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外的书
有朋友要我为她编的“我与语文课”的书写点文字。在她看来,我们做与文学有关系的工作的人,上学的时候,应该对语文课很感兴趣,有许多的感触。其实不然。上初小的时候,我并不爱学习,经常逃学。虽然也翻了一点杂书,但语文课(那时应该叫国文)没有留给我什么印象。用的是什么教材,有哪些课文,是哪位老师讲课,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只记得那时经常和同学到河里游泳,河很深,我游泳的本领很不行,却居然敢往远处去冒险。再就是偷烟摊上的香烟。我不敢去偷,但偷到了我会跟着抽。还有是跑到断垣残壁间找蜗牛壳,然后比赛谁的坚硬。这样,我上课常背不出书来,经常挨老师打掌心。期末考试,好几门不及格。家长对我这样胡作非为十分恼怒,终于把我转到另一所学校。这所学校是基督教会办的,冠以“真理”的校名(1949年后,这个校名被取消了,但在1980年代后期却又恢复)。听说,我从此变了一个人,变得“老实”了,循规蹈矩了,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成绩也“突飞猛进”起来。对这些“改邪归正”的转变,我倒是没有一点记忆;这些,都是家里人后来告诉我的。他们讲起这件事,总说是神听了他们的祷告,才有这样的“神迹”发生。
不过,事情总是有利也有弊。从此,我好像换了一种性格,变得不怎么爱活动,不喜欢热闹。与人交往就心存害怕,开口说话总不怎么利索。特别是对于内心的东西,从本能上就不愿意、也畏惧讲出来。要不是有这样的改变,我现在肯定不会在学校教书,做什么“学问”。我会选择去当兵,去野外考察,去做生意什么的。总之,上初中以后,我生活的圈子越来越小。在这种情况下,乱翻书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最主要的事情。我觉得书本为我提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比起我见到的,每天所过的日子来,要有趣得多。我在生活中不能实现的事,多少总能在书里得到弥补。
因为这样的缘故,在我开始认真学习时,我便很自然地喜欢语文课。不过,教材里的课文,老师对这些课文的讲解,依然没有留给我深刻的印象。选入的肯定有许多名篇佳作,但1950年代的语文课已变得有些枯燥。上课时总是千篇一律地划分段落,归纳段落大意,背诵一字都不让改动的“中心思想”,总结出几条“写作技巧”。久而久之,就很厌烦。但语文老师是好老师。除了这些例行的课程安排外,常常会向我们谈到一些作家、诗人的事迹,介绍我们不知道的书籍。高兴起来,便朗朗地读起课本之外的诗文。也举办文学讲座,组织“文学社”讨论作品。也要我们写诗和散文。有一次,我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写了一篇抒情散文,总有六七千字吧。里面用了许多抒情排比句,来歌颂北自黑龙江,南到海南岛的祖国新貌。我很得意,在“文学社”讨论时,紧张地等待赞赏;还提醒自己,不要太“喜形于色”。想不到的是老师言辞冷峻的批评:“空泛,夸张,还是写你有体会的东西吧。”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凝固了。后来甚至心存怨恨。但从此,我对夸张、空泛,总是十分警惕。这个告诫,是我当时未能真正领会的财富。
虽然喜欢乱翻书,但我们那个地方,书并不好找。读高小是1940年代后期,新中国还未成立。我住在南方的一个县城里,当时大概有几万人口。每天上下学,沿着两边有“骑楼”的街道,会走过饭铺、杂货铺、药店的门口,也常常在青果行、米行、竹器行外面停下来观望:对新上市的香蕉、洋桃垂涎欲滴,或者愣愣地看怎样用竹篾做斗笠、箩筐。但是,记忆里这个县城并无专门的书店,也没有公共图书馆,虽然韩愈当刺史的潮州离我们那里不远,而县城中心就有据说是建于宋代、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牌位的“学宫”。县里只有几家也兼售不多书籍的文具店。当然,也有藏书颇丰的人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我的家不是“书香门第”,父亲是个学徒出身的医生。家里有一些医书,一些基督教的书籍,上海广学会发行的刊物。那时,能得到一本喜爱的书,在生活里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1950年代上中学以后,读书的条件有了改善。县里开办了文化馆,我就读学校的图书馆的藏书也慢慢多起来。我的一个同学,家里有不少三四十年代开明书店、良友图书公司、生活书店、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学书籍。能读到好书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尽管如此,对于书籍仍产生近于“神圣”的感觉,这种感觉保留了很长的时间。当我从语文老师那里借到几本1920年代的《小说月报》时,当我终于有零花钱可以订阅《文艺报》《文艺学习》杂志时,我清楚地记得那种不夸张的“幸福感”。这是现在得到书籍如此容易的时代所无法想象的。
小时候,语文课外的书中,我读得最多的,其实不是最容易得到的武侠和言情小说。我的邻居就有许多这样的小说。但我并不喜欢。现在找起原因来,大概是我太缺乏想象力,对飞檐走壁、腾云驾雾总不能神会,使我现在对武侠这类小说,仍是不感兴趣。这好像是我的一大“损失”,不能有生活中我不熟悉的另一种乐趣。因为我的外祖母和父母亲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高小上的是教会学校,所以,读(和听别人读)得最多的,是《圣经》。星期日到教堂做礼拜,听牧师布道,参加学校、家庭里宗教性质的活动,都离不开《圣经》。小时候对教义什么的,并不能理解,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些故事。神创造世界的经过。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洪水和诺亚的方舟。罪恶的所多玛城的毁灭。罗得妻子变为盐柱。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西奈山上的十诫。——当然,《新约》福音书中有关耶稣言行的记载,就更熟悉。《圣经》中的许多句子,在我脑子里,比后来读的任何书留下的印象都要深。“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在伯利恒之野地里有牧羊的人,夜间按着更次看守羊群。有主的使者站在他们旁边,主的荣光四面照着他们”;“我报给你们大喜的信息,是关乎万民的,因今天在大卫的城里,为你们生了救主”;“那时,有施洗的约翰出来,在犹太的旷野传道,说,天国近了,你们应该悔改”;“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
《圣经》究竟留给我什么,实在很难讲清楚。或者说,不能说清楚的比能说清楚的多。现在能想到的也有一些。比如有关“界限”的意识。人和神,已知和未知,今天和未来,善和恶,真实和虚假,真诚和伪善,平庸的生活和理想的境界等等,虽然经常混沌一片,但也不是不可区分。再有就是对于词语的感觉。文字能够创造一个世界,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奇妙甚至神秘的事情。1950年代,报纸刊物,包括语文课所推荐的,是一种规范化的语体文。这类文字读多了以后,我一度觉得《圣经》中文译本不大好。我知道这个通行本叫“和合本”。和当时的语体文相比,觉得许多语词、句式别扭,也不很顺畅。当时,我希望有人来重译。待到我厌倦了那些标准化的语体文之后,想法完全变过来了。设想《圣经》里的叙述,那些祝福、歌唱、劝诫的文字,也如五六十年代标准化语言那样,那将如何是好?让上帝、亚伯拉罕、但以理、约伯、耶稣、犹大都说着我们说的那种“普通话”吗?我真庆幸没有人有我那样愚蠢的念头,去重新翻译《圣经》。
共和国成立后,我爱看的书有了改变。我读了大量五四的新文学作品,也读了许多外国的,特别是苏联、俄国的诗和小说。鲁迅的《呐喊》《彷徨》和杂文自不必说,却不能理解他的《野草》和《故事新编》。读曹禺的《北京人》(也看县教师剧团的演出),说来惭愧,最喜欢的人物,竟是相当概念化的人类学家袁任敢和他的女儿。初中有一个时期沉迷于巴金1930年代的小说,但持续时间很短暂。我在笔记本上抄录普希金的诗,读他的《驿站长》,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契诃夫的短篇,普里希文的散文,也读《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日日夜夜》《青年近卫军》。《红与黑》《包法利夫人》也是这个时期读的,却不能让我很投入。我上中学的这个时期,被看作是中国现代史的“转折”的时期。寻求、确立社会理想和价值观,是那时的“时代主题”。当时,引起我兴趣、能产生“共鸣”的书,好像都和这一“主题”有关。“浪漫”是年青人的“专利”,他们也和“革命”有一种天然的呼应。这些有关“革命”的书籍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一本,尽管它现在已不会有很多读者,文学史对它也不会有高的评价。也有的学者认为它是不值一提的“惑人货”。但我永远不为曾经喜爱过它而羞愧。从上中学到1980年代,我一共读过三次。当然,每次读的时候,都有很不相同的体验。总的来说,当初那种对理想世界的期待和向往,那种激情,逐渐被一种失落、苦涩的情绪所代替。记得在“文革”两派武斗激烈的日子里,窗外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口号,我却在为保尔和丽达的无望的爱情伤心。
我们的一生里会读无数的书,但让我们难忘的其实不多。这不多的书最有可能是在上小学上中学时读的。而且往往不是语文里的课文。它们是什么书,对每个人来说不会一样。它们给予我们的东西,有一些则可能永远是个秘密。或者意识不到;或者意识到了,却不愿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