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柞水

过柞水

因为家在秦岭深处,因而一年总要路过几次柞水。当走出漫天黄尘的关中大地,入终南山的沣峪口时,第一感觉便是空气湿润清新了。山绿,水绿,到这里的人都想张开嘴多说几句话。特别是炎炎夏日,当城里的洋灰楼、洋灰板晒得脚沾不得、手摸不得、屁股挨不得的时候,再从城里逃出来,一头钻进山里,就像铁匠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塞进水桶,只“哧”一声,温度就降下来了。

柞水在秦岭的那边,如果是没有到过长江的人,翻过秦岭,随便在哪条小溪里掬一捧清泉咽下,就算是饮过长江水了,因为这泉,是长江的毛细血管。再往前穿行一段青的山、绿的水,就到了被誉为“西北第一奇洞”的柞水溶洞。已经十几年了,这儿的红男绿女,出洞入洞,逛得很是自在。我却因小时候在山里长大,见过许多山的大窟窿小眼睛,便对这一切没有了兴致。直到近几年在城里混饭吃,看多了假山、假泉和历经人工裁剪的花草树木,才突然又眷恋起了真真切切的自然山水。

在一个闷热难耐的日子,我们一帮从山地突围出来的文化闲人,又喊喊叫叫回去了。之所以要亲近柞水,不仅因了这里的人均森林蓄积量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素有天然森林公园之称,更重要的是,这儿的山水几乎涵盖了山区所有奇异、俊秀、恣肆、诡谲的表征。

我们喝着啤酒,穿行在如此赏心悦目的森林王国中,有人就喊叫憋不住要“排泄”诗句了。结果,喷一些顺口溜出来,终觉得是缺了概括自然的大器。不像当年遭流放的贾岛,骑一头瘦驴,走了三天两后晌,弄得驴瘸人跛的,勉强爬上一座山梁,却又见一堵奇峰迎面扑来,才颓坐低吟:“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宜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想如今弟兄们都坐着一日千里的现代化小轿车,仅凭窗户里观得的一点浅红嫩绿,就想吟诵出具有生命震颤感的绝唱,那又怎么可能呢?

外面下起了小雨,车窗玻璃逐渐模糊,只有如泼的浓绿在满世界浸淫。我们顺着一条哗哗作响的小河,一直由北向南前行。当水声由“哗啦啦”变作“轰隆隆”时,我摇醒了身旁的沉睡者说:“都跌到瓮里了还睡。”他揉揉惺忪睡眼不知咋回事。我说这就是著名的风景胜地石瓮子,一个只需架两挺机枪,就能要了瓮中千千万万将士性命的“口袋阵”。他观了观朦胧山势说:“这里有佛在呢,佛法无边,谁敢动刀枪?谁动谁就会耳聋眼瞎,瘸脚跛腿。”我问他此话怎讲,言:“感觉。”

既然有佛,那就去拜佛爷洞。这是庞大的溶洞群中开发较早的一个。百十余级台阶随公路“之”字形向上曲折,当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崖石的半边厅堂时,洞就张开了锦囊绣口。从口入,仅三两步,就有一个能容上千人拜佛的大殿。据说,去年这里还办过舞会,终因面对我佛,凡夫俗女有些畏首畏尾,而使红尘未能在此长久滚滚。其实佛是姿态万千的钟乳。在洞中三层楼式的升腾结构中,几乎无处不有佛在。大概是过于庄严肃穆的缘故,有人喊了声那佛像一头憨猪时,所有被佛法震慑得双膝发软、腿肚子转筋的人,统统都放开了芒刺一样的思维。很快,一切佛,便都幻化成了似像非像的鸟兽,连万古凝结的“佛堂幔帐”,也成了“无戏幕不拉”的演艺场。三个“和尚”坐卧念经,更成了现代闲人眼中“三缺一”(麻将场)的寂寞等待。佛似乎并未立即让这群桀骜不驯者口眼歪斜、手脚抽筋,反倒从凡胎无法洞见的地方送来了徐徐轻风。看来我佛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见不得人说三道四。

从佛洞出来,入天洞、地洞、风洞,洞洞构造迥异,钟乳仪态万方:或玉宇琼阁,细腰飞天;或阴曹地府,阎罗判官;或曲径回廊,茅棚石庵;或花鸟虫鱼,塔笋柱签。走在阴阳两界,行在人妖之间,追溯着成百万年的溶蚀、刻塑、沉积、淀结,遐想着大千世界的人、情、物、事,便突然觉得洞外关于住房、职称、工资、级别、物价的烦恼,是何等微不足道。据导游小姐讲,石瓮附近,群山皆空,期待开发的神奇洞穴尚有百余。倘若他日有幸尽游,不定真会堕入迷雾,唯愿坐石化佛化仙,甚至化鬼化妖化猪,却再懒得朝洞外走了呢。

出得洞来,细雨初霁。一瓮的苍翠,引来百鸟唱和声声。粼粼碧波,在瓮底一溜白色鹅卵石上摇头摆尾。大家心绪陡然疏朗辽阔,纷纷指点着瓮中比比皆是的美妙处,天花乱坠地设想着给自己也弄一个“闲人斋”之类的书屋。有的人甚至奢望在百年之后,能将尸骨运来瓮中,占去弹丸之角,好与佳山佳水同在。却听人说,瓮中的每寸土地,都已千筹万划,度假村、避暑山庄即将拔地而起。到那时,鱼贯入瓮者,想必多是挥金如土之流。如我辈清贫之士恐怕只能在这样的大美境界中,嫉妒那逍遥在枝头的鸦雀了。

旅游部门听说有文化人,便在洞前摆下案几与文房四宝。果然有人握管挥就了上好的诗句,赢得观者阵阵赞叹。当一位大作家写下“今作陕南人,来世洞前柞”时,地方名士抱愧道:“只有等千山烟囱如林,机声隆隆,厂房座座,车水马龙时,方不亏了你这棵‘洞前柞’。”我笑着说:“果真那样,他可能就不来了。”却是为何?我言:“那还是柞水吗?”

1995年5月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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