗尾草的穗子飞了。

一种是红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说这是灶王爷的马。

另有一种纯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们叫它鬼蜻蜓,因为它有点鬼气。也叫“寡妇”。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头可以四面转动。螳螂翅膀嫩绿,颜色和脉纹都很美。昆虫翅膀好看的,为螳螂,为纺织娘。

或问:你写这些昆虫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现在的孩子也能玩玩这些昆虫,对自然发生兴趣。现在的孩子大都只在电子玩具包围中长大,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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