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即逝的梦想

倏忽即逝的梦想

“来了,来了!宝贝,公交车来了!”妈妈说道。妈妈略带罗马口音的温柔声音,仍时时回荡在我脑海里。

我还记得每一个细节……妈妈说话时轻声细语,就像水一样温柔而细腻。

那天,妈妈陪着我,连同身边的同学们,一起等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前往幼儿园的公交车。我当时最讨厌上学了,因为我不喜欢跟妈妈分开的感觉。那时,托斯卡纳路边随处可见的bar(咖啡吧),飘散着咖啡的苦味,似乎应和着我心中的郁郁不乐。

早上寒风凛冽,出门前我除了穿上厚重的毛衣,戴上帽子避寒外,妈妈也会再三嘱咐要围上一条保暖的围巾,才能保护易受寒的脖子不被冷风袭击。因为在托斯卡纳的冬天里,天气总是十分寒冷,人们总是搓着手,用力吹着,用热乎乎的气息取暖。

每次等公交车的时候,我心中都悄然期盼着那天公交车不会出现,这样我就可以跟妈妈一起回家看动画片。然而,总事与愿违,公交车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抵达,总像迫不及待的情人,以废气及喧哗与我相拥,勾肩搭背地逼我上车。

“我不想去,我想陪着妈妈。我不想去上课!”当时才五岁的我,总是在公交车抵站后,泪眼愁眉。

“小麻雀要乖,你去上课,很快就可以回家陪妈妈,不是吗?乖,擦眼泪,赶快上车,要开心唷!”妈妈抱着我说道,亲了亲我的脸颊,鼓励我上车。

“哦,对了!妈妈,差点忘了!这个要送给你!”我兴奋地将双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小块已被挤压成烂泥的披萨。

“宝贝,这是什么?你口袋怎么会有脏的食物?”妈妈一头雾水问道。

“昨天中午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吃披萨,我想说,我偷偷拿一小块回家给妈妈吃,这样好像你也来了幼儿园,跟我一起上课的样子。昨天忘了给你。要记得吃掉哟!”趁机再亲妈妈的脸颊,就步履如飞地赶紧上车。

上车后,我望向窗外的妈妈,她强颜欢笑,一个劲儿地挥着手,跟我道别。随着车辆驶离,我仍望着逐渐变小的母亲的身影,以及那个依旧笑眯眯的容颜。

这是我这辈子最初的回忆。在此之前,一片空白。

说来奇怪,人生的前三到五年,从出生到爬行、牙牙学语,到自行走路、说话,长大后,这些经验似乎过眼烟云似的,若无其事。这不是因为我记忆特别差。这在语言学家眼中,是正常的现象,叫作“幼年经验失忆症( Infantile Amnesia)”,而且你我都有。人类不记得三岁之前事情的主要原因是,三岁左右的幼儿才开始具备透过语言将记忆编码,并且用口语方式回忆事件的能力。记忆专家罗芙特丝(Elizabeth Loftus)指出,成人若要探索儿时记忆,就像数据原本是以Windows 95 储存,现在硬要用Windows XP开启,结果就是难以达成。归根究底,就是语言的问题。不过,除了语言之外,也有其他可能的解释,有一派解释是认为婴儿刚出生后,脑中的海马回或额叶皮质等部位都尚未成熟,因此尚无记忆能力,要一直等到这些部位慢慢发展,婴儿才有建构记忆的能力。换言之,这一派不认为记忆必须透过语言才得以建构,记忆之不存在,纯粹是因为海马回或额叶皮质等部位都是情节记忆储存、回想的重要构造,所以生理上的不成熟,自然会影响记忆形成能力。

如果您还记得三岁以前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可能是因为你透过相关照片、他人告诉你等媒介不断灌输,使你产生自己曾经置身于一岁生日派对。你可以想象当你一直阅读某立场的报章杂志,这些媒体不断用片段讯息塑造你的世界观,你就因此认为世界就是你所相信的样貌,殊不知这只是旁人制造的二手假象,而非亲身经历的第一手印象。

话说回来,我今生亲身经历的第一手印象,就是跟我妈妈在公交车站道别的那一幕。的确,我没有任何关于在三岁之前完整的回忆片段,只不过仍对婴儿时期的感觉犹有印象,就是无忧无虑,幸福无比。或许是因为感受记忆无须具备使用熟悉的语言把记忆进行储存整理,或用口语讲述过往记忆事件的能力。一般来说,左脑主要掌控的是语言能力,有关语言的叙述逻辑(我们一般学语言所称的语法/文法),都属于左脑掌握的区块,相对于左脑,右脑则是感性派的拥护者。有关于灵感、直觉、直观、美感、喜悦、感动等感性要求的,是以右脑掌握为主。有道是“幸福在右脑”,也正是此理。美国心理学家霍华·克莱贝尔的右脑幸福定律内容是:“右脑使人幸福,左脑用得多的人不易感到幸福。”也许当我左脑尚未发展成熟之前,我右脑已充分接收到父母赐予我的幸福。

这让我不禁想到一件事,来到亚洲之后,总有人跟我说,意大利人有特别的美感。的确,相对于规律型的美,意大利人的美感体现在生活中、细节处。意大利的经济不是最强盛的,但提到意大利设计,一般人容易把色彩、优雅、精致、品位等词与之联想到一起。或许就是意大利小孩在语言能力还未彻底发展前,我们就因为爸妈的爱“开发”了右脑的感知能力,这项能力伴随着意大利小孩成长,转为全体国民的美感底蕴。让法国时尚品牌纪梵希(Givenchy)从质朴华丽变身的Riccardo Tisci,就不止一次说过:“我的妈妈就是一个典型的意大利妈妈,她对于她身为一个母亲的身份感到骄傲,典型的意大利妈妈就是不管我几岁、我多有成就,我永远都是她的孩子———永远待我如我未长大般。”他形容他的家庭时,爱永远是主题,副主题则是因为爱而拥有的美丽事物,如笑容、快乐、因被爱而生的感受力,等等。这个因爱拥有美丽事物的能力,是意大利人一生中很重要的宝藏,甚至是类似传家宝的地位。意大利妈妈从小孩出生那一刻起就无止境地爱着小孩,我的妈妈对我如此,我的外婆也是这样,仿佛她们一辈子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无止境地给孩子们爱、让孩子们在爱中成长、让孩子们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所以,意大利小孩对于爱的感受力特别深刻,可说是特别幸福的一群孩子。

意大利的父母特别疼爱自己的孩子,比起欧洲其他国家,较不肯让自己的小孩过早展开自己的翅膀,独立面对世界。三十几年后的今天,对我妈妈而言,我还是她的小麻雀(Passerotto)、小不点( Piccolo)、小药丸( Pasticca)、小宝贝(Tesorino)、小冠军(Campione)、小珠宝(Tesoro)。意大利父母对孩子的昵称之多,多到几乎可以出一本书来专论。

在爸妈给予的幸福里,对当时五岁的我来说,这个世界是充满天真和遐想的,有无限样貌与奇妙的可能。我相信世上有圣诞老公公,有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当时的我也相信我肩膀上有个随时随地都陪着我的“地精”(Gnome)。“地精”是一种欧洲的传说的妖怪,身材矮小,头戴长长的红色帽子,身穿伐木衣,经常在地下活动,成群结队出没。他的特性与其他传说中的生物很相似,他亦经常被误认为精灵、哥布尔或矮人。我还帮他取名字,我的“地精”叫作David,如同《小矮人戴维》(David the Gnome)卡通主角一般。

当时的我,觉得妈妈会是我永远的女朋友,也觉得身为妈妈的独子,必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她及回报她所给我的幸福。五岁的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仙履奇缘》里所听到的歌词:“梦想是你内心最深的渴望(A dream is a wish your heart makes.)。”我内心最深的渴望,无疑是天天让妈妈开心,快速长大以便陪她看看世界之美。

自以为幸福掌握在手掌的我,多傻啊,多天真啊。没想过幸福是我一双小手掌握不住的,稍有缝隙,便会如雨后彩虹,稍纵即逝。也从没想过幸福于我如此脆弱,我的小手抓不紧它,我的小脚追不上它无情转身远去的速度,只得望着幸福的背影喟叹。

那个送我上校车的妈妈,告诉我上学要开心的妈妈,总是亲亲我的脸、暖声鼓励我的妈妈,当时她的眼睛仍然看得见这个多彩多姿的世界,谁能料到,她举起手挥手作别的那一刻,却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小麻雀的脸。那天后不久,妈妈眼睛生了病,再也无法恢复视力。从妈妈失明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也随之变得幽昧昏暗,那个要保护妈妈的梦想转眼间倏忽即逝,那个要让妈妈天天开心的愿望,也随着妈妈的失明,仿佛遥不可及了。

内心最深的渴望旋踵即逝,消失殆尽。一夜之间,我的宇宙仿佛都破碎了。生命就如折翼之鸟,再也无法翱翔。

死荫的幽谷。无色,无望,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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