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写在前面

应该说,无论田间的农民还是水上的渔夫,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文章,或是优美的散文,或是隽永的随笔,或是缠绵的小说,可惜限于种种条件,绝大多数人无法一一诉诸笔端,致使文章唯有自己一个读者,最终在天地间归于杳然。想来,这是一种无奈的流失,一种悲凉的缺憾。所幸我碰巧是大学里的教书匠,一周课不很多,上完课基本无人监管,得以在稿纸上大体不间断地涂涂抹抹,是谓“爬格格”。涂抹或爬出的东西主要有三种。一种是用来提职称保岗位的学术论文。此种文字虽有“八股文”之嫌,但在我这个行当里乃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要紧事,不耐烦或不擅长也不可视同儿戏;另一种是翻译,要让例如那位叫村上春树的日本人开口讲咱们中国话。这件活计不外乎把自己的脑袋临时安在村上君的脖子上;再一种就是自产自销的所谓原装文字了,即您手上这本小书里的散文随笔之类。因大多是为报纸副刊和杂志专栏写的,所以都不太长,一般戏称为“豆腐块”。
换言之,论文是同学术对话,最忌感情用事;翻译是同洋人对话,必须鹦鹉学舌;而散文则是同自己对话,唯求听命于心灵。因此,所得即便是不成样子的稚嫩的“豆腐块”,对自己也无疑是心爱的宝贝蛋——正应了那句俗话,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再不好也好。
内容可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乡关何处”多是对已往岁月的回眸。故乡晚空的炊烟,外婆脸上的皱纹,母亲灯下的身影,以及受业的恩师、读过的辞章、儿时的梦幻……另一方面也想通过缱绻的个人情思为喧闹的现实生活多少唤回渐行渐远的童话。我总以为,没有童话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第二部分“身为教授”主要是对当下状况的质疑——大学的品格,教授的质地,英语的攻城略地,图像的重兵压境……有的说法或许尖刻,观点或许偏激,好在有人说过,“每一只狗都应该叫”。毫无疑问,即使声音再动听,而若天天只听一种,也会引起听觉疲劳。和谐的前提是复数和多元。因此自己也应该叫,应该以微弱甚至走调的叫声呼唤悲悯与良知,呼唤文化乡愁。第三部分“落花之美”则是旅日期间的感悟和思考,着眼于中日文化的同中见异。樱花的开落之际,着装的藏露之间,美女的颦笑之下,细细琢磨,无不透露出耐人寻味的文化审美信息。第四部分“乐在雕虫”谈的是我的老本行翻译。译海独航,长夜孤灯,倭汉之间,踽踽前行。既无雕龙大才,遂以雕虫小技,娱己娱人,不亦可乎?第五部分自然还要谈一谈我的老伙计村上君,他是“林家铺子”的主要供货商,冷落人家是不合适的。只是,确有老生常谈之嫌,重复之处,还望宽恕。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本小书二○○六年九月由中国工人出版社首先印行,二○一三年一月由青岛出版社推出精装版。增加八篇文章,分别是《我的大一日记》《希望总在年轻人身上——复韩寒信》《日本小城的书和书店》《中国人有钱》《〈非诚勿扰〉扰了日本》《“樱花如泼妇”》《从根部阅读日本》《译诗三难》。访谈补充了一篇新的。这次承蒙青岛出版社杨成舜编审的美意再度改版付梓。为此补增二○一五年一月至五月间最新写的十篇。依次为《译文内外的煮鸡蛋》 《羊年与羊圈及村上的“寻羊冒险”》《物是不是也有尊严》《高考:怎样写作文》 《手机:生活在别处》《曾昭科:我的曾经的系主任》《志军教我写小说》《乌镇:木心,茅盾与莫言》《100%的村上春树是可能的吗》和《村上语言的机趣和诗性》。同时删除了五篇访谈录。所保留的原有各篇除若干篇名和个别内容略有改动之外,其余基本保持原貌。好也罢坏也罢,毕竟是自己当时景况和心境的记录和表达,即使我本人,恐怕也不具有全面“装修”的资格了。
还要说明一点,书中绝大部分文章在《青岛晚报》《半岛都市报》《羊城晚报》《中华读书报》《齐鲁晚报》《渤海早报》和《新航空》等报刊发表过——如果没有高伟女士、杜晗女士、刘宜庆君、黄咏梅女士、咸江南女士、吉祥君、纪佳音君和徐茸君等诸位编辑约稿,就不会有这本小书。而若没有中国工人出版社原责编刘艳芬女士和青岛出版社杨成舜编审的玉成之举,结集也无从谈起。在此请允许我一并致以诚挚的谢忱。同时感谢读者朋友关注和阅读这本小书——想到远方陌生的朋友正在默默分享自己的情感、情思和情怀,我心中就静静涌起一股纯粹的幸福感,让我觉得我这个人、我的人生是何等幸运。


                                                          

        林少华

二 ○一五年六月五日再度修改于窥海斋
        时青岛雾失楼台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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