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里的夏鼐与吴晗

清华园里的夏鼐与吴晗

1980年1月14日,夏鼐(1910—1985)日记写道:“下午在家,开始写作《我所知道的吴晗同志》一文。翻阅1931—1934年日记,快50年了,不禁感慨系之。”这是经历“文化大革命”劫波之后,夏鼐为老友兼老同学吴晗(1909—1969)所写的回忆文章。在他笔下,三十年代初的清华园被喻作《早春二月》中的芙蓉镇,一座“世外桃源”(《我所知道的史学家吴晗同志》)。在那里,夏鼐和吴晗一起度过大学时光,由此结下超过三十年的友谊。夏鼐对清华园寄托了太多情感。而今天,再读《夏鼐日记》,可以发现在那里除了有世外桃源般的梦幻,其实也见证过一群年轻学人的激情、苦闷与迷惘。

第一次见面

夏鼐是温州人,吴晗是义乌人,算起来是浙江同乡。到北平前,都有在上海读书的经历,夏鼐在光华大学附中完成高中学业,吴晗则求学于中国公学。进清华前,都与燕京大学有过一段渊源。1930年夏鼐考上燕大社会学系,次年转入清华史学系;而吴晗几乎是前后脚北上,初打算转学燕大史学系,因错过考期未成,继在燕大图书馆中日文编考部谋到一份工作,1931年初又辞职,分别报考北大和清华,几经波折,终被清华史学系破格录取,成为二年级插班生。相比于夏鼐,吴晗的求学道路走得没有那么顺遂,但他足够幸运,遇到了前中国公学校长胡适这样的贵人大力提携,有人甚至说,胡适是他“开展生命新途的引路人”(潘光哲《胡适与吴晗》,收入《何妨是书生:一个现代学术社群的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

两人同一年进清华,同系但不同级,据夏鼐回忆:“当时清华大学制度,自二年级起所开课程多是选修课程,而我又须补读历史系一年级的一些必修课。那一年中,我们很少共同上课(也许便没有),所以当初并不相识。”真正结识已是在入学一年后了:

第二年(1932年)他担任清华学生会所办的《清华周刊》文史栏主任,看到我所投的几篇稿子,他采用了。是年十月的一天,他来了一张条子,约我去面谈。我们虽然已经同学了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正式相见面谈。我们谈得很融洽。我最初觉得他是以一个老大哥的身份来招呼我的,加之我不善于与陌生人交际谈话,所以初见面时有点不自然。但他是那么爽直和坦白,谈了一会儿就驱散了我的拘谨。

复按夏鼐日记,回忆日期微误,初见那一幕发生在1932年11月24日:“晚间往见吴春晗君接洽现代史学社事。同学同系已一载余,此次尚为第一次见面。顺便谈到明史及清史之事,谈了一点多钟才回来。”

这一年,吴晗二十三岁,夏鼐二十二岁。前者还用“吴春晗”的原名,在夏鼐印象中,“个子不高,戴着近视眼镜,衣着朴素,几乎终年穿着一件布大褂……刚年过二十,但已是一位饱读古籍的青年学者了”。入清华前,吴晗已写成《西汉的经济状况》《胡应麟年谱》等有分量的作品,在学界初露头角。甫一入学,即显示出超人一筹的学术能力,用“辰伯”的笔名在《清华周刊》上连续发文近二十篇,入学第二年被该刊聘为文史栏编辑主任。他热情、肯干,善于组稿和网罗作者。夏鼐正是向《清华周刊》投稿的一个新人,因文章受到注意,故被约请去面谈。尽管两人不过相差一岁,在面对面的交谈中,吴晗明显表现出更强的“气场”,而夏鼐也自觉推崇他为“老大哥”。吴晗的传记作者还专门引用夏鼐的上述回忆,认为这“形象地记载了当时吴晗的活动才能”(苏双碧、王宏志《吴晗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今人笔下,清华时期的吴晗被冠以“颇有名气的大学生”“青年学术活动家”等名号,并非过誉之辞。他不仅参与校内活动,在社会上也有广泛交游。在燕大时,已结识陈垣、顾颉刚、容庚、钱穆、张尔田、邓之诚等前辈学者;入清华后,与陈寅恪、蒋廷黻、雷海宗、朱自清、闻一多、郑振铎、俞平伯、金岳霖、冯友兰等名教授都有交往;又常进城,到胡适家做客,自然与在北大执教的一些学者相结识。正因如此,吴晗很早就在北平学术圈有了一席之地,受到名流学者的赏识,如郑振铎还专门约请他一起创办《文学季刊》。吴晗在自传中,尽管自辩说与胡适、顾颉刚等人往来“并不多”,但也承认“他们很看重我,以为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如他们所期望的资产阶级的学者”(《吴晗自传》)

夏鼐的聪敏和苦学,均不少让于吴晗,然在性格上,完全是另一种类型。他沉默、内向、不擅交际,平时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自学填充了业余时间的全部,而他内心并非不渴望积极的社交生活,日记里常流露的,是青年的敏感与苦闷。1931年1月19日记:

我真痛恨自己年来畸形的生活,使自己的心情、习惯竟铸成那样落落寡合的状态,在同学交际会的时候,时觉局促不安。

1932年1月14日记:

今天在上中国通史课时,正在等待着教师的来临,大家谈笑声音充满了课堂,我忽然感到寂寞的袭来,心中充塞着伤感的情调,觉得自己似乎离人群愈来愈远了,嚷闹声、喧笑声变成无意义的乱响,引不起心弦的共鸣。

1932年4月3日记:

我现在的心情受两种势力的冲突,一方面深感觉自己的孤寂怪癖,有结交朋友的必要;一方面又是宝惜自己的光阴,以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总与自己的性情不合,然而所谓“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又是可得而不可强求。终于只好决心任之自然,力求适应当前的社会环境,固然不必勉强钻入人群之中,然也不必望而去之。

1933年1月23日记:

我时常自己思索,觉得自己似乎太与社会相隔离,与交际场所无接触,只有人家敷衍我,如果要我来敷衍别人,便觉得是莫大的苦痛。

1933年4月4日记:

我是喜欢孤独的人,是喜欢热闹中的孤独,若像今日这种野庙孤僧的生活,独自在游廊上踽踽而行,与尘世相隔绝,那是连我也觉得太孤寂了。所谓“交游之乐”便是慰藉这种孤寂,我的朋友太少了。

夏鼐常常感到“孤寂”“朋友太少”。而吴晗算得上是他在清华时期结交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吴晗看重夏鼐有做学问的潜力,拉他加入史学社团,又常约稿。起初,夏鼐还是有些不自信:“我也很想借这个机会练习写文章,既已以史学为终身事业,做文章的事安可忽略,但又有些胆虚,深恐把不成熟的作品冒昧发表,贻留笑柄……”他在《清华周刊》发表《秦代官制考》《〈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魏文侯一朝之政治与学术》《洋书辨伪》《二程的人生哲学》等多篇文章,这与吴晗的鼓励是分不开的,甚而受邀接手《清华周刊》文史栏的编辑工作:

有一天,他忽然来找我。他说:他已决定不再担任文史栏主任的职务,他要推荐我来担任。我拒绝了,我说我不会组稿,不能干这种工作,还是由他继续干下去为是。他劝我说:“答应下来吧,不要害怕,你会办好的。拉稿的事,我帮你的忙。我所以要你来替代我,因为我有朋友,也有敌人。你呢,你似乎没有很亲昵的朋友,但也没有反对你的敌人。”

这件事发生在1933年2月22日,夏鼐当时心理是——“好名的心是一般人具有的,但是我不会拉稿子。假使自己做则功课太忙,至多仅能做三四篇,内容未必满意,而字数定不会多,故只好拒绝。”不过,架不住吴晗苦劝,最后还是答应下来。拉稿方面,吴晗帮了不少忙,那年《清华周刊》(第三十九卷)文史栏的稿子大多由他拉来,尤其第八期“文史专号”更是如此,夏鼐主要负责审稿和退稿。日记记有不少两人合作情形。4月15日记:

上午遇吴晗,询其曾否向钱穆先生索“文史专号”文章,据云已向之索取。张德昌患伤寒入协和医院,病愈后或可应征一稿。顾颉刚处当再向之索取,或有希望。

4月24日记:

下午马玉铭君来,询文史专号稿件甚罕将如之何。乃往见吴春晗君,托其代拉稿子,并约其自作之稿,至少2万字以上。今日下午西洋近百年史没有去上课,便是因为与吴君在合作社中接洽这事。

4月27日记:

晚间与马玉铭、吴春晗商酌文史专号稿件排列方法。

然而夏鼐终非擅长行政之人,一段时间后,痛感疲于应付——“半年的工作使我深感到来稿不少而可采用的太少,拉稿不易而退稿更难,由于退稿,不知得罪了多少投稿者”。不久步吴晗后尘,不再继续干下去了。

围绕《清华周刊》的编辑工作,两人有很多切磋机会。吴晗对清史著作有所批评,认为《清朝全史》关于外交方面,“多采取马士一书,发明之处较少”,又萧一山《清代通史》“虽为巨帙,而抄袭成书,无甚发明,而各部分间之联络,亦不能指出,以其缺社会科学之根柢也”。这些谈话直接启发了夏鼐,也是他后来写作《评萧一山〈清代通史〉外交史一部分》一文的缘起。对吴晗的学问,夏鼐有佩服,也有商榷。1933年2月26日记:

阅稿:辰伯(吴晗)《汉代的巫风》……辰伯对于西王母故事研究有素,此篇虽以《汉代之巫风》为题名,而仍以西王母故事为主。虽篇幅不多,而功夫自见,可以采用。

3月15日记:

阅稿:辰伯(吴晗)《读史杂记》……辰伯君专治明史,此篇寥寥十条,然非多读书而精读者不能下笔。虽所举多细节,然具见苦心……惟此篇之划分方法未见佳。校记之编次或依原书,或分种类,此篇最好采取后法,以示典型的误错。将来成为专书则应该用前法,将此意作成一信以给吴晗君。

夏鼐去信提出意见,很快就得到回应,有谓“来示指出弟文编次不当,卓识精见,语语自学问中得出,清华园内治此,惟兄与弟二人,鲰生何幸,得拜面鍼”云云。对吴晗热情满溢的回信,夏鼐加有按语——“大有‘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之慨。实则我并无此野心。”

吴晗出身于清华史学系,研究方法上却“受了胡适之极深的影响,治学钻到考据的牛角尖里去”,他承认“治学的方法,以致立场基本上是胡适的弟子”(《我克服了“超阶级”观点》)。夏鼐在清华最亲近的老师是蒋廷黻,无论选择外交史为研究专攻,还是“用谨严精密的方法,细心来搜集和鉴定史料,然后才能做综合的工作,将组织完美的历史显示于一般读书界”(《〈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附识》)。这般宏远的学术抱负,皆受蒋氏所倡新史学指引。夏鼐的另一好友王栻在某次谈话中,直言“垦荒时代的史学界,考据工作似乎可少,因之不适于考据工作者,虽有综合之能力,亦英雄无用武之地,殊为可叹”,他亦深以为是,觉此“确有一部分的真理”。

清华园里史学双子星各具光芒,而吴晗这一颗无疑亮得更加耀目。夏鼐自谓缺乏“野心”,却未必没有竞胜之念。1933年上学期大考后日记:“教务处将此次考试成绩发表,外交史和史学方法都是E-,外交史得E-者仅我一人,得S-者亦仅吴春晗君一人,其余不外N、I、F……”一位张姓室友直接拿他来与吴晗做对比,也令他内心泛起了一层波澜。1934年2月20日记:

今天晚上,小张忽同我谈起说:“鼐!你的处世方法非改换不可!我遇见几个同学都不知道你的姓名,大家谈起历史系的高材生,都仅知吴春晗不差,而不提起你的姓名。我知道你不差,但是你的手段太拙劣,不会到教授处谈谈,与同学多接触,弄成了姓名不闻于清华。这也许与你将来的前途有碍,即欲作埋首研究的学者,也多少应该讲究些交际的手段。名过其实原属非是,但至少要名实相符。然而你的名声却远不及你的真实学问,我劝你要改换生活,不要关起门来读书。”

因这番话夏鼐受到不小的刺激,有过严厉的自我批判,而末了还是接受了“性格即命运”的现实——“我自己岂不知道自己的弱点,岂不感得改正自己弱点的必要!然而十余年来的生活养成了我的惯性,虽欲改变而不可得。违背素性行事,局蹐不安,反觉啼笑皆非。”

十字街头和塔

1954年夏鼐重读清华园日记,有一段补记:“1931年是惊动世界的‘九·一八’事变的一年,全国蓬勃兴起救亡运动。然而我仍沉迷于读书生活中,可见我当时民族观念的淡薄,有点醉生梦死!今日翻阅,不禁汗流颜赤!”“醉生梦死”或是事过境迁的“自我批评”语,实际那时书斋中的夏鼐也曾经激动于窗外“喧扰的市声”,并且为如何选择而迷茫。1931年3月8日,读到《大公报》上有“要硬硬不起来,要软软不下去,不硬不软,又不甘心”一段话,深以为“这真道着现代青年的心理”。当年选择清华史学系,固出于追求学问的欲望,却也未失掉求解社会问题的初衷,用他自己话说,“已经是十字街头钻入古塔中,但是对于十字街头终有些恋恋不舍,所以要攻中国近代史,以便进一步剖析当前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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