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活手记

夜生活手记

人注定要大半辈子在睡眠中度过,如果活七十岁,那么起码要睡去三十多年,人生七十古来稀,实实在在只有三十多年可稀。其他动物也大多如此,或者睡得更多。比如猫科动物,除了觅食几乎就都是在睡,打着美妙的鼾。而牛马驴骡则似乎总不见睡,问题是它们总站着,横躺竖卧的牛马似乎不多见。苍蝇和跳蚤睡觉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无法知晓。总之,人与其他动物在睡眠上的区别是:人大多在晚上睡,动物则往往是白天安眠,晚上出去搞一些活动,比如猫与鼠、虎与豹,昼伏夜出,大有侠士之风。猪则随吃随睡,不分地方,也不挑食,随遇而安,懵懵懂懂,颇像世外高人。

如果把一天分为两半,那么一半是黑,一半就是白。白天是人们百般忙碌、粉墨登场的时候,晚上则相对悠闲、懒散,卸下了一切虚伪的装饰。人们白天是立着的,那么晚上大多都是躺着的,北方有句俗语是:

好吃不如饺子,

好受不如倒着。

倒着就是躺着,倒着并不见得都是在睡,可以仰天躺着想事或干一些事,可以与同屋同炕的朋友聊天,可以“呜呜呜呜”吹国光牌口琴,可以躺着看非精装的书,可以躺着吸鸦片——当然,即使在清代,也没听过谁手持一杆烟枪边走边吞云吐雾的。到了晚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活动是做爱,所以许多人似乎都很忌讳谈晚上的话题,似乎一说到晚上的事就有所专指,其实不然,凡所有在晚上做的事都不妨归纳到一起去。比如卖馄饨的小二连夜打四五十斤面的皮子;比如做豆腐的小夫妻挥汗如雨,连夜推磨磨豆浆;比如演员在台上“咿咿呀呀”地演出;盗贼悄然无声地掘墙撬门;嫖客的挥汗如雨彻夜奋战,你不能不说他们都是在过夜生活。比如还有夜里很正经地读书和很不正经地读书,很正经地读书当然不见得都是正襟危坐,很不正经地读书也不见得就非是横躺竖卧,也可以一边吃瓜子一边喝水或者一边洗脚而同时读书。我在复旦大学209宿舍见过一位戴耳机听音乐而同时还正儿八经看哲学书的大学生,真是令人佩服之至,我真不能明白此生的脑子是什么结构。

一脑两用?

一心不能二用?

夜生活的种种场景是五花八门,令人匪夷所思。

大部分作家都是夜间动物,孤独得不能再孤独的夜间动物。喜欢烟和茶的鲁迅先生是习惯夜间写作的,他的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太太许广平在回忆文章中说:

到了早晨六点左右,经过一夜写作之后,有时他会把我叫醒,给他泡茶,在饮茶的时候,很高兴地叫我先看他晚上写好的文章。

别人醒了,他才睡下,这是鲁迅先生夜间活动的明证。这并不稀奇,许多作家都这样,习惯夜间写作的作家脾气一般都不好,都容易急躁。

作家需要什么?这问题一言难尽,但起码需要一个写作环境。马尔克斯说:“作家永远是孤军奋战的,这跟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一模一样,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作家写他正在写的东西。”这话说得真是好,习惯夜里写作的作家确实如此孤军奋战。白天则要被许多事情打断写作,比如朋友忽然提一瓶深藏有年的酒兴冲冲而来,或者是卖菜刀的小贩“啪啪啪啪”一打门,思路就马上断了。作家跟鹦鹉一样,有猫犬蛇隼在其侧,哆哆嗦嗦,怎么能讲话!一般说,习惯白天写作的作家大多比较现实,外边的种种事物有时会被随手拈来写进小说,达到意想不到的逼真效果。写字台对面的窗口也许就是习惯于白天写作的作家的取景器,对面的小红楼、大树,或者下边乱得不能再乱的小四合院,说不定多会儿就变成了作家作品中的场景。而习惯于夜间写作的作家却不这样,夜晚的窗口黑漆漆的,像黑板,什么也没有,也可以什么都有。夜间写作有夜间写作的好处,思路清楚,无关无碍,晚上是精神漫游的好时候,想漫游到什么地方就漫游到什么地方。

夜间工作者如作家,最大的乐趣在于随便。演员也在晚上工作,却随便不得,要格外注意自己的一招一式。作家把自己封闭在一间屋子里就无所谓,一间屋、一张桌、一把椅子、一杯茶、一支笔、一本稿纸、四壁的书,除此之外,再不需要什么。夏天太热,他也许可以只穿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裤,或者干脆不穿,脚放在水挺热的洗脚盆里,也可以不穿睡衣而披条被子。习惯在晚上写作的作家总有一种神秘感,比如写到子夜时,肚子饿了,蹑手蹑脚去厨房拉开冰箱找口吃的,其景况像不像蟊贼?或者写到凌晨两点多钟,到阳台上去抽一支烟换换空气,要是这时恰被夜游者看到,会大大地吓一跳,怎么黑乎乎的阳台上会立着一个人?是否要寻短见?

这个随便还指的是:夜间是一切政令、一切俗礼、一切害羞、一切正经、一切纪律最松懈的时候,这时候人们大多剥去了苦心经营的伪装,所以习惯晚上写作的作家大多都会进入一种不自觉的精神内审。就思维而言,白天再也想不起的事情到了晚上会很轻易地记起来。比如今年春天,杨树开花的时候,我写到半夜,忽然听到猫在楼下对歌般一声迢递一声地嚎春,我忽然就一下子记起了明朝志明和尚作的打油诗,诗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

听它越叫越精神

老僧也有猫儿意

不敢人前叫一声

志明和尚写过许多打油诗,我都很喜欢。听见猫叫,想起这首诗,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竟然忘了这是半夜,把正在熟睡的妻子一下子笑醒。

猫在半夜三更宣布它们的爱情真是令人生厌,晋北有句俗语叫“猫儿样”,专指在公共场合旁若无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人。

志明和尚很可爱,敢于披剖自己真情的人大多都很可爱,惠特曼之所以可爱也在于此。惠特曼也习惯于夜间写作,在静静的夜里,可以想象这个可爱的老头子坐在自己的桌前,大海、道路、伐木者、扫烟囱的童子、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各种人的面孔都一一呈现在他的眼前。一首诗写完,我想惠特曼也必定是失眠无疑。

夜间真是写作的好时光。

长夜漫漫,孤守一室,所以夜间写作的作家大多又都离不开茶、烟、咖啡、葡萄酒,或其他古古怪怪的东西,比如烂苹果,或情人的一条手帕或乳罩。即如我,夜间更喜欢有活生生的鲜花在案头陪着我。康乃馨是我情有独钟的花卉之一。这种花可能最适宜插花了,从插到瓶里那天算起,大约可以鲜鲜艳艳半个月之久。不插花,夜间的写作室便显得暗淡而少生气,一插上花,屋子便豁然亮起来。晚上的插花最好是黄色的,白蓝两色总让我觉得不安。

红色的花宜于中午插在阳光明丽的地方。

你久久对着案头的花,会觉得形与色正在慢慢消退,剩下的一个抽象的东西像是在对你笑,友情和爱情绝对都是抽象的东西。

我写以民国三、四、五年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蝴蝶》时,有一种古怪的想法,想在我的案头放一只大铜瓶,里边插一枝状若小树的梅花,让梅的幽香飘满我的写作间,让那种古典冷艳的情调渗透到我的小说里去。写作《蝴蝶》这部小说时,我就一直在想念梅花,梅的香,梅的形,梅的种种,梅花的文化年龄有几千岁了。设想一下那种写作场景吧:一张阔大的写字台,纸笔墨砚、书籍、镇纸、手稿,案左是大古铜瓶,瓶里是一大枝灿然的梅花,梅枝呈斜之姿,梅梢一直伸到我的头上方,忽然,有几朵梅花静静落在稿纸上……

而如果案头不再是梅花而是一条被网在铁丝笼里的蛇,或是一颗镶了十八颗银星的骷髅,再或者是一大瓶颜色俗艳、落满灰尘的塑料花……

而如果那几夜写的是一部当代农村小说,那么,案上的一束麦穗或胡麻花又会起什么作用?它们和梅花有什么区别?

晚上写作的作家大多对极微弱的声音、不被普通人注意的物体或色彩十分敏感,所以,习惯并坚持晚上写作的作家大多神经质。一个正常的人又怎么能够成为在晚上写作并乐此不疲的作家呢?

这真是非常人所能理解的。

没人能够深入那份孤独里去,只有作家本人知道,作家可以说是最孤独的夜晚工作者。

经过一夜的奋战,天亮了,作家才开始他的睡眠,这时候他多么需要一张舒适的床。

我在山西祁县乔家大院曾看到过那么一张富丽堂皇的楠木雕花大床,长有九尺,宽有六尺,床的三面都是镶在木雕里的一米高已经暗淡了的镜子。这张大床——当年的夜生活的舞台之一,想当年一定是一个淫荡的所在……

我想,当年,还应该有一双睡鞋,娇丽如花瓣儿的三寸睡鞋,搁在这床下的踏脚上。

想一想夜生活的场景、夜生活的道具、夜生活的气氛,总离不开床。

佛教导他的弟子们:毋睡深广大床、毋桑下三宿。为什么?如果睡二尺宽或三尺宽的小床,那么就不会给你提供第二个人所能与你同卧的机会,同寝同卧,难免凡心萌动而做错事。

据说有身怀绝技的人,能在两条凳子上架的巴掌宽的扁担上酣然一觉。我想这一觉可绝不轻松,浑身会僵了,睡到醒来,也许要比阿城笔下的王一生下完那盘一对九的盲棋还要僵。天地那么大,为什么非要睡在一根扁担上?太想不开!

夏天的夜里,我曾挟一领凉席上楼顶去睡,半夜有似雨非雨之物从天而降,我明白那就是夜露,是汉武帝建高台苦苦以求的东西。我也曾在两树之间挂一个麻编吊床,那是一九七六年大地震时期,我和小朋友们去公园,各找两株合适的树,把麻编吊床挂到树上,又怕蛇,便在吊床两头涂一些“敌敌畏”。夜里睡在上边也不见得舒服,人整个给裹在网袋里,让人觉得自己是一条刚从市场上用网兜提回来的鱼。翻身也翻不得,一翻吊床乱晃,也并不凉快,周身给束紧了,不舒服,不如床上舒服。

我在学校的时候,常常挟一卷尺半宽的小草席去学校外的树林子里读书,把草席在树下铺开,躺在上边,但往往就荒芜了读书。头顶的树叶在“哗哗”动,树枝在慢慢摇,蝉在拼命地唱!一只鸟又一只鸟,飞过来,又飞过去,书便给抛开了。我还把草席铺在那个湖边,躺在湖边让湖风轻轻吹着,真是好惬意。湖风总是腥腥的,一种水的气息。但我的经验是,草席不如吊床,吊床不如小床,小床不如大床。床大了真舒服,可以伸手伸腿躺成个“大”字,可以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大床的好处还在于可以春季头朝东睡,夏季头朝南睡,秋季头朝西睡,冬季头朝北睡,按照古代养生的方法睡。这叫“斗转星移”睡法。

北斗七星的柄子是春季朝东、夏季朝南、秋季朝西、冬季朝北。

但现在谁也无法施行这种睡法,只怕是有那么大的床,没那么大的屋!但这也难不倒我们,我们不可以睡地铺吗?

那年从南京归来,我喜欢上地铺了,以前是脱鞋上炕,现在是一屁股坐下然后躺倒,地铺真是令人觉得惬意。

睡地铺的房间,一定不要把家具设计得太高,最好是有一套不足两米高的组合柜,还要有几个软软的垫子,一方地毯,几只可以活动的书架,散散漫漫地围在地铺四周。夜里,你躺在地铺上,随手可以拿来一卷,自自在在地阅读,你会有一种躺在母亲怀中的感觉。日本是睡地铺的国度,叫“榻榻米”,但在中国不宜。在中国的南方,到了雨季,那种潮湿谁抵挡得了!在北方如果冬天打地铺而睡,恐怕要彻夜颤抖而难眠,但这是过去。现代化建筑的千篇一律渐渐使城市生活变得单调,居室愈来愈小,楼层愈来愈高,但随之而来的好处则是可以睡地铺。从二楼开始吧,你不妨为自己设计一下地铺,把那些高、大、多、杂、乱的家具全部处理掉,不妨铺上地毯,放一些垫子,晚上朋友来了,脱鞋席地而坐,促膝侃侃而谈,你会觉得获得了好多的自由与乐趣和人与人之间的亲切感。试想你去了,主人抛给你一个橘黄的软垫让你坐下来,再给你送上一杯热茶,鞋子也脱了,也没有桌案可供你盘踞,头顶上是一盏极亮的橘黄色的灯,两个人就那么近地坐着,会是一种什么情态。地铺可以说是温情脉脉的摇篮。夜深了,如果是两个人呢,不妨用一条毯子披盖了你我继续谈。对于老年人,地铺则更是理想境界。记得小时候我的一个邻居,早上醒来一阵头晕从床上跌到床下就此长眠不醒,如果是地铺,怎么会!

买一个软床垫,放在屋子的地上,高半尺多,这就是地铺。我的邻居,中央美院毕业的画家石笑的卧室里就是这种地铺。我很爱到他的屋子里去,躺在他的地铺上欣赏他收藏的苗绣。有一次,他的屋子里忽然来了十一个人,把鞋子脱在走廊里,都坐在地铺和地毯上,很热闹的一个夜晚,人人都席地而坐,人人都有座位。如果不是地铺,哪能坐那么多人?但最好的床是疲倦,如果文章写好了,心情又愉快,那么,无论躺到什么样的床上,都能酣然一觉。

疲倦是世上最好的眠床,但不见得人人有。

如果不谈个人与个人之间、某种职业与某种职业之间的晚上的生活有何差别,想想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夜生活也是很有趣的,远的不说,说说离我们距离最近的清代。

因为写那部长篇历史小说《蝴蝶》,我翻阅了很多有关清代的资料,因此在清史知识方面我长进不小。

想起清代就不由得让人想到烦琐的刺绣、斗彩的瓷器、昌盛的京戏、大宅院、大戏台、华丽的车轿、汉白玉的牌坊。因为清代离我们最近,不学无术的我,是历史近视眼,再远一点就看不清了。比如唐代入夜点什么灯照明,我就不明白,更遑论先秦两汉。清代的照明设施有许多,大至宫灯小至《红楼梦》中提到的手持的明角风灯,但夜间演戏以什么灯照明则想象不出。又比如说,夜间的娱乐场所大致要热闹到什么时辰?清代夜生活的三大场所不外烟馆、妓院、戏园。清代的妓院似乎已不如明以前高雅,似乎专以睡觉为目的。宋代的妓家文化真是了不得,妓女首先要会弹、会画、会吟诗、会书法,其次才是上床。就服饰而言,古人也真可以说是会生活,而我们今天就显得单调得多。可以说是文化形态,也可以说是生活形态,我们今天与清代作比,最大的变化是:大的四合院变成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四世同堂变成三口之家,大戏台变成小电视,我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大”,我们在日渐“小”起来,孤独起来,封闭起来。许多的人,在小区住了五六年,都不知道邻居长的是什么样。

在清代,夜生活的大场所首先是烟馆。

鸦片先是叫雅片,后来的一字之改可以见出人们对其憎恶之情。鸦、乌鸦,乌鸦总是和倒霉事连在一起,“呱呱”一叫,说不出的晦气。烟草,最早叫淡巴菰,后来人们终于认识到吸烟的讨厌,便干脆叫抽烟。烟总不是好东西,乌烟瘴气、烟尘斗乱,更有难听的名字:烟鬼。烟鬼的形象大多是瘦骨伶仃,两肩高耸,一脸菜色,很少有精壮的大烟鬼。抽鸦片可恶,抽烟草又何尝不令人讨厌?试想数百年前,一到夜里,不知有多少人斜身侧卧、烟灯幽莹、吞云吐雾,谈生意、说国事、论嫖经、谈正经事、谈非正经事,这是一种令人生厌的夜生活场景。另一种夜生活场景则是戏园,那是个小吃小喝、恣意交谈的场所。

戏园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一直是中国夜生活的主要场所,可以看戏文、看挂在舞台上绣花的软片、看戏装、看角儿的扮相,但更重要的是听,满耳的丝竹锣鼓和咿咿呀呀地唱。当时既没电影又没电视,只好去听戏捧角,捧初出道的俊美的小旦。阔一些的大户人家有可能还会养一个戏班子,如李渔,如阮大铖。戏园比妓院似乎雅一些,但也不见得,如果哪位有钱有势的大爷生了气,“砰砰”一声把小壶从楼上包厢里一掷而下,下边的人有生命之虞也说不定。但也有绝色的表演,比如戏园的小伙计飞手巾把儿,一条又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在戏园里飞碟似的飞来旋去。这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小伙计会扔,二是对方也能接。这种夜生活场景十分热闹,不离左右的还要有瓜子、细点心、茶叶蛋。座位也不像今天的成排论座,大家都围定了一团和气的方桌,当时,坐这种桌子的标准人数为八,不像今日坐十个人,所以这种桌往往就叫八仙桌。八仙桌不好分主次,要看桌子摆在哪儿。中国是礼仪之邦,做什么都要分出主次,主人或尊贵一些的,当然要面向戏台,其他人就恕不恭敬了,侧坐歪脸地看戏,一场戏下来,脖颈生疼,要去药铺讨狗皮膏药。清代的公共夜生活最主要的可能就是听戏,所以才出了那么多名角。民初的四大名旦就是在那种背景下产生的。名角的戏码一定要排在最后,俗话说:听书听扣子、看戏看轴子。一幅画再好,如果没那根轴子,整幅画就不像东西。名角出台气氛先就不凡,台面上的绣片先要换一堂耀眼漂亮的,小舞台有电灯之后,大多在名角上场前,灯光要一下子猛比以前亮几倍!令人精神一振,耳目一新,困而丢盹的人一下子不困了!角儿出来了!那份儿光彩、那份儿气派、那份儿风度,一招一式与别人差不多,但分明又不一样,这就是角儿。夜生活的兴奋剂,不啻一剂吗啡!

中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风行样板戏时,人们像受了钦命一样都必须去看。样板戏是一点错也不能出的,所以也闹过不少笑话。比如某川剧团演《沙家浜》,郭建光一张口就把台词给念砸了:把沙奶奶放到后院的缸里坚壁起来!于是台上台下一片哄堂大笑,得到了意外的开心。又比如某剧团演《红灯记》,化妆的时候,铁梅的辫子没有扎牢实,当唱到“咬碎了仇恨强咽下”时,演员手攥着乌油油的大辫子,随着感情激荡一使劲,整条辫子便给拽了下来!梳大辫的铁梅登时变成了短发头,这是魔术表演!这种笑话在过去就更多。比如郑逸梅先生在《票友闹笑话》一文中所记,票友夏禹飏演《黄金台》中的巡城御史,却忘了带灯笼,临时要用,情急之中随手抓了妓女出堂差轿子后面“公务正堂”四字的灯笼来应急。一上台,看客哄堂大笑,堂堂的巡城御史变成卖淫妓女了。又有一位票友周维新演《翠屏山》中的石秀,必须穿靴,他却没带靴来,便火急地借戏班中现成的一用,可是他的脚大,靴小了一点,勉强穿了一扭一摇上场,一使劲,靴上的缝线就“嚓”地绽开,再来一个扫堂腿、再旋风,再脚朝上一踢,靴面绊在脚上,靴底却早“倏”地飞上包厢,坠在女客头上,直把满头珠翠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都是戏园的夜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彩头,令人开颜,哄堂大笑,真是人生难得几开颜。

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八年我整整在宣传队待了八年,一次去荣六塘公社演出,演出场所在公社仓库前。那次仓库里正放了不少尿素,直呛得演员个个泪流满面。戏演到一半,互相对视,不觉大笑,泪水把每个演员的脸都冲得五红六绿。

那时在农村演出,必定是在夜里,演出前少吃一点,演出后再放开肚子吃,糕、肉炖宽粉条子。吃完有时就很晚了,连妆也顾不得卸,半夜三更就那么五红六绿地回家,幸好夜已经十分地深了,路上行人少得几乎没有。那时农村的夜生活极其单调,演戏是大事,附近村子的人都要赶来看。有一次,我们的车在半路上出了毛病,赶到地点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原以为观众早已风流云散,但想不到黑压压的都在那里等着。天上还飘着雪花,台口生着两大堆火。那是农村的露天舞台,对面是座庙,这种古老的舞台一定是坐南朝北,所以在台上一站,“呼呼”的西北风直从对面灌来,没有硬功夫是唱不出去的。雁北一带唱野台子戏的三毛旦就是在这种台子上练就的功夫,再大的北风,站在台口也能张口唱出去,所以受到普遍的欢迎。实际上这个三毛旦唱得太一般了,而人们还是愿意听。人们的夜生活太乏味了,哪能像清代那么一板一眼地讲究,一招一式地推敲。戏剧发展到清代达到最高峰,然后是一直在落、落、落,直落到今天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地步。

人们现在更喜欢待在自己家里拥有自己的电视机,可以挑自己喜爱的节目而不必盛装去戏园,在大众的体臭汗味儿里去完成一次欣赏。

但看戏绝不能说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典型的夜生活场景。中国农村,在六七十年代劳作苦而会议又多,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元明清降至民国,可能最数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六七十年代会议多了。我在一个叫宇宙滩的农村认识一异人,我去他的屋子里,发现他的炕上的高粱皮席子上被烧得斑斑驳驳,都是一点一点地烧痕,后来才知道这位异人会坐着睡,烟还在手里拿着,脸上笑眯眯的,和你说着话,忽然身子朝前倾一倾,知道的人就明白他这是睡了一小觉了。此人原是某大队队长,其独特的睡功是当年开会熬夜练就的,试想他几乎是夜夜主持开会,坐在显要的位置,并不能像下边的人丢盹打瞌睡,他多难,多不易。我据此写过一篇小说名叫《睡魔》。

困倦是很难抵抗的,不让人睡觉是对人最大的折磨,不让人在夜里把筋骨松散一下子说来也真是一大罪过。

熬鹰的把式,其熬鹰的办法之一就是不让鹰睡。鹰一打盹,就用棍子去捅它。据说这样可以让它忘掉过去的一切,要一连熬五六天。五六天下来,鹰会变得神态憔悴,目光昏滞,会颓然从架子上一头坠落地上,然后便懵懵大睡。睡醒后,据说便会完全忘掉了山林,而只记着熬鹰把式的那张脸,这样的熬真是可怕!

鹰受不了,人也受不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古人云。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在夜里不停地开会真是一种熬!谁能受得了日出而作,日入而不息。对于读书人而言,晚上是用功的好时候,白天有种种俗务排门待办,晚上则可闭门谢客,许多人的学问都是在夜里暗暗长进。坐着、躺着、靠着、钻到被窝里、伏在饭桌上、缩在沙发里,晚上能静静地读书真是一大乐事。即如唐伯虎这么风流蕴藉的人物,也写过一首《夜读》:

夜来倚枕细思量,

独卧残灯漏转长。

深虑鬓毛随世白,

不知腰带几时黄?

人言死后还三跳,

我要生前做一场。

名不显时心不朽,

再挑灯火看文章!

唐伯虎的诗文不见得佳好,可能与他只为了要“腰带黄”而读书有关,但他的《桃花庵歌》却写得十分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诗的最后一两句可谓大通达。

不见王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为田!

《桃花庵歌》的主旨是劝人及时行乐,格调不能算高,但也不见得就坏。真正能入读书佳境的人是能得“闲适”二字的人,不为任何目的,想读便读,不读便抛开,靠志趣引导可以读得很深,然后才会有所发现。真正的艺术家也必须是极闲散的人,中规中矩靠教条培养出的人很难成为艺术家。

苦读往往令人做噩梦。读到夜深,一看表,已经过了子时,这时放下书卷,往往不能马上入睡,一旦睡着,怪梦会翩翩而至。比如,有一次,我在睡前读威克玛丁的黑白刻纸作品,他的作品极简洁、怪诞,往往是一匹怪兽、一辆从坡上下来的车子、一只落在陷阱中的困兽、洗澡的人、玉米林子,黑白对比十分强烈,效果也强烈,那夜我就做了很令人害怕的梦。我梦见一个一头高一头低的陡坡,从坡上下来一辆车,车上没有赶车的人,只有两头黑驴子拉着车从坡上朝坡下走,骷髅的鼻孔处还一边“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鼻涕。我在梦里感到害怕极了,醒来后浑身大汗,疲惫不堪。

所以,夜里读书最好不要读令人惊恐的作品。比如夜深人静读《画皮》,怎么能不吓出一身冷汗呢?稍有风吹草动,也会叫你惊心动魄。

夏季夜读,常常被搅了读趣的是突然从窗外飞进一只硕大的扑灯蛾。“噗噗噗噗”一阵乱飞,你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各种昆虫里,谈不上喜爱,但让我肃然起敬的就是扑灯蛾。

我常常想起齐白石老师画的一幅画,老画师在宣纸上用浓墨画灯盏一,淡彩画灯蛾一。灯蛾伏在灯下,做欲飞状,题曰:

剔开红焰救飞蛾

在夏季,常常是看见蝴蝶就想起扑灯蛾了。扑灯蛾静静伏着不动的样子太像是一枚奇大无匹的瓜子壳,一旦飞起来,绕着灯“噗噗噗噗”急骤旋转,你会觉得它有多么勇敢!与扑灯蛾相比,彩蝶像不像花前月下的浪子?

扑灯蛾像什么?

它让我常常想到谭嗣同。

不知是狂喜还是愤怒,扑灯蛾总是绕着灯飞、飞、飞,触须烧焦了,暂时伏下来,你好意把它拨开,它马上又“噗噗噗噗”飞起来。到了白天,扑灯蛾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而一入夜,扑灯蛾就爽然飞临了。真不知它是狂喜还是愤怒,总在慢慢焚烧着自己,比那些死在花间叶下的彩蝶悲壮多了。

夏夜读书,常常看到的就是扑灯蛾。

夏夜读书,令人生厌的是蚊子,猛地过来叮你一下,要去打,它早已远走高飞无踪影。沈复在他的《浮生六记》里说:“躺在蚊帐里烧蚊草,看蚊子在烟里飞,像坐观千百小仙鹤在云中舞。”想想都令人觉得身上痒。

我在学校夜读,总把一顶蚊帐挂在顶棚上,然后把桌子、书、纸一齐搬到蚊帐里去,就可以安心读书了,睡的时候再把蚊帐拉到床上。在蚊帐里看书的时候,一定要把灯搁在帐子外,听任夏三虫之一的蚊在帐外百般吟唱。在学校我消磨了多少这样的夜晚啊,都是一些美好的夏夜。有时候实在困极了,就伏案一睡。睡到后半夜,突然不知怎么就醒了,睡眼蒙眬看蚊帐外的灯,如隔重雾,便再打起精神读一阵子。那一年夏天,我在蚊帐里细细读了《中国哲学史新编》,冯友兰先生的力作。

停电的夜里想读书,那就离不开蜡烛。点一支红蜡,在烛光里读书别有一番情趣,但小心不要把额发和眉毛燎了,这让人不由得想到古代勤于夜读的学子,读书倦了的时候,身子朝前一倾,“哧”的一声,眉毛、额发一下子给燎去了。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学子,于早晨互相取笑对方眉毛的顿失。

借着摇曳的烛光,最好不要读巴尔扎克、雨果、海明威,读一些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最相宜,比如《离骚》《天问》《九歌》,或者是明清小品文。如果能找到线装的版本,则与红烛搭配更是相宜。

纳兰性德填过一首词,调寄《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

倦眼经秋耐寂寥,

强把心情付浊醪,

读“离骚”,

愁似湘江日夜潮。

我的老师李九吉,一九八九年春天,酒后读《离骚》,激动太过,遽得脑溢血去世。

我很怕失眠。

刮大风的夜里我常常失眠。

我的窗下,有大树数棵,在夜风里往往响如波涛,那是阔叶的树类。如果是松树,则声音是肃然,你不妨立在松下听听风掠树梢的声音:唰——唰——唰——,而大片的松林在风中却是一种轰鸣,实实在在是松涛。

古人的观察能力实在是了不得,他们已经注意到了杨树和其他树的不同,杨树叶子柄细而长,稍有微风便摇摆出声,所以古人才说:

白杨何萧萧,

白杨多悲风。

我曾经执教的那个学校在湖边,校内校外荒长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杨树。一种是小叶杨,叶片很小很厚很硬,这种小叶杨一般都长不大。另一种是毛白杨,叶片一面碧绿一面长满了白茸毛,叶柄特长,风一起,“哗哗哗哗”,动辄令人犯惆怅。

我住的那间屋在四楼之上,有一个曲尺形大阳台,由南转向西,一共有十二米长。站在南边可以看到西边的那个瓢形的湖,站在西边可以看北边迤逦的群山。夜里我在那间屋子里读书的时候,就常常被在夜风里“哗哗哗哗”摇响的白杨弄得乱了心绪。

我至今很怀念那屋子,我在里边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在里边写下了《西牛界旧事》《沙棠院旧事》《护城河旧事》《莜麦地旧事》《尘世》《城庄》《非梦》。那间屋子是我的“产房”,离开它的时候,我真是黯然神伤。那间屋子现在被封存了起来,学校说是要留作纪念,要留作见证,见证一个年轻的作家在这里写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现在没人再去享用那曲尺形的大阳台,连同那刻在墙上的字。我每写一篇小说就把题目刻在墙上,刻在门背后隐秘的地方,我多想再去摸摸它,摸摸那逝去的岁月,我想念那远去的风声和雨声。

刮大风的夜里,有时候让人感到恐怖,住在学校四楼之上的屋子里,有些日子就剩下我一个人,偌大一个楼就一个人!到了半夜,每有风吹,楼道里便有各种声音:门开,门合,门“吱呀”一声,窗子“哐当”一声,还有误闯到楼道里像破雨伞似的蝙蝠的飞行声“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只觉得一颗心在缩紧,越缩越紧,忽然又“吱呀”一声,心便野马般地狂跳起来,书也读不成,只想去找人。找到一个人,便下下棋,找到三个人,便打打扑克。刮大风的夜里,常让人想起这么两句描写吊死鬼的诗句:

月暗风紧十三楼,

独自上来独自下。

试想那一声一声又一声的脚步声,是多么令人恐惧。没有人语声,也没有其他人类的声音,只有风声和鬼气通人的脚步声,你是多么怕那声音越走越近,在你的门口猝然停住!那种夜里,让人不由得缩成一团,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看书看不进去,写东西写不进去。终于有那么一个夜晚,被“呼呼呼”的风声弄得恐怖至极,便猛地开门出去,把一楼到四楼的走廊和卫生间的灯全部打开,这样觉得好过了一些。楼梯处还黑黑地让人不敢去,但还是硬着头皮一层一层楼梯走下去。走到底楼开门出去,顶着风往传达室跑。传达室里正有人“啪啪”地下棋布阵。一只巴掌大的飞蛾在玻璃窗上扑,想飞到屋子里去,但总是飞不进去。屋子里,一副老棋盘,木纹已被敲打得斑驳,两只大茶缸,缸里酽酽的是砖茶,忽然又想起两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诗来:

啪啪对弈处,

棋动不见人。

就那么站着看他们下棋,看着看着,真想起一个鬼的故事来了。一个人在大风寒的夜里走得很累,他走过一片斑驳的秋林,走下一道长满树木的沟,沟底是很厚的落叶。这个人走上坡,看见坡上有火光,便过去,原来有四五个人在那里围着烤火,他也挤进去烤,忽然,那四五个人的脸面一下子不见了,火边只有几双悬浮在火堆四周半空中的手,像一只只蝴蝶。

大风夜里做什么好?当然和朋友谈谈话、喝喝酒、听听音乐都不错,但此时的心境如要和外边轰轰有声的风声相协调,则不如读读古人的狂草,比如怀素的《自叙》、张旭的《四诗帖》,都笔势飞动,如风如舞。

大风夜读狂草。

杏花盛开时端坐树下读小楷。

风与狂草在精神上有某种贯通。

大风夜还能做些什么?盗贼会乘着风声穿墙逾屋,肆虐的风声会抹去在房顶轻轻来去的脚步声。大风有时会让人感到是一种惩罚。比如一夜的大风,忽然把一株大树刮倒,天明人们起来,发现那株树原来早已虫蛀中空了,不是一夜大风,它也许还要假模假样立在那里。或者如一九七六年夏季,一场夜风把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的竹林寺的辽代大鸱吻给吹了下来。那鸱吻从房顶一个筋斗落下来砸穿了庙左的一民宅的屋顶,结果把里边的一个人砸成重伤。那人身为屠户,日日夜夜宰杀牲畜,耳边总响着一片凄惨的哀号。

这是内地情绪。如在沿海,大风扬波之夜,那拍岸的狂涛会使许多海员家庭感到心惊肉跳。大风夜也十分适宜静静地下棋,一举一落,子声叮叮。

风夜与雨夜有许多不同处,风夜总是让人不安,瓦片被抛,窗玻璃被打,牛羊被刮得失了踪,令人恐惧、担忧,而雨夜却往往显出一种诗意。

什么人喜欢狂风之夜,什么事情需要借助狂放的夜风?真让人想不出。

宋玉的《风赋》是什么风,恐怕只是三四级爽然飒然之清风,让他住到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四楼上的屋子里去,去听听八九级摇门撼窗的狂风,看他还会不会有心情把《风赋》写出来。

我喜欢潇潇的夜雨,夜雨往往能给人一种美的感受。为了听风,人们在寺庙的檐下安了“叮当”的铃铎;为了听雨,人们便注意在植物中选择了芭蕉和荷。两三棵芭蕉种在书窗之下或院里,下雨的夜里便有了情调,细密的雨点洒在阔大的芭蕉叶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雨点时紧时密,或者是斜斜地“唰”地一下,又“唰”地一下扫过来,那真令人想起急奏的琵琶。荷叶也是如此。一九八八年我去承德,下着雨的早上,我打着一把伞去细雨迷蒙的湖上,那高高低低的荷叶在白漾漾的细雨中发出那么一片令人陶醉的声音。雨点洒在荷叶上,荷叶上的积水落在湖水中,那声音真是美。那绝对是中国古典音乐,如琵琶,如古琴。而大风的韵律则更像是西洋交响乐,满山在大风中倾动的林木,涌涌不息的大波涛,轰轰然的气势,就只能以磅礴的交响乐来作比。

只有贝多芬的乐章才可以与之作比。

这里一定有一个特定而不容悖反的协调定律,比如适宜于大风夜演奏的乐器,那一定只能是古筝,嘈嘈切切地弹奏起来似乎可以与大风达到某种的协调。而雨夜,本来就细密繁急的雨声,如果再介入古筝,则效果是否会不佳善?如于潇潇雨声中亮丽地响一阵笛,或低婉迂回地来一阵箫,那么这个雨夜则会情味十足。

雨夜似乎还适宜于二胡的演奏。

我十二三岁时住过的那个小小的四合院,到了下雨的夜里,我的那个半残疾的年轻邻居便会拉二胡。四合院四面的屋檐不停地垂落着雨滴,把斑驳湿亮的阶石敲打得一片脆响。天空是灰灰的,如在夜里,黑暗中有雨的晶亮,有对面窗子上的灯光,这时那二胡声就忧忧怨怨地像一根线一样在夜雨里织来织去,织出一片愁来。雨夜真让人感到孤寂落寞,但又触动人的种种欲望。比如像我那位邻居,他要借二胡倾诉,并把自己的哀愁传达出去,去打动别人,我总想,是不是首先是夜雨感染了他?

雨夜往往能牵动人的柔情。

雨夜自杀的例子似乎不多,很少听人说下雨的夜里有人想不开,提根牛绳去把自己吊在湿漉漉的树上。

雨夜的雨总是把人们赶到屋子里去,让人们想去喝点酒,让人们去找找自己的朋友。四合院的雨夜至今想起来真是美,我十二岁住的那个小四合院,当时院子里还没那么多杂七乱八的小房或煤仓什么的。院子里有两大丛牡丹,还有一大株艳丽非常的西府海棠。西厢房是三间不怎么住人的房子,窗棂是雕花的那种,下边是玻璃,一共是八大块,都很大。上边小方格窗棂上糊着白宣纸,到了夜里,里边的白布窗帘也会拉上。下雨的夜里,父亲爱约一个姓张的山东朋友去西屋喝酒,坐在临窗的炕上,那小炕桌上就有被捅开一头的咸鸭蛋、盐水煮的花生米,外面是“沙沙沙”的雨声。慢慢地喝酒,也不怎么会出汗,夜气与雨气让人觉得清爽。我打上伞从屋子里猛地一跳,穿过檐上挂下的那道雨帘,再穿过院子去厕所的时候,总能看见父亲和那位姓张的山东人映在窗上的身影。父亲总和这位山东朋友说什么什么酒好,什么什么酒不好。那一阵子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株人参,把它泡在酒里,和那位山东朋友以研究的态度喝这种酒。

那位山东朋友后来给父亲送来一盆蟠桃,桃枝上结着两个拳头大红彤彤的桃子,好看极了。

下雨的夜里适宜于饮酒,那种情绪与渴望往往是不期而至。或者是打麻将,四个人一局,“砰砰啪啪”眨眼就是一夜。麻将的魅力在于瞬息万变,在于能让人全神贯注,倒不在输赢。能让久已疲倦的脑子休息一下。打麻将有时太像是游泳,能忘掉一切,但过了头,则肩胛脖颈麻木。你若不信,就一连几天从天黑一直打到天明试试!

我喜欢下雨的夜晚一个人出去散步,这是怪癖。打着母亲的那把黑布伞,神神秘秘一个人沿着一百九十八株松树的那条道往下走。这是只靠一个人来完成的夜生活场景,没有第二个人参与。

看路灯下的雨丝,听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雨夜散步如果穿雨衣,那一定是一件蠢事,所以一定要有一把伞。雨夜散步对我而言好像有永久的魅力,但说不清,也许是那种雨夜的空气特别清新,也许这时候户外人特别少。这时候,如果沿着路一直走到游人绝少的公园里去,一个人打着伞走在那湖上的九曲桥,而在湖心亭突然看到一对相互依偎的恋人,你才明白许多人都在那里只争朝夕。雨夜持伞独行于园林,有一种特别幽的味道,你会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在这株树下站站,又在那株树下站站,觉得自己通体真是幽冷得很。“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日子里,你这么走,很可能会被当作特务抓起来,给公安部门找不少麻烦,检查你的头发、牙齿、腋窝、肛门、扣子、鞋子,检验你的内衣、外衣、内裤、裤衩,最后会让你龇开牙,翻开上唇,看你牙床里是否隐匿着文件。

雨夜在园林中散步,令人惋惜的是雨夜里的花朵。往往一场夜雨便落红狼藉,绿肥红瘦。这不免叫人常常想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诗句,想起古人那种惜花怜玉的心情。“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实际上是自怜。花实实在在是应该在夜中睡去,第二天再羞红娇粉地款款醒来。那么美的花,如果在一场夜雨中残落了,真是不如暂时睡去的好,休养生息,第二天重整旗鼓开得更灿然不好吗?花非人,人非花,人怎知花?不过自怜罢了,我常这么想。但美好的生命总是短促易逝,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长久,美好的东西最易受到意外的摧残。

雨夜听大惊雷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睡到半夜,忽然“咔嚓”一声厉响,小小四合院一下子被闪电照得如同白昼,那情景,至今想起来十二分地怕人。这样的夜晚一过去,第二天,人们总会互相询问什么地方遭雷击了。

蛇精、树怪、狐仙,往往与雷声有关。

我想,在响大惊雷的晚上,许多心怀内恧的人会悚然起坐。

雷声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在天际滚动,从远而来,或者由近而远,似乎天上有人推动着几万部铁轮的车子在疾走,这种雷声让人害怕,觉得那雷是在寻找目标,然后“咔嚓”一击,肯定有什么东西已成齑粉肉酱。肯定,在这种雷声中,有人收回了准备刺出去的利刃,也有人猛醒了自己的错误。另一种雷则在响之前没有前奏,猛然响起,咔嚓干脆,名之为焦雷,又名炸雷,厉厉然一下子就好像击中了什么。世界上可能没有人不怕雷的,但是也可能有人会喜欢雷。

春天的第一声雷一般让人喜悦。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这时候的雷真像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从此春天真的来了。

久旱无雨后的雷声带给人们的也是喜悦。

我忘不了那年在永乐宫遇到了雨,躲到钟亭里去,猛然“轰隆隆”一个焦雷,像是正打在那口钟上,“嗡”的一声,差点把耳朵震聋,我不知道铸那口铜钟的铜采自哪座铜山,竟然会与天雷合鸣。

一九七七年,我在一萧然古寺里住过一段日子,住在那个寺院第二进的院子里,一进月门右手那间屋子。年迈的藏通师父住在一进堂屋右首的大屋。屋子是用硬木雕花落地罩与堂屋隔开,我住在左手的小西厢里,小西厢的炕上有雕花木罩,也有炕桌。炕上靠西墙的矮足条案上堆满了线装书。我至今不明白藏通师父为什么竟然会违背戒律去吃虾?

是为了那破戒的喜悦吗?

破坏欲能给人带来一种喜悦,破戒难道不会给人带来一种喜悦吗?

一个人的寺院,无法排遣的欲望,连夜的细雨,破一下戒该是多么地令人喜悦。

下小雨的晚上,雨声潇潇,檐滴扑扑,寺院里静极了,禅房外的那两株又高又大的柏树上的雨滴落下来发出好大的“啪啪”声。藏通师父不知怎么出去买的虾,有无名指那么大,碧青透明,鲜蹦乱跳,一只只又扭又弹地被藏通师父剪去须与腿。然后便在灶上坐水,锅里投进去切成片的姜、大段的葱,倒点酒,还有大蒜片。水一开,虾一下子全部被推到锅里,顷刻间,锅里一片通红。虾煮到差不多,再放入盐,就那么慢慢地收汁。我在西厢房闻到香味一阵一阵飘来。然后是藏通师父开始喝酒,剥虾,红红地剥一桌子虾皮。外边下着夜雨,寺门早闭严了,没人会冒着夜雨“砰砰砰砰”打门来抗议他吃虾。我能听得见雨水被吸到泥土里的滋滋声。我也过去和藏通师父一起剥虾。那虾真鲜,煮虾的汤更鲜,看上去灰乎乎的一碗汤,但一喝,鲜得你跳起来!

试想,那么一座萧然古寺,那么一个孤独老衲,他在下雨闭门的夜里能做什么?他能去吹箫,还是能去招几个人来打牌?他更不可能找个女居士来同入罗帷,更何况他已年逾花甲。

一个人的寺院曾经培养出多少惊人的艺术家。

但藏通师父是个普普通通的出家人。

白天,藏通师父是既不饮酒也很少待人以茶。常有居士们在白天来寺院坐坐,送些吃的。端午节必是粽子,中秋节必是月饼。不下雨的夜里,藏通师父也很少饮酒,是那绵绵无际的夜雨引动了他的这种欲望?我想一定是的。喝茶的时候,藏通师父还会弄出一枚颇大的咸鸭蛋,“噗噗噗噗”在小炕桌上敲开一头,用筷子进去捅那冒油的蛋黄。一杯清茶、一颗咸鸭蛋,就那么吃吃喝喝,我在别处没有见过以咸鸭蛋佐茶的。藏通师父泡的茶总是很浓,慢慢喝过来,鼻子上冒汗了。他的鼻子真大,秃头上也冒汗了。他的秃头真秃。慢慢地,茶也淡了,鸭蛋也掏空了,但他还要用筷子去里边细细搜寻。第三天,虾皮、蛋壳都会被早早埋到禅房前的花丛下边去。那花是否因此而开得艳丽,我永远忘不了那爬满篱笆的那种花的名字:荷包牡丹十三妹。

我也永远忘不了他在夜里给我讲过的两个梦,他做的梦。

“我梦见我骑着马做新郎,可我光光一个头怎么戴帽子,我用手一摸头,醒了。”

光头怎么就不能戴新郎的帽子呢?我至今想不清楚。

“我梦见我怀孩子了,肚子这么大。”藏通师父笑眯眯地说,还用手比画,“可我在梦里想,我是个男人,又没有‘人道’,我怎么能生出孩子?”

藏通师父给我讲过这么两个梦。

藏通师父吃肉饮酒并不是有人逼他,倒退二十五年,有戴红袖章的人逼那些和尚吃肉。

香不香?还问。

香。有个和尚说,含糊不清地说。

但逼和尚吃肉的人一走,那个说香的和尚就忙跑出去,“哇”地吐了。

这个和尚叫藏法,藏通和尚的师弟。

我不知怎么至今还很想念藏通师父。他吃饭的时候总要点几炷香,那香不知是什么香,格外地好闻,所以那饭菜也显得很香,即便是豆角青菜、黄韭豆腐。

雨夜、和尚、酒、虾、茶、咸鸭蛋。背后是孤寂,无法排解的孤寂。孤寂后边是种种欲望,那欲望终于酿成了那两个梦。

藏通师父圆寂后没有建塔。当然,如果建也只不过是一米多高的灰砖塔,不知何故,但我似乎又明白是为什么。我这样披露藏通师父的秘密,想必师父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吧。他整整比我大六十一岁。

藏通师父平时吃的饭菜也并不见得怎么好,干菜、腌菜、苋梗子、豆腐、豆腐乳,蘑菇也不多见,有时会有一盘煮黄豆。在学校,学子济济的地方,夜晚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当然,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特点,都有自己不同的校风,就我个人而言,我实在是喜欢大学夜生活的那种松松垮垮、勤勤奋奋、浪浪漫漫的气氛。就夜生活而论,我实在喜欢他们对性的毫不讳言的明朗态度。予生也不巧,竟然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但后来经常像洄游鱼类一样出入于一些大学之门,住一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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