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云里的一颗巨星

暗云里的一颗巨星

近日,有机会到山东莱州采风。在与市委书记李明的会见中,他提及一个莱州民众及官场从古至今始终保持和尊崇着的特色,即格外重廉而讲求清明。并且把这种心理诉求体现在清廉的环境建设上。他们将府衙大堂起名为四知堂,在府衙内建祠立坊,纪念为官清廉的知府、知县们。在莱州还有一个为清官脱靴的有趣传统,凡有清官离任,万民欢送,并脱下其朝靴,悬于城门,以示褒扬和肯定。李书记特别提到,这样一种优良传统,与东汉年间曾任东莱太守的杨震之楷模作用密不可分。

“杨震?就是那个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不知’之四知理论却金拒贿,而名震天下,光耀千秋的东汉太尉杨震吗?”

“是的。杨震就是在来东莱(莱州)赴任途中,经过昌邑时,曾受其提携的昌邑县令王密为谢其恩,星夜提金十斤,献与杨震,称此决无他人知晓,结果被杨震严词拒却,怀惭而去……”

我不禁刮目相看,别有一番敬意浮上心头。这首先缘于自己恰是有过杨震情结之人。近些年因为马齿徒增吧,渐喜读史。而史乘中清官廉吏并不多见,杨震不仅是罕见而堪与日月同辉的一位,其四知理论亦别具慧眼,体现了相当深邃的哲理意味,令我(当然也令所有知其者)推崇备至。此外,犹记当年,我曾和一位友人因杨震而有过一场小小的辩论。友人认为杨震人虽不假,事或有虚。理由是,既然只有“四知”,后来又是谁把这事给传扬出来的呢?如果是杨震,则其难免沽名钓誉之嫌,“却金”动机要打问号。如果是县令王密,则其岂肯自曝丑闻,贻笑世人?如果两人都没传扬,则此事是否好事者炮制出来,以儆世人,也未可知。

我则相信,虽然当时实际究竟如何,已难确考,但应确有其事。理由是,我曾查核过,有史料证明,此事是县令王密感念恩师之高风亮节,而不惜自我揭短而公之于人的。当然,这史料确否,也难绝对定论。而我从为人的基本逻辑中推知,别人不好说,杨震却金及其四知理论,发生在他身上却是相当可信的。而因为史籍上关于杨震的事迹记载不多,许多人包括我友人,对杨震的了解基本上限于“四知”一事,有所疑惑也很正常了。而实际上的杨震,又岂仅仅是一个为官清廉之辈?可以说,这只不过是其人格之必然之果,而非其因。

杨震者,其出身即远非凡俗之辈也!

杨震字伯起,系陕西华阴人。出身官宦世家。他的八世祖杨喜,在汉高祖时因功封为赤泉侯。到他父亲杨宝这儿,虽然已非官僚,但仍系世族大户。而杨震年少时即志存高远、好学上进。曾跟随太常桓郎学习《欧阳尚书》,并通晓经术,博览群书,专心探究。当时的儒生都称赞他为“关西孔子杨伯起”。杨震居住在湖城,尽管名声渐起,但却无心仕进,几十年都不应州郡的礼聘。直到50岁时才终于出山。当时的大将军邓骘听说杨震是位贤人,于是便向朝廷举其为茂才。此后杨震四次升迁后成为荆州刺史和东莱太守。

当他前往东莱郡上任,路过昌邑时,发生了著名的“四知”却金之事。客观地说,正是此事,使杨震“一举成名天下知”,并最终留名青史,成为万世楷模。但也正因为此事太著名,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吧,杨震之真实而完整的人格和面目,反而如灯下黑一般,变得模糊不清,加之史载也不多,以致会有人对其“四知”却金之事,也产生了怀疑。实际上,如果你知晓了杨震的一贯为人,了解了他的基本人格和事迹,就会相信,却金之事发生在他身上非但可能,而且也仅仅是其巍然高峰般奇崛的英姿之一个侧影而已!

别的先不说,就从他辗转多地任职地方和朝廷多年,仍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来看,杨震就是封建专制社会贪腐成风、形同酱缸的背景下极其罕见的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株清莲。他在任内始终公正廉明,且不接受私人请托。他的子孙也蔬食徒步,生活俭朴。以致常有一些老朋友或长辈看不过去,劝他要为子孙布置点产业。杨震的回答也不亚于“四知”之说:“让后世的人们都称颂他们为清白官吏的子孙,便是遗泽于他们了。这比积金贮产,好得多哩!”不仅如此,杨震早在隐居期间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如他当时以教授学生为生。为缓拮据,他暇时便自种蔬菜,贴补家用。门生们便想替他种植,杨震却坚决不允,甚至将门生们种下的植株拔起来重种,以此杜绝门生的服劳。其“关西孔子”的称号便是由此而来。

而最令我敬仰的,还在于杨震身上那最本质的一面,即其一以贯之的、坚定无畏的儒家士大夫精神。

众所周知,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家天下的皇帝是上天之子,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予取予夺的权威。尽管历代君主都好扮演礼贤下士、开放言路的贤明角色,实际情况却是,做臣子的多半都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甚或谄媚溜须以求干进。原因很简单,伴君如伴虎,敢于直言相谏甚至逆批龙鳞的官僚,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表面煊赫风光无两的帝王们,实际上也都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当然,也有例外。虽然相对于数千年的封建朝代史,这个“例外”中人仅仅是少数,但细数起来,其绝对数却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小群体。他们敢于犯上直谏,且一身正气、不屈不挠。比如杨震就该算是其中一位佼佼者。只是这么一位在我看来完全算得上是“暗夜里的一颗巨星、浓雾里的一枝鸣镝”者,却因为没有遇上一位开明君主而最终死于非命,想来怎不令人扼腕三叹!

公元初,永宁元年,东汉安帝邓太后时期,因慕杨震盛名,朝廷将其征召为大司农,后又升为司徒、太尉。坦率说,假如是我蒙此恩遇,此时不说沾沾自喜、尽情享乐,亦当凝神敛息,唯上是从,以图安逸了。偏偏杨震不是这样的人。越是受到重用,越是慷慨直言,不惜得罪权贵,甚至触怒皇帝。

公元121年(永宁二年),邓太后去世,汉安帝喜欢的一些后妃,开始骄横起来。安帝的奶娘王圣,因为抚养安帝有功,依靠帝恩,尤为无法无天。他的女儿伯荣也出入宫中,贪赃枉法。

满朝文武都明哲保身,独有杨震毅然上疏,直指王圣:“……阿母王圣,出身卑微,因遭千载难逢的机会,得以奉养圣上。虽然有推燥居湿抚养陛下的辛勤劳苦,但陛下对她前后所封赏的财富荣耀,已远远超过了她的功劳。然而她贪得无厌的心理无法得到满足,经常交际朝臣,接受贿赂、请托,扰乱天下,使朝廷清正的名声受到损毁,如同日月蒙上灰尘一样……因此,应当迅速送阿母出宫,让她居住在外面,同时还要阻断她女儿同宫内的往来,这样就能使恩情和德行都继续保持下来,对陛下和阿母都是好事……”

孰料,安帝见了奏折,非但不以为然,还给王圣等人看。从此可想而知,她们都对杨震怀恨在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此后,乳母王圣的女儿伯荣,与已故的朝阳侯刘护的远房堂兄刘瑰勾搭成奸,刘瑰为趋炎附势,遂娶伯荣为妻。安帝因此而让刘瑰承袭了刘护的爵位,官至侍中。对此,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杨震坚决反对,再次向安帝上书说:“臣听说过去高祖皇帝执政时曾与群臣相约,不是有功之臣不得封侯拜爵。在爵位的继承上,自古以来都是父死子继,兄亡弟及,以防别人篡夺爵位。臣见诏书赐刘护的远房堂兄刘瑰承袭刘护爵位为侯,而刘护的同胞弟弟刘威如今还健在,为什么不让刘威袭其胞兄刘护的爵位而让刘瑰承袭呢?臣听说,天子只封有功之臣,诸侯靠德行获得爵位。刘瑰没有任何功劳和德行,仅仅以匹配阿母之女的缘故,就位至侍中,又得以封侯,这既不符合高祖定下的老制度,又不合乎道义,以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百姓迷惑不解。请陛下以历史为镜鉴,按照帝王应该遵循的规则办事,得人心,安天下。”

可是,安帝依然没有理睬他的诤谏。

杨震为太尉时,安帝的舅舅大鸿胪耿宝,推荐中常侍李闰的哥哥给杨震,希望他推荐任用。杨震不接受。耿宝亲自对杨震说:“李常侍是陛下亲近的人,陛下想叫你推荐他的哥哥,我耿宝不过是传达陛下的意见而已。”杨震说:“如果朝廷想令三府推举,应该有尚书的命令。”决然拒绝了他,以致又开罪了耿宝。后来,皇后兄长执金吾阎显也向杨震推荐他两个亲友,杨震又不接受。而司空刘授听说后,马上举荐这两个人,结果十天之内都被提拔了。可想而知,如此刚直不阿的杨震,其在朝中的人际关系将会有多么糟糕。

不久,安帝又下诏,让使者为阿母王圣大肆建造房屋。中常侍樊丰及侍中周广、谢恽等更相鼓动,扰乱朝廷。杨震闻讯后再次上疏,严词反对。其中甚至直斥周广、谢恽兄弟等人“既不是皇上重要亲戚,又不是皇室枝叶贵属,仅仅依附皇上周围佞幸小人,与樊丰、王永等人共分权力,嘱托遍布州郡,威势动摇大臣。宰相衙府想征召人材,大多都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被招来的人差不多都是通过行贿买官的无能之辈,甚至一些过去因贪污纳贿被禁锢不许做官的人,一些放浪形骸、胡作非为的人,也都通过行贿重新得到了高官显位,以致黑白混淆,清浊不分,天下舆论哗然……”

这道奏折上去,却又似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樊丰、谢恽等人见安帝不听杨震接二连三的苦谏,便更加肆无忌惮,进而假造诏书,调拨大司农所管国库钱粮、将作大匠所管众多现成材木,各自大肆建造家舍、园地、庐观,花费人力、财力不计其数。

杨震忍无可忍,又借发生地震之故,再次上疏直言:

“……而亲近幸臣,骄溢逾法,多发徒士,盛修第舍,卖弄威福,道路喧哗。从所闻见,地动之变,近在城廓,殆为此发!……”

杨震这一片苦心,虽然激切,奈何安帝早已为群小所蒙,故任由他怎么说,始终置之不理。而那帮奸幸之徒无疑更加痛恨杨震,一有机会就向安帝谤毁他。于是安帝也日渐厌烦杨震,只是考虑到他是关西名儒,若将他轻易除去,可能会物议沸腾,摇动大局。所以一时也不敢加害杨震。可是,杨震虽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已江河日下,但一腔忠悃又使他不屑于为一己安宁而退避,依然我行我素。

有个河间人叫赵腾,痛感时局混沌,亲自诣都城上书,向安帝指陈时政得失。安帝却勃然大怒,说他无知小民也来多嘴,立即命有司将赵腾逮捕下狱。换了别人,轻易不会管这闲事,可杨震却不肯坐视不救,于是又上书诤谏:

“臣闻尧舜之世,谏鼓谤木,立之于朝;殷周哲王,小人怨詈,则还自敬德。所以达聪明、开不讳,博采负薪,尽极下情也。今赵腾所从,激讦谤语,为罪与手刃犯法有差,乞为加恩,全腾之命,以诱刍荛人之言,则国家幸甚!”

可是安帝看到这封奏章,非但不听,反而下令即刻处死赵腾。按说,这对杨震是个相当不妙的信号,如果懂得见机,改弦易辙,或可扭转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然而杨震却毫无退缩心理,反而趁安帝东巡祭祀泰山的时机,派太尉秘书高舒,查获樊丰等人先前捏造伪诏等罪证,专等安帝回朝,即向他举发。然而,不擅心计的杨震,却被工于心计的樊丰一伙占了先机。他们听说自己丑迹败露后,一俟安帝回銮,将到都门时,急忙先去迎谒,并乘机密奏,说是有星变逆行的天象,与杨震有关。因为他袒庇赵腾,陛下不从其请,他心怀怨怼,意图谋逆,所以星变显示危机,请陛下先行收拿杨震,方可安全入官。安帝虽然昏庸,此时却还有一隙之明,他踌蹰半晌才疑惑地说:“震为名士,难道也如此不法么?”樊丰进逼道:“震为邓骘故吏,邓氏既亡,怪不得他会有异心了!”一听此言,安帝顿时愕然点头,连夜调遣中使,去收了杨震的太尉印绶,免去他的一切官职。

毫无防备的杨震并不畏惧,坦然交出印绶后,回到府第。从此闭门韬晦,谢绝交游。不料事已无补。安帝回宫后,便提擢耿宝为大将军。而耿宝因为先前向杨震说情未成事,一直怀恨于他,加上樊丰等又从旁煽构,他竟向安帝奏称杨震不肯服罪,仍怀怨望。安帝便又下诏,命杨震归里。

杨震奉命返乡,到了夕阳亭后,他却停下不走了。慨然整装之后,他将所有门人弟子聚拢来说:“人生本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叨居宰辅,明知奸臣狡猾,不能驱除;嬖女倾乱,不能禁遏,有何面目再见日月?我死后可用杂木为棺,粗布为被,盖形掩体,不必归就墓次,添设祭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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