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与现实中看见所爱
律师。为了保护自己受委屈的母亲,一个小学生的梦想是当律师。回想彼时,当初的我对法律一窍不通,对律师这种职业更是一头雾水。无论如何,生命重新有了梦,点燃了我心中差点熄灭的火焰。
意大利小学总共五年。我念到小五时刚好满十一岁。即将从小学毕业的我,不时会跟父母认真讨论长大后要从事什么行业。虽然自小有很多不同的兴趣,像外语、演戏,等等,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忘却心里对妈妈的承诺。当时,我父亲在厄尔巴岛有一个表弟,他刚好是律师。所以,我父母决定带我去找他,跟他聊一聊关于他工作的点点滴滴,看看律师工作是否真的适合我,一探究竟。
复活节之际,意大利学校刚好放假。我满十一岁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坐船去皮翁比诺对面的厄尔巴岛,拜访我们家的那名律师。
厄尔巴岛,海水清澈,天空湛蓝,毫无被石油污染之气,因此有个外号叫“大珍珠外岛”。厄尔巴岛也以流放拿破仑之地而闻名。在拿破仑战争中,由匈牙利、普鲁士、俄国、瑞典、大不列颠、爱尔兰联合王国及莱茵联邦部分邦交国组成的第六次反法同盟,击败了法国,拿破仑因此被放逐到意大利的厄尔巴岛。
厄尔巴岛最举世闻名的古迹就是“拿破仑故居”,不仅是因为这曾是流放拿破仑之地,还是全托斯卡纳最著名的中古世纪山城。我小时每次跟父母坐船,前往大珍珠外岛之时,都会尽兴眺望厄尔巴岛的绝美海湾,享受海风。小时候一直认为自己特别幸运,因为厄尔巴岛是意大利第三大岛,也是全欧洲最美岛屿之一,在这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可以尽兴享受拥有意大利沁凉海水的沙滩,最适合沉溺于无所事事(dolce far niente)的意式生活。
当天,我父亲载着我们一家三口到港口,然后直接开车上船,接下来我们仨走上船舱甲板,一边欣赏海景,一边享受日光浴。意大利的阳光很神奇,因为挟带着地中海的清爽海风,柔抚双颊,相当舒适而不灼人。不过,每次搭船前往大珍珠外岛,最令人期待的风景无疑是看到海豚。不到一小时,便可到目的地。
我对厄尔巴岛印象深刻,除了当时是第一次去,也是因为看到令人印象深刻的美景。我还记得爸爸带我去看一个特殊原因形成的湖,叫作红湖(意大利语:Il Laghetto delle Conche)。湖泊的颜色犹如新鲜血液般鲜红,是因为雨水会将此矿区盛产的赤铁矿、黄铁矿、菱铁矿和褐铁矿等矿物冲刷溶解在湖水中,氧化后,形成如此别于一般的湖色美景。
我自小特别羡慕我们家的那位表弟,能够住在如此浪漫的世外桃源。他的别墅(小时候还不知道做律师很赚钱)是经典的充满地中海渔乡风情的地方,窗外一望无际,渔船上整理渔网的渔夫、成排的游艇,以及无忧无虑吸收太阳能量的居民,微热的风带来溶化松脂与橄榄的香气。能够住在这儿,心旷神怡,令人羡慕不已。
不过,那年的厄尔巴岛,教会我一堂终生难忘的课。如莎士比亚所言:“闪光的东西,并非都是金子;动听的语言,并非都是好话。”“是金子总会发光”,但闪闪发光的并不一定都是金子,一块碎玻璃,一块破铁片,甚至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经太阳一照都会发光,甚至你拿着它们用特定角度对着太阳,也会闪闪发光,但是,它们本质上都不是黄金。最可怕的就是,将不是黄金的东西,包上一层金箔,镀上一层金亮的外表,让你误会它是黄金,才让人感到恐惧。就像后半段所言,“动听的语言,并非都是好话”,那些包藏祸心的言语,用裹着蜜的外表沁进心里,根本就是毒药,让人心惊!
如从梦中吓醒似的,与爸爸的表弟对谈之后,十一岁的我意识到律师这份职业没有我当时想象中那么高贵、有品德。跟我爸爸的表弟说话之时,他突然问我说:“你为什么要当律师?”我就回他:“为了保护我妈,为了帮她讨个公道。”他又面无表情追问道:“所以你觉得我们律师都是为真理而奋斗吗?”我很天真地回一句:“那当然,不然咧?”
当天我爸爸的表弟讲了一个关于古代希腊辩士学派(Sophists)的故事给我听,通过他的讲解,我才恍然大悟律师这个职业的本质。在公元前 5 世纪至前 4 世纪,那时有一批教师和哲学家,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或正义,因为不管是良善、真理、正义,说到底都跟人自身的利益相关,所以众人认定的真理或正义,其实是一个相对值而非绝对值。信仰这个价值的人,自成一派,称为辩士学派(Sophists),他们以巧言善辩著名,并且会收取酬劳,替金主服务,我们或可以把他们当成现代律师的前身。
辩士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可以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而且通过演说技巧让万众信以为真。哪怕在大众面前说,他们前一天在空中看到一只翱翔的驴子,大家还是会买单。但是,在这些动听的语言后面,隐藏的是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和企图,甚至多数时候是为了特定目标的酬劳,这样经过包装的虚伪言辞,对我来说,再动听也不是好话。
那年,我正逢年少,年轻气盛,不懂得为人处世,喜欢争强好胜,当我父亲的表弟描述他工作时,我不见得相信他说的每一件事情,但确实一直全神贯注,满怀好奇地听着他跟我分享的一切。只不过,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份工作。毕竟,对我来说,我无法接受德与非德的界限是模糊的,德需为真,伪即不德,不可能有伪德这个层次的存在。就这么简单。
离开了厄尔巴岛,我心乱如麻。虽然还是很想为妈妈做点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无法一辈子都做这种工作,时时需要放下我的良心。如此一来,我就放下当律师的念头。
回到皮翁比诺之后,我前思后想,若不当律师,我还能做什么。一开始,当律师也是为了让妈妈开心,所以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事可以让妈妈开心、以我为傲呢?
后来,有一天,我一个人信步在望穿地中海域的“世界之眼”———玻薇欧广场(Piazza Bovio)。自小只要有心事,我都会去———玻薇欧广场散步,散散心。我还记得小时候,就跟我一样,所有皮翁比诺人至少一天一次,都会到玻薇欧广场散步一下;当时的我,把此情此景视为理所当然,不怎么稀罕,直到我离开意大利之后,才发现自己跟很多皮翁比诺人一样,过着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生活。玻薇欧广场是全欧洲甚至全世界最美最独特的海岸广场,我会这样说,不仅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且是因为在我旅行世界许多角落后所得到的感想。那天,走着走着,闭上双眼,听到海浪声、海鸥叫声夹杂着海滩上小孩玩耍雀跃欢呼声及响彻小镇每个角落的教堂钟声。阵阵微风吹拂。然后,在脑海一瞬之间浮现一个画面,就是,小时候妈妈跟我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