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韩国大演员金星女

记韩国大演员金星女

第二届乌镇国际戏剧节开张,我停留四夜,连看四出。水剧场《青蛇》全程大雨,上千观众眼瞧小青蛇直扑法海和尚,搂颈勾腰,作状舌吻。翌日是印度孟买剧团的莎翁《第十二夜》,满台男女穿红戴绿疯疯癫癫,惹我全场痛笑,总算领教了宝莱坞舞台的活色生香。再就是三位英国老男人出演的《莎士比亚全集》,片刻不停地连串道白撒泼打滚,我也痛笑始终,英国人到底是老牌的戏剧公民。第四日,向宏做主退了我午间离去的机票,逼我看韩国独角戏《墙壁中的精灵》。

此剧改编自西班牙内战时期的真人真事,统治、解放、革命、内战,归结为一位女子的叙述。百年中国太熟悉这类情节,只是被说滥了,也未说好。现在我来试着描述这位五岁即跟母亲上台演戏的韩国大师。

是夜八点,观众席静下来,头排右端,聚光灯忽然照亮六十七岁的高丽美人金星女。像是下班的母亲、众人的外婆,又如唐宋贵妇、韩国母后,她周身带着大演员的松弛、从容、调戏感,打量大家,抱歉似的笑笑,回身走向为她设置的空旷舞台,随即在无数猝不及防的片刻,转眼变成幼童、少女、大姑娘、亡命者、无赖、村夫、人民军……我立刻忘了前三场话剧,我相信,我看见,此后的两小时,全场为之折服。

但愿熟知现代戏剧的老手告诉我:各国有的是比这更为精彩的独角戏,金星女使我相信,世界上只有她足以胜任。除了在纽约观赏两次实验剧独角表演,这是我头一次观看韩国话剧(近年优异的韩国影视因此凸显出来、显得合理),头一次目击一个没有年龄的女星(这位老太太浑身散发着姑娘气和女儿性),我很快领教这出剧目不可添加一人(据说她戏仿的角色多至三十位),最后,我发现韩语居然这般迷人,与莎剧经典独白和布莱希特的德语叫嚣不分伯仲——当她高声娇嗔“不、不、我不嫁人!”或模拟乡下男人的呵斥与沉痛,我想不出汉语、日语能说得同样动听。

我不愿说,这是我唯一一次被话剧感动。她分分秒秒的真挚来自假装,但她瞬息万变的假装使这份真挚更其质朴而天然。她在动作、语调和千面脸之间,从容不迫,俱皆正好,三两下子,已足传达生死悲喜,半点不用力气。我所见的戏剧的起码水准——应该说,起码的道德——是自始至终抓住观众,金星女从头到尾的哄骗夺走我的理性,当她快乐地唱出村姑描述的十二个月份,我流下热泪。是夜,我重拾对话剧和表演的无保留的敬意,满心感激。

据说在美国与日本的巡演中,观众为她起立鼓掌。我期待这位天才巡演北上广。如今的戏剧学院绝对教不出这等本事,抑或,金星女的表演是中国现代戏剧的陌生之物:她提醒我们的剧场和表演早经遗失的几乎一切。据说黄磊看傻了,田导告诉我,职业青年演员看了,个个羞惭。散戏后有幸被邀请与金星女及她的导演丈夫同席,这时,像所有大演员那样,她变得无辜,浅笑着,频频欠身,随时谢谢,礼貌而职业地忍受着戏后的应酬,和刚才的表演毫无关系。

想了很久,斯琴高娃的面相与气质,宋丹丹的天分与率真,略约近乎那夜金星女在舞台上给出的魅力,但斯琴与丹丹可能遇不到这么好的剧本,也没有金星女背后的,怎么说呢,未经扭曲的文化。

久经扭曲,但本该属于金星女表演世界的本土演艺人群,是东北二人转。十多年前,我在铁岭的雪夜目击过真正的二人转,他们都是天才的演员,但无望成为金星女。半个多世纪以来,这群草根天才被学院戏剧界理所当然地排除在外,而据我所知,莎士比亚、莫里哀,诞生于和东北人同样的草根舞台,卓别林的父亲,金星女的母亲,都是伶人。可是我所见过的二人转演员即便个个怀揣她的天分,现代戏剧文化对金星女的化育和栽培——她是韩国屈指可数的国家演员,并在学院教授表演——绝对不会降临东北。在眼下权充中国戏剧文化的重重围墙外,二人转群体甘做草根,只能是草根。

我难以接受中国戏剧没有金星女。有一天,东北戏班子能带着自己的团队和新剧本,来到乌镇吗?

2014年11月4日

第二届乌镇国际戏剧节有韩国独角戏《墙壁中的精灵》,此篇为观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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