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偷偷摸摸悄悄靠近四楼会议室,找到一个既不易被发现又利于视听的藏身之地。我看见会议室里乌烟瘴气黑压压的一片,人人似乎都低垂着头。范乡长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一些人后,矛头很快指向我爸,批评他不请假擅自离岗,导致交流会期间戏场发生严重踩踏事故,造成人员伤亡和重大损失,社会影响极为恶劣。范乡长说要给那一晚执勤的几个干部处分,给我爸记大过,还要扣罚工资,等等。

范乡长刚讲完,我爸嚯地就站了起来,他突兀地站在会场中间,像一只鸵鸟。我爸说没请假擅自回家是事实,他心甘情愿接受处罚。但那一晚的事故即使他在场照样也会发生,我爸表达了不能把主要责任推卸给他的观点。那么大点戏场突然拥进几千人,发生踩踏事故是必然的,你指望几个执勤的人能怎么样?就是端上枪也不一定能控制住局面。

坐在范乡长边上主持会议的纪委书记说,老贾你承认错误态度要端正,要勇于接受批评和处理意见,你知不知道大家平时对你很有看法?

我爸说我态度很端正。大家有什么看法尽管提出来摆上桌面说。纪委书记说,今天既然说到这儿,那就说说你的这些问题吧。纪委书记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抬起头说,早就有人反映你爱贪占公家便宜,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有人反映说你年年往家里拉单位上的大炭;有人说乡政府地里的一根葱一棵白菜你都要收回家里去;还有人反映说你拉拢腐蚀灶夫,把给大家搞福利的羊肉总往你家里偷偷提,这几年提过几只羊了吧?会议室里有人忍不住笑喷了,范乡长面露厌恶之情皱起眉头说,行了,让老贾同志自己说一说吧。

我爸那一阵怒目圆睁,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他大约是在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我爸说,软地好起土是不是?好,我一样样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我确实年年寻熟人找顺车往家里拉大炭,可我拉的是分给我的那一份。千二八百斤,谁见我装过公家一块炭?我爸环顾会场说,谁见过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说。会场里鸦雀无声,干部们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钻进腿裆里去。

我爸咽了口唾沫又说,我家人多负担重,冬天舍不得生炉子,夏天舍不得吃羊肉,省下来给家里的老娘傻兄弟女人和孩子有什么不对?犯哪条王法了?我爸的拳头在桌子上砸得嘭嘭响。灶上羊肉一份一块多钱,比外头便宜得多,我一次买两三份送回去,羊汤每回是灶上送的我承认,除此之外,我贪占公家什么便宜了?你们可以查我的伙食账,我姓贾的白吃白拿过一次没有?至于说我拉拢腐蚀灶夫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人人眼睛都朝上翻,我一碗羊肉都舍不得吃的人,拿什么拉拢腐蚀灶夫?我爸义愤填膺,继续发表他的演说。一根葱,一棵白菜,那是我姓贾的自己种的,你们搞清楚,我是光明正大往家里拿,不是偷偷摸摸!

我爸振聋发聩的声音响过后发出一声冷笑,他继续说着,评先进没人记得,出了事,我倒成了定乾坤的人物。他的目光在会场内凛然地扫视了一圈又说,我看今天坐在这里的是鬼多人少,大家在我身上费心了啊!贴有老实人标签的他向来是前襟长后襟短,做人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谁,那样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令干部们吃惊万分。我爸一板一眼地说,账上一年往外支几百吨大炭钱,谁敢保证都拉进乡政府的大院里没走二路?谁见过三条腿的羊?我见过!咱们灶上的锅里经常煮着三只羊头九条腿,多少的羊跑了路,没人看见;乡政府的车公一半私一半,没人看见;半夜钻女干部的房间,没人看见。你们一个个舔肥勾子咬瘦球,骆驼拉出去没人管,却一门心思研究我牙缝里的菜渣子从哪里来……

形势的急转直下令所有人始料不及,死水一潭的会场起了波澜,稳若泰山的范乡长不由得抬了抬屁股,他打手势制止了我爸的责问并安抚他说,老贾你不要激动,先坐下,喝口水慢慢说嘛!

范乡长左右转换目光严肃地看着干部们说,大家提问题要客观事实,不要无端猜测加臆想。老贾同志家庭负担重,有些事情大家可能多有误解,但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同志。说完范乡长带着明显的恼怒转向纪委书记说,这是民主生活会上的问题,今天非得在这里讲吗?他转过头接着说,刚才的这些问题,我认为提得很没水平,由此可以看出,同志们普遍缺乏一种朴素的感情,咱们就事论事,不要搞恶意人身攻击。

范乡长喝了一口水,双手支着下巴对我爸说,老贾咱们言归正传,我怎么听你刚才分明是在变相地批评我呀?你说我事先考虑不周,安全防患意识不强是不是?范乡长沉痛地说,作为主要领导,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上级已经严肃处理过了呀!我是背了处分回来的。就算没被处理,老贾你还不够资格责问我,现在的问题是轮到我来处理你们,你不要有什么不服气。

我爸拍着桌子说就是不服气,凭什么给我记大过处分?凭什么几个人里头我的处罚最重?要我说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就在你范乡长,李书记出去挂职学习后,乡上的事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你说往东我们不敢往西,这事与我们下面跑腿的人何干?

纪委书记厉声呵斥道,老贾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满嘴胡说。我爸一把掀翻桌子直往上冲。会场一时大乱,主席台上的人如梦初醒,东倒西歪站起来,范乡长的几个“跟班” 冲过去把人护在中间弄出了门外,我和范米米吓得飞奔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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