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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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回想起住在斯德哥尔摩的生活,虽只过去了数年光景,却有恍如隔世之感。当初搬到父母的乡下农场,本想做一个项目,获得一些与众不同的经历,或者干脆享受一个悠长的假期。那时,我在大学里教授文学研究。我的几位同事博士毕业后,获得了一笔拨款,正巧可以花几年时间出国考察或做类似的科研工作。当时,我们就已经意识到,人类社会的发展前景不容乐观:环境危机即将爆发,生态灾难步步逼近。如果有一天,你打开水龙头,却没有水流出来,你插上插座,却没有电,你站在取款机前,却取不出钱……如果这一切都变成了现实,人类将何去何从?我开始思忖全球资源流动模式,我深知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却没有真正考虑过富裕和贫穷生活之间的直接联系。于是,我仓促地下了结论:如果我们想要应对气候危机,如果我们期盼一个更公平的世界,如果我们希望当现代文明的大厦轰然倒塌时,我们尚能有食果腹,有衣蔽体,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退隐乡间,去田间劳作,去林间砍柴,去沃野牧羊。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有些异想天开。我住在公寓里,乘车上下班。我能做到的,也只不过是参加几次政治会议,去几趟素食餐厅。我们也曾热血沸腾,想要真正地有所作为,但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是写一篇论文或创建一个脸书小组。我和同事们自诩没有为经济增长和过度消费推波助澜,而细细想来,自己的工资却尽数花在奢侈品和吃喝玩乐上了。然而,在灵魂深处,总有一种信念在吸引着我,它若隐若现,却充满力量。我想要出去,走向外面的世界。在斯德哥尔摩,我就像一只家猫,整日慵懒地蜷缩在室内,我需要的一切都装在各种包裹和箱子里,伸手可及。我被安逸驯服,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不知有多久不曾置身于真实的天地,不曾知晓外界的风云变幻。直到有一天,我不再犹豫,我要走出去,去直面风霜雨雪,去经受磨砺,去摸爬滚打。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我去市中心的另一边接上幼儿园的孩子们回家。跟往常一样,早晨上学和下午放学,都要在地铁上辗转四十分钟,孩子们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却只能忍受着地铁的轰鸣,躺在过道的地板上昏昏欲睡。我望着那一张张仿佛已被城市生活耗尽了活力的稚嫩面庞,默默地决定: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要走出去。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我们想要逃离都市的时候,我父母正想离开他们的农场。那个农场堪称住宅、菜园、围场和农业建筑的完美结合体。二十世纪初,农庄是一个微型封建社会。除了农用建筑外,还有为农场上的工人们建造的住房。随着农业部门的改组,封建领主变成了小商人,住宅归房屋协会管理,巨大牛棚和宏伟的圆形谷仓(一种特殊的建筑,看起来像莎士比亚环形剧场和异教徒的大教堂的结合体)已被废弃,成为了历史。我们计划占据农场的核心部分,把大牧场和牛棚租出去。我们接管了一些房屋的租赁权,在使用高科技和燃油的现代化农场中,开辟了一个原始的小规模农业的绿洲。所有城里的朋友,那些曾和我一起在地铁上奔波的伙伴,都坚信我们很快就会打道回府。但为时已晚,如今,我们已经是地地道道的乡下牧羊人了。住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我的母亲受够了城里的浮躁和喧嚣,她常说:“这对孩子们可没什么好处。”而我常常不以为然地翻翻白眼,觉得她是个老古董。而如今,我已经成了她的坚挺支持者,我常说:“何止对孩子们,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来农场的第一年,夏末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和妻子的目光越过篱笆,投向无垠的旷野。我们整天都忙着收割各种根菜,单这一季的收成就足够养活全家人一整年了。忽然,一台联合收割机映入眼帘,它巨大前灯的光束扫过远处的田野,轰鸣声越来越响,向我们驶来,轻蔑地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意识到,每一分钟,它都会吞下数千人的口粮。“这就是世界末日。”我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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