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小时读书

第一辑 小时读书

我自己是能不受损害的,即是说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决不原谅它。我们小时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将我小时读《四书》的心理追记下来,算得儿童的狱中日记,难为他坐井观天到底还有他的阳光哩。

立志

我从前写了一些小说,最初写的集成为《竹林的故事》,自己后来简直不再看它,是可以见小说之如何写得不好了。它原是我当学生时的试作,写得不好是当然的。不但自己“试作”如此,即是说写得不好,我看一些作家的杰作也是写得不好的,是可以见写文章之难了。而古人的文章(包括诗在内)每每有到现在(这是说我现在的标准甚高)令我不厌读的,是可见古人如何写得好了。本来人生短而艺术长,文章是应该写,令它在人生当中不朽,古人能令我们现在人喜欢,我们现在人也应该令后来人喜欢,无奈现代的排印容易出版,而出版可以卖钱又更要出版,结果作家忘记自己的幼稚,(这是说你的年龄幼稚!)也忘记出版的意义,(古人出版不是卖钱的而是自己花钱刻的是为得不朽的)大家都是著作家了。我自己也是现代的著作家之一,我却是惭愧于我自己的著作了。我是责己重而待人轻的人,我决没有要别人惭愧的意思,我倒是爱惜任何人的任何作品,只是自己不大有工夫去看它罢了。这是我的实在心情,不大有工夫看今人的著作。说老实话,我不急急乎要看的著作,则此著作必速朽矣,古人谓之灾梨祸枣。那么我本着立己立人的意思,还是劝人不要急急乎做著作家。

我有一个侄子,他常写文章,从前本来是我教他作文的,那是学生作文功课,是另一件事,现在他写文章是想“印出来”了,想做作家了,我虽然十分同情于他,因为我从前做学生时正是如此,但我心里甚不赞成他作文章,赞成他学孔夫子“志于学”。这话我同他谈过,把我自己对于从前的惭愧告诉他了,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还是喜欢写文章。做大人的总是拿自己的经验教孩子,而孩子总喜欢他的一套,故陶渊明亦曰“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了。我敢说一句绝对不错的话,少年人贪写文章,是不立志。原因是落在习气之中。

(一九四八年)

小时读书

现在我常想写一篇文章,题目是“四书的意义”,懂得《四书》的意义便真懂得孔孟程朱,也便真懂得中国学问的价值了。这是一回事。但《四书》我从小就读过的,初上学读完《三字经》便读《四书》,那又是一回事。回想起来那件事何其太愚蠢、太无意义了,简直是残忍。战时在故乡避难,有一回到一亲戚家,其间壁为一私塾,学童正在那里读书,我听得一个孩子读道:“子谓南容!子谓南容!”我不禁打一个寒噤,怎么今日还有残害小孩子的教育呢?我当时对于那个声音觉得很熟,而且我觉得是冤声,但分辨不出是我自己在那里诵读呢,还是另外一个儿童学伴在那里诵读?我简直不暇理会那声音所代表的字句的意义,只深切地知道是小孩子的冤声罢了。再一想,是《论语》上的这一句:“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可怜的儿童乃读着:“子谓南容!子谓南容!”了。要说我当时对于这件事愤怒的感情,应该便是“火其书”!别的事很难得激怒我,谈到中国的中小学教育,每每激怒我了。

我自己是能不受损害的,即是说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决不原谅它。我们小时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将我小时读《四书》的心理追记下来,算得儿童的狱中日记,难为他坐井观天到底还有他的阳光哩。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记得我读到这两句“人焉廋哉”,很喜悦,其喜悦的原因有二,一是两句书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两句的意思)我们讨了便宜;二是我们在书房里喜欢廋人家的东西,心想就是这个“廋”字罢?

读“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很喜悦,因为我们乡音车猪同音,大“猪”小“猪”很是热闹了。

先读“林放问礼之本”,后又读“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仿佛知道林放是一个人,这一个人两次见,觉得喜悦,其实孔子弟子的名字两次见的多得很。不知何以无感触,独喜林放两见。

读子入太庙章见两个“入太庙每事问”并写着,觉得喜悦,而且有讨便宜之意。

读“赐也尔爱其羊”觉得喜悦,心里便在那里爱羊。

读“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觉得喜悦,不知何故?又读“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亦觉喜悦,岂那时能赏识《论语》句子写得好乎?又读“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亦觉喜悦。

先读“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后又读“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觉得喜悦,又是讨便宜之意。

读“暴虎冯河”觉得喜悦,因为有一个“冯”字,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读“冯”,又觉得寂寞了。

读“子钓而不网”仿佛也懂得孔子钓鱼。

读“鸟之将死”觉得喜悦,因为我们捉着鸟总是死了。

读“乡人傩”喜悦,我已在别的文章里说过,联想到“打锣”,于是很是热闹。

读“山梁雌雉子路共之”觉得喜悦,仿佛有一种戏剧的动作,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做子路。

读“小子鸣鼓而攻之”觉得喜悦,那时我们的学校是设在一个庙里,庙里常常打鼓。

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觉得喜悦,因为我们的学校面对着城墙,城外又是一大绿洲,城上有草,绿洲又是最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最显得有风了,所以我读书时是在那里描画风景。

读“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在邦必达,在家必达”,觉得好玩,又讨便宜,一句抵两句。

读樊迟问仁“子曰,举直错诸枉”句,觉得喜悦,大约以前读上论时读过“举直错诸枉”句。故而觉得便宜了一句。底下一章有两句“不仁者远矣”,又便宜了一句。

读“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仿佛有一种不快的感觉,不知何故。

读“斗筲之人”觉得好玩,因为家里煮饭总用筲箕滤米。

读“子击磬于卫”觉得喜欢,因为家里祭祖总是击磬。又读“深则厉,浅则揭”喜欢,大约因为先生一时的高兴把意义讲给我听了,我常在城外看乡下人涉水进城,(城外有一条河)真是“深则厉,浅则揭”。

读“老而不死是为贼”喜欢。

读“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觉得奇怪。又读上论“觚不觚,觚哉觚哉”亦觉奇怪。

读“某在斯某在斯”觉得好玩。

读“割鸡焉用牛刀”觉得好玩。

读“子路拱而立”觉得喜欢,大约以前曾有“子路共之”那个戏剧动作。底下“杀鸡为黍”更是亲切,因为家里常常杀鸡。

上下论读完读《大学》《中庸》,读《大学》读到“秦誓曰,若有一个臣……”很是喜欢,仿佛好容易读了“一个”这两个字了,我们平常说话总是说一个两个。我还记得我读“若有一个臣”时把手指向同位的朋友一指,表示“一个”了。读《中庸》“鼋鼉蛟龍魚鱉生焉”,觉得这么多的难字。

读《孟子》,似乎无可记忆的,大家对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头的洞!告子告,打一头的皰”!是一般读《孟子》的警告。我记得我读孟子时也有过讨便宜的欢喜,如“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那么一大段文章,有两次读到,到得第二次读时,大有胜任愉快之感了。

(一九四七年)

志学

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一直说到七十岁的进步。十年以来,我好读《论语》,懂得的我就说我懂得,不懂得的我就觉得我不能懂得,前后的了解也有所不同,到得现在大致我总可以说我了解《论语》了。有趣的最是“志学”这一章。前几年我对于孔夫子所作他自己六十岁七十岁的报告,即“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能懂得,似乎也不想去求懂得,尝自己同自己说笑话,我们没有到六十七十,应该是不能懂得的。那时我大约是“三十”,那么四十五十岂非居之不疑吗?当真懂得了吗?这些都是过去了的话,现在也不必去挑剔了。大约是在一二年前,我觉得我能了解孔子耳顺与从心的意思,自己很是喜悦,谁知此一喜悦乃终身之忧,我觉得我学不了孔夫子了,颇有儿女子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慨。去年夏间我曾将这点意思同吾乡熊十力先生谈,当时我大约是有所触发,自己对于自己不满意。熊先生听了我的话,沉吟半晌,慢慢说他的意思,大意是说,我们的毛病还不在六十七十,我们乃是十五而志于学没有懂得,我们所志何学,我们又何曾志学,我们从小都是失学之人。此言我真是得益不少。去年“重九”之后,在我三十五生日的时候,我戏言,我现在大约才可以说四十岁的事情了,这个距离总很不远。是的,今日我可以说“不惑”。回转头来,对于十五志学,又很觉有趣。自己的好学,应自即日问学,自即日起也无妨做一个蒙师,首先我想教读自己的孩子。金圣叹为儿子批《水浒》的意思是很可敬重的,孔子问伯鱼学没有学过《周南》《召南》,我自己还想从头读《周南》《召南》也。

去年“腊八”我为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所著《槐屋梦寻》作序,《梦寻》的文章我最佩服,不但佩服这样的奇文,更爱好如此奇文乃是《周南》《召南》。我的序文里有一句话,“若乱世而有《周南》《召南》,怎不令人感到奇事,是人伦之美,亦民族之诗也。”我曾当面同俞先生谈,这句话恐怕有点缠夹,这里我很有一点感慨,《周南》《召南》系正风,但文王之世不亦为乱世乎?小时在私塾里读《了凡钢鉴》,有一句翻案文章我还记得,有人劝甲子之日不要兴兵,理由是“纣以甲子亡”,那位皇上答道,“纣以甲子亡,武王不以甲子兴乎?”我说“乱世而有《周南》《召南》”,不仅是赞美《国风》里的诗篇,是很有感慨的,很觉得《周南》《召南》是人伦之美,民族之诗也。

(一九三六年)

教训

代大匠斫 必伤其手

当我已经是一个哲学家的时候——即是说连文学家都不是了,当然更不是小孩子,有一天读老子《道德经》,忽然回到小孩子的地位去了,完完全全地是一个守规矩的小孩子,在那里用了整个的心灵,听老子的一句教训。若就大人说,则这时很淘气,因为捧着书本子有点窃笑于那个小孩子了。总而言之,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的教训每每是这样得来的。我也每每便这样教训人。

是读了老子的这一句话:“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小孩子的事情是这样:有一天我背着木匠试用他的一把快斧把我的指头伤了。

我做小孩子确是很守规矩的,凡属大人们立的规矩,我没有犯过。有时有不好的行为,如打牌,如偷父亲的钱,那确乎不能怪我,因为关于这方面大人们没有给我们以教育,不注意小孩子的生活,结果我并不是犯规,简直是在那里驰骋我的幻想,有如东方朔偷桃了。然而我深知这是顶要不得的,对于生活有极坏的影响,希望做大人的注意小孩子的生活,小孩子格外地要守规矩了。我记得我从不逃学,我上学是第一个早。关于时间我不失信。我喜欢蹚河,但我记得我简直没有赤足下一次水,因为大人们不许我下到水里去。我那时看着会游泳的小孩子,在水里大显其身手,真是临渊羡鱼的寂寞了。我喜欢打锣,但没有打锣的机会,大约因为太小了,不能插到“打年锣”的伙里去,若十岁以上的小孩子打年锣便是打锣的一个最好的机会。说是太小,而又嫌稍大,如果同祖父手上抱着的小弟弟一样大,便可以由祖父抱到店里去,就在祖父的怀里伸手去敲锣玩,大人且逗着你敲锣玩。那时我家开布店,在一般的布店里,照例卖锣卖鼓,锣和鼓挂在柜台外店堂里了。我看着弟弟能敲锣玩,又是一阵羡慕。我深知在大人们日中为市的时候只有小弟弟的小手敲锣敲鼓最是调和,若我也去敲敲,便是一个可诧异的声响了。我们的私塾设在一个庙里,我看着庙里的钟与鼓总是寂寞,仿佛倾听那个声音,不但喜欢它沉默,简直喜欢它响一下才好。这个声响也要到时候,即是说要有人上庙来烧香便可以敲钟敲鼓,这时却是和尚的职事。有时和尚到外面有事去了,不在庙里了,进香的来了,我们的先生便命令一个孩子去代替和尚敲钟敲鼓,这每每又是年龄大的同学,没有我的分儿了,我真是寂寞。有的大年纪的同学,趁着先生外出,和尚也外出的时候,(这个时候常有)把钟和鼓乱打起来,我却有点不屑乎的神气,很不喜欢这个声音,仿佛响得没有意思了,简直可恶。在旧历七月半,凡属小康人家请了道士来“放施”(相当于和尚的焰口),我便顶喜欢,今天就在我家里大打锣而特打锣,大打鼓而特打鼓了,然而不是我自己动手,又是寂寞。有时趁着道士尚未开坛,或者放施已了正在休息吃茶的时候,我想我把他的鼓敲一下响罢——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博得道士说一声淘气罢了,我却不如此做,只是心里总有一个一鸣惊人的技痒罢了。所以说起我守规矩,我确是守规矩得可以。

有一次,便是我代大匠斫的这一次,应是不守规矩了。推算起来,那时我有七岁,我家建筑新房子,是民国纪元前四年的事,我是纪元前十一年生的,因为建筑新房子所以有许多石木工人作工,我顶喜欢木匠的大斧,喜欢它白的锋刃,别的东西我喜欢小的,这个东西我喜欢它大了,小的东西每每自己也想有一件,这把大斧则认为决不是我所有之物,不过很想试试它的锐利。在木匠到那边去吃饭的时候,工作场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小小一个人了,我乃慢慢地静静地拿起大匠的斧来,仿佛我要来做一件大事,正正经经地,孰知拿了一块小木头放在斧下一试,我自己的手痛了,伤了,流血了。再看,伤得不厉害,我乃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且惊且喜,简直忘记痛了。惊无须说得,喜者喜我的指头安全无恙,拿去请姐姐包裹一下就得了,我依然可以同世人见面了。若我因此而竟砍了指头,我将怎么出这个大匠之门呢?即是怕去同人见面。我当时如是想。我这件事除了姐姐没有别人知道了。姐姐后来恐怕忘记了罢,我自己一直记着,直到读了老子的书又是且惊且喜,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不过这时深深地感得守规矩的趣味,想来教训人,守规矩并不是没出息的孩子的功课。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命小孩子学诗,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还要加一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没有这个“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上面的兴观群怨事父事君没有什么意义;没有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则“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少了好些意义了,虽然还不害其为专家。在另一处孔子又有犹贤博奕之义,孔子何其懂得教育。他不喜欢那些过着没有趣味生活的小子。

我个人做小孩时的生活是很有趣味的,因为良辰美景独往独来耳闻目见而且还“默而识之”的经验,乃懂得陶渊明“怀良辰以孤往”这句话真是写得有怀抱。即是说“自然”是我做小孩时的好学校也。恰巧是合乎诗人生活的缘故,乃不合乎科学家,换一句话说,我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对于鸟兽草木都是忘年交,每每没有问他们的姓名了。到了长大离乡别井,偶然记起老朋友,则无以称呼之,因此十分寂寞。因此我读了孔子的话,“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佩服孔子是一位好教师了。倘若我当时有先生教给我,这是什么花,那么艺术与科学合而为一了,说起来心向往之。

故乡鸟兽都是常见的,倒没有不知名之士,好比我喜欢野鸡,也知道它就是“山梁雌雉”的那个雉,所以读“山梁雌雉子路拱之”时,先生虽没有讲给我听,我自己仿佛懂得“子路拱之”,很是高兴,自己坐在那里跃跃欲试了。我喜欢水田白鹭,也知道它的名字。喜欢满身有刺的猬,偶然看见别的朋友捉得一个,拿了绳子系着,羡慕已极,我害怕螳螂,在我一个人走路时,有时碰着它,它追逐我;故乡虽不是用“螳螂”这个名字,有它的土名,很容易称呼它,遇见它就说遇见它了。现在我觉得庄子会写文章,他对于螳螂的描写甚妙,因为我从小就看惯了它的怒容了。在五祖山中看见松鼠,也是很喜欢的,故乡也有它的土名,不过结识松鼠时我自己已是高小学生,同了百十个同学一路旅行去的,它已不算是我个人的朋友了。再说鱼,却是每每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回来向大人说今天我在河里看见一尾好鱼而已。后来做大学生读《庄子》,又是《庄子》!见其说“鯈鱼出游从容”,心想他的鱼就是我的鱼罢,仿佛无从对证,寂寞而已。实在的,是庄子告诉我这个鱼的名字。

在草木方面,我有许多不知名,都是同我顶要好的。好比薜荔,在城墙上挂着,在老树上挂着,我喜欢它的叶子,我喜欢它的果实,我仿佛它是树上的莲花——这个印象决不是因为“木莲”这个名字引起来的,我只觉得它是以空为水,以静穆为颜色罢了,它又以它的果实来逗引我,叫我拿它来抛着玩好了。若有人问我顶喜欢什么果,我就顶喜欢薜荔的果了,它不能给人吃,却是给了我一个好形状。即是说给了我一个好游戏,它的名字叫做薜荔,一名木莲,一直到大学毕业以后才努力追求出来的,说起来未免见笑大方。还有榖树,我知道它的名字,是我努力从博学多能躬行君子现在狱中的知堂老人那里打听出来的,我小时只看见它长在桥头河岸上,我望着那红红的果子,真是“其室则迩,其人则远”,可望而不可即了,因为我想把它摘下来。在故乡那时很少有果木的,不比现在到处有橘园,有桃园,有梨园,这是一个很好的进步,我做小孩子除了很少很少的橘与橙,而外不见果树了。或者因为如此,我喜欢那榖树上的几颗红果。不过这个理由是我勉强这么说,我不懂得我为什么喜欢它罢了,从现在看来它是没有什么可喜欢。这个令我惆怅。再说,我最喜欢芭茅,说我喜欢芭茅胜于世上一切的东西是可以的。我为什么这样喜欢它呢?这个理由大约很明白。我喜欢它的果实好玩罢了,像神仙手上拿的拂子。这个神仙是乡间戏台上看的榜样。它又像马尾,我是怎样喜欢马,喜欢马尾呵,正如庾信说的,“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我喜欢它是静物,我又喜欢它是奔放似的。我当时不知它是芭茅的果实,只以芭茅来代表它,后来正在中学里听植物学教师讲蒲公英,拿了蒲公英果实给我们看,说这些果实乘风飞飘,我乃推知我喜欢芭茅的果实了,在此以前我总想说它是花。故乡到处是芭茅做篱笆,我心里喜欢的芭茅的“花”便在蓝天之下排列成一种阵容,我想去摘它一枝表示世间一个大喜欢,因为我守规矩的缘故,我记得我没有摘过一枝芭茅。只是最近战时在故乡做小学教师才摘芭茅给学生做标本。

(一九四七年)

谈用典故

作文用典故本来同用比喻一样,有他的心理学上的根据,任何国的文学皆然。在外国文学里头用典故这件事简直不成问题,只看典故用得好不好,正如同比喻用得好不好。他们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里头,典故不常用,正如同比喻不常用,若用之则是有必要,这时文章的意思格外显豁,感人的效果格外大。中国的事情每不可以常理论,他没有文章而有典故!于是典故确乎应该在排斥之列。我说中国是因为没有文章而有典故,这话一点也不错,只看中国的文章里头没有比喻便可以知道。若用比喻则非有意思不可了,有意思才叫做文章。只看周秦的文章连篇累牍用的是比喻,而后来的文章则只有典故,中国确乎是从周秦以后没有文章了。有典故没有文章,这样的文学不应该排斥吗?那么照意义说起来,我们反对典故,并不是反对典故本身,乃是反对没有意思的典故罢了。因为反对典故的缘故,我曾赞美宋儒的文章,我读朱子《四书集注》,文章都很能达意,在他许多文字里头只有两个典故,即“枉尺直寻”与“胶柱鼓瑟”,实在这也不能算是典故,只是成语罢了。其解释“欲罢不能”云:“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饱。”这样有力量的文章要什么典故呢?二程子称大程子“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这是多么能达意的文章,何暇用典故?这样的文章,应该算是理想的“古文”。即是韩愈所提倡的古文的古文。那么我平常反对古文也只是反对他没有意思罢了。

我今天的本意是作典故赞的,开头却说了上面一段话无非是表示我很公平,我说话向来没有偏见。那么我来赞典故乃是典故真可赞了。中国的坏文章,没有文章只有典故。在另一方面,中国的好文章,要有典故才有文章!这真是一件奇事。我所赞美的,便是这种要有典故才有文章的文章了。那么倘若没有典故岂不就没有文章了吗?是不然。是必有文章的,因此也必有典故,正如外国文章里必有风景,必有故事。换一句话说,中国的诗人是以典故写风景,以典故当故事了。中国文学里没有史诗,没有悲剧,也不大有小说,所有的只是外国文学里最后才发达的“散文”。于是中国的散文包括了一切,中国的诗也是散文。最显明的征象便是中国的文章里(包括诗)没有故事。没有故事故无须结构,他的起头同他的收尾是一样,他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文章了。这正同中国的哲学一样,他是不需要方法的,一句话便是哲学。所以在中国文章里,有开门见山的话。其妙处全在典故。下面是庾信《谢滕王赉马启》的全文:

某启:奉教垂赉乌骝马一匹。柳谷未开,翻逢紫燕,陵源犹远,忽见桃花。流电争光,浮云连影。张敞画眉之暇,直走章台;王济饮酒之欢,长驱金埒。谨启。

第一句等于题目。接着是无头无尾的文章,同时也是完完全全的文章,不多不少的文章。所用的全是马的典故,而作者的想象随着奔流出来了。柳谷句,张掖之柳谷,有石自开,其文有马;紫燕是马名。接着两句,“流电”“浮云”俱系马名,“争光”与“连影”则是想象,写马跑得快。争光犹可及,连影则非真有境界不可,仿佛马在太阳底下跑,自己的影子一个一个的连着了,跟着跑了。那么争光亦不可及,作者的笔下实有马的光彩了。我并不是附会其说,只看作者另外有这样一句文章,“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他的句子确不是死文章了。画眉之暇,走马章台;饮酒之欢,长驱金埒,可不作解释。读者试看,这样一篇文章不是行云流水吗?不胜过我们现在一篇短篇小说吗?他没有结构而驰骋想象,所用典故,全是风景。他写马,而马的世界甚广,可谓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时间与空间在这里都不成问题,连桃花源也做了马的背景了。在任何国的文学里没有这样的文章的。我们不能说他离开典故没有文章,乃是他有文章自然有典故了。外国的文章靠故事,我们不能说他离开故事没有文章,他是有文章自然有故事了。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里写一个公爵给国王流放出去,舞台上自白道:

Now no way can I stray,

Save back to England, all the world's my way,

这样的文章写得多容易。真是同庾信的文章一样容易!这样写“流放”是伟大的文章,借故事表现着作者的境界。中国的诗人则是藉典故表现境界了。我这话也决不是附会,有时也有等于藉故事表现境界的,也正是庾信的文章,如皇帝赐给他东西谢皇帝而这样写一个“谢”字:“直以物受其生,于天不谢。”这完全是英国莎士比亚的写法了。不过这是偶然的,中国文章本来不以表现情节见长,而诗人伟大的怀抱却是可以以同样尺度去度量的了。我顶喜欢庾信这两句写景的文章:“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大约没有典故他不会写这样的美景,典故是为诗人天造地设的了。“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都是以典故为辞藻,于辞藻见性情。是的,中国有一派诗人,辞藻是他的山川日月了。庾信的《象戏赋》有这样两句话,“昭日月之光景,乘风云之性灵”,正是他自己的文章。我最佩服这种文章,因为我自己的文章恰短于此,故我佩服他。我大约同陶渊明杜甫是属于白描一派。人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确是懂得别人的好。说至此,我常常觉得我的幸运,我是于今人而见古人的。亡友秋心君是白话文学里头的庾信,只可惜死得太早了,我看他写文章总是乱写,并不加思索,我想庾信写文章也一定如此。他们用典故并不是抄书的,他们写文章比我们快得多。有一回我同秋心两人在东安市场定做皮鞋,一人一双,那时我住在西山,后来鞋子他替我取来了,写信告诉我,“鞋子已拿来,专等足下来穿到足上去。”他写文章有趣,他的有趣便在于快。庾信的《枯树赋》有这两句:“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我想他的将军坐焉同秋心的足下足上是一样写得好玩的,此他的文章所以生动之故。

我今天写这个题目,本来预备了好些“典故”,但写至此已觉得可以成一短文,其余的只好暂不写,否则文章恐怕长了。然而这样又不能说典故之长于万一了。此决非夸大之辞,实乃缩小之论。

(一九四八年)

再谈用典故

今天我再来谈用典故罢。

上回我说庾信写文章写得非常之快,他用典故并不是翻书的,他是乱写,正同花一样乱开,萤火虫一样乱飞。而且我举出我的朋友秋心为证。我这话当然说得很切实,但反对者如反对我,“你究竟是乱说!人家的事情你怎么能知道呢?”那我只好学庄子诡辩,子非我,安知我不能知道呢?话不要游戏,我还是引杜甫的话,“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可以知道的。今天我再来说用典故比庾信稍为慢一点儿的,至少要慢五分钟。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第一想起陶渊明。陶渊明作诗是很正经的,决没有乱写的句子,有一回用了一个太阳的典故,不说太阳而说“乌”,却是写得好玩的。这首诗题作“怨诗”,诗确是有点怨,然而因为这一只“乌”的缘故,我觉得陶公非常之可爱了,他思索得这一个典故时,他一定自己笑了,觉得好玩,于是诗的空气缓和好些了。诗是这样的,“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造夕思鸡鸣当然是真的光景,老年人冬夜睡不着,巴不得鸡鸣,天便亮了,而“及晨愿乌迁”决然是一句文章,意思是说清早的日子也难过,巴不得太阳走快一点,因为写实的“鸡鸣”而来一个典故的“乌迁”对着,其时陶公的想象里必然有一支乌,忘记太阳了。这是很难得的,在悲苦的空气里,也还是有幽默的呼息,也便叫做“哀而不伤”。这样的用典故确是同庾信的用典故不同,乌是从作者的文思里飞出来的,不是自己飞出来的所以要来得慢,可以令我们读者看得出了。虽然慢这支乌确是活的不是死的,仿佛“犹带昭阳日影来”了。总之陶渊明偶尔用典故不是死典故,我想谁都不能否认我的话。到了后来的李商隐完全弄这个把戏,他比庾信慢一点,比陶渊明又要快一点,介乎二者之间。庾信不自觉,李商隐自觉,庾信是“乘风云之性灵”,李商隐则是诗人的想象了。他写唐明皇杨贵妃“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六军驻马等于陶渊明的造夕思鸡,七夕牵牛则是及晨望乌了,是对出来的,是慢慢地想了一会儿的,是写得好玩的,虽是典故,而确是有牵牛的想象的。不知者每每说李诗纤巧,而陶渊明独不纤巧乎?不知诗人的想象便不能谈诗,谓陶句不纤巧者,是以乌迁为一死典故而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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