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让我们彼此依然不屑一顾

第七章 让我们彼此依然不屑一顾

我与申相识的时候,彼此还是少年。那年申转学而来,听说,是因为打架早恋,被前一所学校开除了,但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倚靠做领导的父亲,转到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里来。

他一来,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应强烈,即刻找到老师,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申从我旁边调走,否则自己宁肯站着听课。老师百般劝说,又道出其中秘密,说申的周围,都是如我一样一心学习不爱废话的优秀学生,他即便想要说话,又有谁会理他呢?时间久了,他觉得无趣,自会终止一些不良的恶习,或许你们能够让他往好路上领,也不一定呢。我对老师的长远计划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斜眼看人的痞子,会“近朱者赤”;当然,我们也不会“近墨者黑”,是这点自信,让我最终,停止了上诉,回到原来的座位。

他显然对我这个戴一副黑框眼睛的优秀生,同样不屑一顾。上课的时候看见我屡次举手回答问题,很显摆的样子,便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像是一只苍蝇,触到了鼻尖。如果我答对了,老师忍不住表扬我几句,他的眼角,瞥瞥我神采飞扬的脸,随即便一脸懊丧地俯身趴到桌子上去,手,很无聊地转起笔,触到书本时,发出轻微的不满的啪啪声。如果我自信满满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见解,老师却完全否定掉了,他则得意非凡起来,不住地扫视着我,眼睛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和惋惜。他显然很清楚这样的同情,最能打击我的自尊和骄傲,那一根根射过来的视线,总是百发百中地,将我鼓涨的自负刺穿,空余一副疲沓的空壳。

而我,亦是如此。许多的老师,对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差生,并不买账,他们看重的只是成绩,且认定,只有学习好的学生,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荣耀与光芒;至于申这样于升学率没有任何帮助的学生,多一个少一个,认识与不认识,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老师们在看到他“劣迹斑斑”的档案时,就已经在心里,将他当成了一团隐匿的空气。我时常地在老师们射过来的冷漠的视线里,士气大振,似乎,我无需费一兵一卒,便能将这个对手,轻易打倒在地。我也会在课间十分钟,借让老师讲题的机会,给企图在课下招摇的他,抬手一个闷棍。

这只是小而又小的摩擦,像是高手过招前的热身,除了让我们更加地鄙视对方,并没有什么更大的作用。我一直以为,我们不过是在两条互不相干的路上,走着的人,不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们永远都不会相交,但还是有一次,两个人射出去的冷箭,在半空,擦着了彼此,迸射出冰冷刺眼的火焰。

那是在一次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而他,则作为劣生典型,去做检讨。两个人在上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用肩头拦住我,说,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没有理他,径直昂头走下去。但是那天大会结束后,我还是丝毫不惧地留了下来。我想如果能用拳头了结我们之间隐形的恩怨,我很乐意奉陪。

随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空气,也愈来愈紧张,我几乎闻得见浓郁的火药味,蛇一样,吐着芯子,游移过来。只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轻轻关上教室的门,一场恶战,便会爆发。

可是,并没有刀光剑影。当最后一个学生,转身出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拿起一只粉笔,在书桌的中间,用力地划下一道线,然后将粉笔潇洒地朝后一丢,冷冷笑道:此后,我们谁都不必再丢白眼,各走各的路,各谋各的职,你有你骄傲的资本,我也有我得意的源泉。如果你非要拿你的标准,鄙视我,那或许不久之后,我们也只能靠拳头解决。但是,我更希望的,是我们之间展开的,是一场“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他说到这里,为自己借用的这个历史词汇,狡黠地笑了。而我,也忍不住,笑道:好啊,我们此后,非暴力不合作。

我们至此成为不屑一顾的陌生人,再不关注彼此。他继续他吊儿郎当的生活,我则一心往那更高处飞翔。他依然时不时地惹事生非,依然与每一个优秀的学生形同仇人,但唯独将我,完全丢进了生苔的阴湿的角落。

高三那一年,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班里的气氛始终沉闷,我连要好的朋友都懒得搭理,更不必说他这个被高考判了“无期徒刑”的差生。他早已经不再学习,每日来去,只是象征性地一个形式。除了上课,他基本上不待在教室,他自有他的群落,听说,他跟每一个考学无望的学生,都混得很好,彼此间称兄道弟,很是情投意合。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难兄难弟罢了,过不了几天,他们这群落魄的“贵族”,就会被高考,哗一下子冲散了。

暴雨很快地来了又去,发榜那天,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生龙活虎的一群,那领头最生猛的一个,正是申。我看着他在人群里跳上跳下,时不时地,就被挡住看不见了,我们中间,不过是隔着几十米,但我却知道,那是咫尺天涯的距离,我们,永远无法逾越。

听说,申在父亲的奔走下,去了部队,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技术超群,一个人在陡峭崎岖的山岭间驾驶,稳如平地。他依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即便是如此严格的部队,也没有将他的锋芒,全部去掉。我们从来没有在同学聚会上相见,对于申,我们这帮在大学里混得风声水起的优生,于他,不过形同陌路。他,不过是我们相聚时,一个偶尔提起的话题。

几年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小城的某条喧闹的夜市上,又看见了申。他在一个露天的餐馆前,与一帮人,正大口地喝着扎啤。抬头的瞬间,我们的视线,促然相接。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动,只是那样漠然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彼此。就像许多年前,我们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待着人群走光,了解恩怨一样。

最终,还是申,一个不屑一顾的微笑,然后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与人饮酒。而我,就在那样的瞬间,知道,时光再也不会给予我们,相遇的机会。我们,永远都是两条路上的旅者。

人生中,总会有这样一些人,不会成为息息相通的朋友,亦不会变成剑拔弩张的敌人。我们只是在心灵上,彼此不屑,彼此疏离。可是,能够路过,能够在别人提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哦,这个人,知道的”,这样一种奇怪的缘分,像是一颗偶尔咯脚的石子,或者一株绊住我们的野草,被赋予我们单调的旅程,丰富我们平淡的记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一段旅程的意义,大抵就在这里。

亲爱的蓝,你写的信,其实我早已经收到,这些天来,我一直将它放在床头,翻来覆去地看,但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给你并不想要的答案。作为比你年长10岁的姐姐,我理应给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你,一个正确的、乐观的指引,可是,亲爱的蓝,我不能。

16岁之前的你,一直活在成人为你编制的美好童话里,父母亲朋的帮助,让你将这个社会,看得过于地单纯,世界在你的眼中,就是一个蓬松的甜蜜的棉花糖,或者一朵饱满芬芳的山茶花,闭起眼睛,闻一下,芳香沁人心脾。而今,我只是想唤醒你,睁眼看一看这个真实的世界,看一看除了良善、公平、无私、光明,这个社会,也同样有邪恶、不公、自私和阴暗。假若,某一天,你与它们不期而遇,那么,除了无休止的抱怨、失落,你被重重击打的心,该如何应对霜冻之后,依然是黑白交织的生活?

你说你的老师们总是告诉你,只要拼搏,就会有收获,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而你,也一直坚信,这次对你一年后保送名牌大学,具有决定意义的考试,你全身心的付出,必会换来丰硕的果实。你走出考场的时候,便自信满满地发短信告诉我,说,你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名牌大学的门槛。这两年的努力,让你的综合排名,始终在整个年级的第一位。所有的老师,也都认为,你就是那个半年后,在光荣栏里熠熠闪耀的明星,你聪慧、勤奋、执着,多才多艺,讨每一个人喜欢,大大小小的比赛,一旦有你参加,稳坐冠军的,一定不会是别人。而这次的考试,不过是最后一扇,已经向你自动敞开的门。

可是,偏偏,与你一起竞争的,有校长的儿子。偏偏,批改语文试卷的老师,是竞争对手的班主任。于是,你昔日引以为傲、经常在各个班里当范文辗转的作文,反而成了此次考试的劣势,阅卷老师百般地挑剔你的文章,一直挑到你的成绩,可以落在校长儿子的后面为止。

这样的结果,让你失落感伤了许久,你不明白之后发表在校报上引来一片喝彩的文章,为何在考试时,却得了如此不堪的一个分数。你曾为了准备写作的素材,查阅了很多的书,常常,在市图书馆里,从清晨泡到街灯次第亮起。你付出如许多的汗水,到头来,却收获了遍地的荒芜。不公鲜明地犹如白墙上的黑色油漆,你用了刀子,痛苦地去刮,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亲爱的蓝,从你的母亲那里,知道你为此难过了许久,一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仰慕你能有机会保送重点大学的同学,你怕那些幸灾乐祸的讥讽,你怕老师额外的关心,你怕亲戚朋友的追问,每一次被人提起,都似将那刚刚结疤的伤口,硬生生撕裂开来,疼痛,锥心蚀骨。这是你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不公,你不知所措,你辗转反侧却依然想不明白。你问我,大人们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假的?为何他们告诉你努力的时候,忘了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而假如不公站在你的面前,生生地将机会夺走,那么,你又该如何应对?

是的,蓝,不是所有的PK,都有公平的规则。总有一些人,千方百计地寻找规则的漏洞,趁机跳到你的前面,让你所有的辛劳,都付诸东流。而这时,你究竟是执拗地与这种不公,斤斤计较,甚至穷尽你的整个青春,都走不出它的阴影,还是淡淡地一笑,权当一次人生的经验,便继续你的行程?亲爱的蓝,失去了保送的机会,你还有一次高考,命运在向你关闭一扇门的时候,你应该学会,继续前行,寻找另外一扇通向鸟语花香的大门。

亲爱的蓝,当你向我抱怨的时候,其实我也经历了同样的不公,研究生毕业的我,携着优秀的成绩,奔波于大大小小的报社、学校、电台或者公司,可是总有人,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将面试成绩排在前列的我刷掉,性别、学历、长相、地域,都能成为我被拒绝的理由。假若我在这样清晰的不公面前,与你一样,焦灼、忿然、迷茫,甚至是放纵自己,那么,或许关掉的,不仅是这一扇门,更多的门,在我犹豫徘徊和无休止的抱怨牢骚中,皆冷漠地闭合。

没有什么机会,会等在你必经的路口;而注定的不公,不管你如何地去讨去要,它都难以再回到你的身边。所以亲爱的蓝,为何要在你无力争取来的荣耀面前,用悲伤和泪水度日,并因此,错失那些可以让你公平地展示自己的PK?

亲爱的蓝,原谅这一次我无法给予你任何的良方,助你夺回本应属于你的骄傲。比你多走的十年的路,让我只能如此残酷地告诉你,童话的结局,不只是温暖与幸福;你所做的,是怀揣着童话,在跌跌撞撞中,找寻另外一片明朗的晴空。

因为工作与学习的原因,每个月,我都会在北京和J城之间往返辗转。在路上,成为我生活的另一种常态。我已经习惯了坐在摇摇晃晃的K45次列车上,打开电脑,塞上耳机看电影,或者,将歌声放到最大,直至湮没了周围的喧嚣。而我的心,则随了寂寞的歌声,飞到窗外的旷野里去。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明明在嘈杂的人群中,却刻意地将自己封闭在壳里,并常常将这壳中的世界,看作朗朗的乾坤,并以为,除此之外,便都是如火车穿越轨道一样,单调乏味的声响。

我一度将这样的旅程,当作一种负累,如果了无歌声,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在拥挤的人群里,涯过漫长的6个小时的车程。从晨起奔赴车站,这一天的时间,几乎都交付了这一段旅程;而它,除了耗掉我的宝贵的时间,却什么都没有给我。

是的,我一直想要从这样频繁的旅程中,索取到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原来最璀璨的那片花儿,一直在自己身边,而我,却是费尽心机地,想要借助外力,远远地逃开去。

是先遇到了那群新兵。他们背着统一的军绿色的背包,在一个老兵的带领下,一路小跑,从车站入口处齐刷刷地站到检票口前。我当时正随了人群,漫不经心地朝前走着,不经意间向左扭头,恰与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兵对视。他好奇地足足看了我有一分钟,才微笑着将头扭向检票口。他在看我什么呢?胸前名牌大学的校徽?散漫不经的视线?细细长长的耳机?抑或,我的存在本身,于他,便是一种值得观望的风景?

那是我第一次亲历新兵的入伍。他们从四面八方的小城里聚拢来,彼此陌生,不知道新的队伍,驻扎在何处,亦不知道,谁会与自己坐在一起,谁又会成为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切在他们的心里,都是远方地平线上的风景,那样地遥远,又如此地迷人。从离开父母亲朋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便随了旅程,一起上路。正是18岁的少年,一切都是新鲜,一切都是惶恐,步步都是未知的风景。而旅程中的一切,不仅仅是作为旅程,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印迹,嵌入了他们的青春;就像,沙子嵌入贝壳。疼痛,却也必会在日后,有闪烁的光华。

待那群素朴的新兵经过,我跟着人群,挤上火车,在忙乱中,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顿下自己的行李,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孩子,正站在车窗外,努力地比划着什么。而我对面一个面容平凡衣着粗糙的女孩,则时而抬头视线躲闪地看向窗外,时而低头摘着劣质羽绒服上,飞出的毛毛,或者衣角袖口处,新起的难堪的毛球。这是一个内向的女孩,看她臃肿的行李,便知道她定是在北京的某个地方,打工,但不知为何,无功而返。而那送她的女孩,衣着干净,脸上又有刻意描画的妆容。这是一场两个女孩间的告别。我猜测两个女孩子或许从同一个偏远的山村走出来,只是在竞争激烈的北京,她们昔日的那份真情,与她们之间悄无声息的改变一起,有了变化。其中的一个,在北京如一尾鱼,尽管也觉得渺茫无依,但却有从沟渠到大海的快乐与欢欣;而另一个,终因无法适应北京残酷的节奏,像一块多余的赘肉,被飞速行走的城市毫不留情地抛开去。

而这样的分别,当是尴尬又冰凉的。就像,窗外干冷的空气,人走在其中,觉得了无依靠,清冷孤单。而就在我为这被北京丢下的女孩,觉得凄凉的时候,窗外的女孩,突然开始用力地在车窗上哈气;待其上有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开始快速地在玻璃上写道:到家后给我电话,注意安全,路上小心。女孩的字,写得有些稚嫩,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她用了心的。她将那些无言的不舍,牵挂,想念,怜惜,全都融汇到这句很快在冷风里消散的字里。她就这样飞速地写着,哈着,而后又写,又重新哈气。她告诉车内拘谨的女孩,要照顾好自己,有事给她打电话,也要记得代她向阿姨问好。对面的女孩,努力地辨识着玻璃上反着的字,又在每一行字逝去的时候,眼圈,红了又红。隔着窗户,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哪怕,一句谢谢。她只是用手势,比划着,告诉外面的女孩,不必送了,走吧。

当火车终于在20分钟后,启程的时候,女孩又追着火车,跑了一程,但很快,她和那些没有说出的话,一起,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而就在此刻,我抬头看对面的女孩,她的眼泪,在我毫无遮掩的注视下,哗一下流出来。

而这段旅程,我想给予她的,当是比在北京漂泊的时日,还要长久,深刻,且再也难以忘记。

那一次北京到J城的旅途,我依然记得清晰,整个的车厢,被返乡的民工,挤得了无空隙;推车卖福州鱼丸的服务员,需要花费许久,才能艰难地走出一节车厢;而那些民工,因了有同伴的陪同,言语,便像炸开的烟花,有肆无忌惮的喧哗,在半空里拥挤。我的耳朵,被那些听不懂的方言,充斥着,直至有被连根拔起的苦痛。

那当然不是一次愉悦的旅程,窗外萧瑟寂寥,车内则是混杂喧嚣。而我,却很奇怪地,从始至终,都心怀感恩。

其实生命中那些长长短短的旅程,寂寞也罢,喧哗也好,其中的每一段,都值得我们用力地感激,且深深地铭记。

那么短的一程人生,走过已属幸运,而能够在旅程之外,看到爱与青春的影子,像窗外飞快退去的树木,一闪而过的溪流,沉默走远的山岚,谁又能说,这不是生命刻意安置的另一种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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