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矮不知道夜是怎么过去的,总觉得稀里糊涂的,一晚上没睡也不觉得困,反而很清醒,脑子里仍挥散不去五爷的样子,一幅幅场景来回闪动:他就那么坐在平时常坐的墙根儿下,屁股底下不垫任何东西,黑色的老布衫穿得发旧,袖口处磨得发亮,和同样灰扑扑的几个秃头老汉一起撇闲话,他们的头顶上飘着同样味道的淡色烟雾,几张脸出奇地相似,如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样老得发旧。碰上下雨天,他们就换个淋不到的墙根儿继续坐着,在雨幕中隔着淡色烟雾,眯起的水泡眼若隐若现,只要有烟抽,一坐就是一天。每到吃饭,五爷总要拿个搪瓷缸,灌满水,再往里丢几片陈茶叶子泡上,一边吹气一边喝,每喝一口都要发出“啧啧”的声音,水泡眼享受地眯成一条缝。落矮想起昨夜看到的那双脚,很像五爷的脚,肿得老高,布鞋的脚背被撑起奇异、突兀的弧度,走起来姿势滑稽,动作沉缓,每晚总要在盆里泡上些黑乎乎的枯草枝,用手搓着消肿。落矮捏了捏手里的杨树叶,把它放在眼皮上静静地想,大概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

炕上,落守忠动作娴熟地用温水兑酒给落有名擦洗身体,这本不该是一具陌生的尸体,皱巴巴的干皮包裹着清晰可见的骨骼,皮屑掉了一地。换上老衣后,落守忠和赵珍把人抬放在窑洞里间铺了干草的木板上,头朝里,脚朝着门口的方向,并在脸上盖了一张不大不小的麻纸,又找出一个方形的小木桌,用碗盛满黄米,中间插上一根指头般粗的香。做完这些,落守忠才坐下缓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只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对于这个家,他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没有过半点相处却被血缘关系绑得死死的。他不了解落有名,不了解落姜,这种彼此的不了解让他迟疑了很久,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在干五爹走后,自己就该早早回来尽孝……他看着落姜白色的影子从门前闪过,消失在幽静的黑夜里……

天渐渐亮了,晨曦的微光吃力地攀爬上一座座山头。院里进来十来个人,都是落姜找来的村里乡亲,乡下的汉子们都是干力气活儿的好手,他们进了院二话不说就开始帮忙收拾东西,将落有名的铺盖卷起来,放在院墙头上。这是白柳村的习俗,只要哪家人的墙头上放着铺盖卷,路过的人总要进来烧两张纸钱以示尊重。汉子们又从各家搬进来一堆木头、架子、厚厚的帆布以及成捆的绳子,他们三三五五地在院门口搭起了帐篷,不一会儿,几个妇人拿来些粗砂白布和麻绳开始裁起了号衫,逝者的亲属都是要穿的。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短暂地洒在了落有名的身上,落姜跪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好久,这是父亲最后的光!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又感到一块沉重的石头重新落在肩膀上,将她狠狠地压倒在地上,不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她麻木地站起身,走进里间屋收拾遗物。炕上两只大木箱子里除了一些旧被褥,只剩下几件男式外衫和袄子,地上的柜子里有几双布鞋和生活用品,抽屉里放着几个旱烟袋,一柄磨得很旧的长长的烟杆,父亲这几天病重,就再没用过这些东西。桌上的三包用油皮纸包裹的草药让她陷入了纠结—她认为这些草药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得到,毕竟老爹去了那边再不用吃药了……她的动作极慢,把几件穿旧的壮袄、壮裤仔细叠好,再把手巾、搪瓷水缸、羊角梳放在单独的纸盒里。不一会儿,落姜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号一声“我的大吆—”,接着揣起袖子在眼角抹两把又继续收拾。

落矮看着落姜,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身形消瘦,穿着白布衫,黑布裤子,松垮垮的,脚踩双乌布鞋,头发有些泛黄,头缝笔直,辫子朝后紧紧捆着,一夜也不见松散,前额稍有些宽,眉梢和眼睛里带着失望的神情,细长的鼻子下的嘴唇发紫,早没了初见时的精神气,整个人笼罩着巨大的悲伤,唯一不变的是依旧洪亮的嗓门儿。

落有名的侄子落守昌和落守祥连夜出去把前两年提前打好的棺材拾掇出来,叫了几个粗壮的汉子抬进院来,棺材一头大一头小,足足有七尺长,外面没有多余的花纹,棺身简简单单,四下皆用比大拇指还粗的绳子捆着,上面四角留下四个圆圈,两根坚实的木桩穿孔而过,扛在汉子的肩膀上,抬到窑洞门口缓缓放下。落守昌把一些金色和银色的纸放在棺材底,又撒了五枚铜钱,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另一边,落姜从老式木柜里取出一个饷洋,用酒洗过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落有名嘴里。之后,落守忠和几个男人把地上的人小心地抬放进了棺材里,又盖上褥子合上了棺盖。

院里的帐篷基本上搭好了,朝地里栽几根棍棒,上面盖块厚实的硬帆布,用粗绳捆住,一缠一绕套成死结,一群汉子再将棺材抬放进灵棚内,下方四个角各垫几块砖,与地面隔开一道缝隙。一个方形小木桌摆放在棺材前。

村里的唐飞拿进来一只刚杀没多久的鸡递给赵珍。来之前他已经把鸡毛剃干净了,一只鸡虽然宝贵,但有名叔生前待他极好,这些年没少照顾他,此时这只鸡便是他最后的报答机会。赵珍看着眼前收拾干净的鸡,感动得连连道谢,双手接过来把它放在供桌上的餐盘里。落矮蹲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鸡,这只鸡没有头,两个翅膀左右各插着一根木棍,形状十分怪异。“这是引魂用的鸡。”赵珍一边解释一边把落矮推出灵棚。

“落矮!”落守祥跟着抬树杆的后生走进来,对刚从灵棚出来的落矮招手。落矮记得这个男人—很高的男人,叫落守祥,他大概是到现在为止落矮在这个院里见到的最高的人了,约莫三十几岁的样子,背略略有点弓,可以想象他要是把背挺直了会有多高。他的脸型狭窄,人中很长,鼻子和嘴唇的线条很清晰,但下颌却短短的。

“你爹妈一会儿要去县上置办物事,你往我家走,落阳、落明在家,你们几个弄点儿吃的垫垫肚子吧。”落守祥说着朝东边院墙指了指。“出了门一直朝东走,出了路口南拐第一家就是了,不远,赶紧去!”落矮回头看了一下屋里的落姜,有些犹豫,“好小子!快去,不要和落阳斗阵啊,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告诉叔,叔打死这小子!”落守祥催促道。

落矮照着男人指的方向从门口出来,一路上左瞅瞅右瞅瞅,视野逐渐开阔,心却压得紧紧地,回想起突然发生的事情,他不知所措。白柳村的样子清晰地摆在眼前,天蓝得清澈,比袁县要蓝上许多,水洗一般的蓝色幕布里飘着大片大片白色的云团,看起来壮得鼓鼓的,没见风沙,但不管是山、路,还是树,都和昨天来的时候一个模样,黄里透着白,远处一个一个窑洞紧紧靠着一座座山峦,像天生就从那里长出来似的,窗户纸透出亮眼的白光,装点着高低起伏的山峦。路畔的锦鸡儿紧紧黏着褐色的土地,绿色丝状的根茎打横匍匐着,枝头开出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中间金黄色的花蕊向外延伸,想和周围艳粉色的地角儿苗的花瓣一较高下。

落矮到了落守祥所说的地方,木板门紧紧闭着,两个圆形门闩一左一右挂在胸门上。“哐哐哐”,落矮用门闩拍了拍。半晌还是没人应声。“哐哐哐哐哐……”又是几声。

“谁?”这回院里传来了男孩沙哑的嗓音。

“我!”落矮答。

“‘我’是谁?”门内人道。

“你是落阳还是落明?”落矮话音刚落地,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拉开了,开了一个不大的缝子。一个比落矮稍矮一点的男孩从门口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男孩晒得很黑,头黑,脖子黑,开门的手也黝黑黝黑的,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出琥珀色的光,灰色的淡眉轻飘飘地浮在眉骨上。

“我是落矮!”落矮看着门里的男孩说。

男孩此时也打量着落矮,像是放松了警惕,门也拉得更开了。说罢便扯着嗓子吼:“哥—哥—哥!”

落矮听到‘哐啷’一声,紧接着一个比落矮高出半头的男孩站在门口,“吼叫甚了,吓我一大跳!”男孩稍白一点,头发剃得极短,头皮略发青,厚厚的唇有些泛白,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灿白的牙齿,赤脚趿拉着双鞋,表情阴沉沉的,明显心情不悦。

“落矮!”落明指着落矮说。

“你爸让我来的。”落矮道。“我知道你,他昨晚出门时说二爷走了。”落阳说着把门打开,待落矮进来后又把大门小心地关上。

“你见过死人了?”落明凑近落矮,放低了音调,声音里带着紧张的情绪,像是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落明对这样的事物充满着一种独特的兴趣。实际上对于不能完全理解以及人们避讳不谈的事物,人们都会有这样一种特殊的情绪,这种令人恐惧的背后是仅凭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零碎片段所产生的奇妙臆想。落矮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当那个人实实在在与自己血脉相连时,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隐隐约约要有一个答案,就在前面,迟早要浮出水面。

“那是二爷!”落阳在弟弟落明的后颈一拍,表情依旧阴沉。

“你怕吗?”落矮问。

“你才怕呢,我可不怕。”落明脸涨得红红的。落矮没立刻出声反驳,只是没继续搭话。

落阳沉着的脸终于有了变化,他突然“嗤”了一声,对弟弟落明说:“你就是怕了,胆小鬼!”

落明一听来劲儿了,于是立马反驳:“我真不怕,不然给你证明。”

“怎么证明?”落矮有点好奇。

“李拐子在你家不?”落明想了想,突然问。

落矮纳闷儿:“李拐子是谁?”

“李拐子就是拄着拐棍儿的男人,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个,头发老长,到这儿!”落阳说着在肩膀处比画了一下。

“不对,到这儿!”落明突然指着胸前的位置出声反驳。

落阳又在落明头上敲了一下,说:“你知道甚?他早剪头了!”

落矮并不想知道这个李拐子头发到底多长,剪没剪头,因为他根本没有见过那个长头发的男人,要是有,他一定会有印象,甚至毫不掩饰地打量一番。落阳忽然表情严肃地说:“见到李拐子你可要躲远点儿,他会打人呢!你别看他腿瘸—那就是他跟人打架打断的!”说着俯身到落矮耳朵旁,“听说他还杀过人哩!跑到这儿躲仇家来了。”落矮想这个人兴许是外貌可怕,脾气坏,加之身体上的残疾才会让人退避三舍,万万想不到竟然还有命案……他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回想起不久前在黑暗中感受到的诡异气氛,猛地打了个哆嗦。统万城这个地方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没有高大的建筑,没有清澈的溪流,只有满眼望不到尽头的黄土地,卷起的沙砾,悲伤陌生的亲人,现在还多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李拐子……

另一边,纷乱的院里。一个佝偻背的老汉走来走去,众人唤他“王阴阳”—统万城最懂阴阳风水的人。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粗布夹大褂,老式花样,戴着个玳瑁边的大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厚厚的嘴唇开开合合,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什么,灰黄的“八”字须也配合着一抖一抖的。他的手里拿着几张叠得齐整的黄纸,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不规则的四边星、五边形,上面依稀可见黑色的花纹。来回走动的裤腿被裹得紧绷绷的,露出双小脚,在念完长长一大段咒令后继续向下一个位置移动……最后,他在窑前站定,和另一个带着黑布檐帽的老汉低语。这老汉名叫落有财,是落有名的弟弟—落守祥的爹,在白柳村有些能耐,早些年跑到很远的地方倒卖过药材,天南地北一走多年,后来到山上挖药材时不小心从山沟沟栽下去,摔坏一条腿,把能找到的药材都吃了一遍才勉强能走,但走起来仍是一瘸一拐的。多年来落有财见的人多,说话办事很有一套,跟谁相处都很周到,才一个上午就让原本乱糟糟的场面井然有序了起来。

等两个老汉叽叽喳喳地说完,落有财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了出去,一直送到大路口才回来向院里忙碌的人们吆喝:“亲戚邻家们,有这么个事我给大家伙说说,刚刚,咱王六爷已经算好日子了,九月初八,算上今天拢共还有七天,队里的事情忙完,有空的就过来搭把手,家里有活儿的就这几天抓紧安排,有劲儿的汉子们过来相哄,婆姨女子们不忙的也拿上咱的案板菜刀过来,给大家亮亮你们的本事!”

院里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问落有财:“落三叔,照你这么说,那没本事的咋办呀?是不是得躲在圪崂崂不敢出来哩!”说话的是刘小岚,皮肤黑黝黝的,唯独脸红扑扑的,大花眼,个子不太高,圆肩头,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笑嘴就咧开,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众人都跟着起哄:“岚子说得对!”“落三叔,你就给‘能人’好好分,我们这些瘦的跟麻柴杆一样的男人做不了饭,到时候直接过来吃席子?”生产三队的小队长郝小替说。

落有财咳嗽了几声,笑了笑,说:“岚子,你家老汉在外头做营生,家里金宝儿要是顾不过来你就甭来了,少你一个也不误事的。”说罢扭过头,佯装恼火训斥:“郝小替,你跟岚子能比了?你也真能操闲心,里里外外这么多营生,还怕没你的份儿?你放心,你不找活儿你落叔我也来找你呀,到时候可不要躲到山圪崂不敢出来,看我到时候不打断你的腿!”

郝小替也不怕,呵呵地笑着说:“落叔,我看你是嫉妒我有条好腿!”大家伙儿听了手里的活儿也慢下来,笑着拍手看热闹:“落叔,小替这孙子胆子肥了,都敢调笑你了,上去揍他……”

“不怕,郝小替这娃,迟早挨收拾。”

院里气氛欢快起来,你一言他一语,叽叽喳喳地闹着,同一个院子,今天和昨天俨然是两个世界。中午,郝小替和李飞在院里支了口锅,几个隔壁住的婆姨在炕栏边的灶台上擀了几捆粗粮面,在大锅里咕噜噜地煮开了,大团大团的白色烟雾从锅沿边不停地往外冒,然后膨胀,变淡,最后消失于虚无。“咚咚咚”剁上几根葱,泛着白光的菜刀飞速闪动,和案台快速地接触,一眨眼又分开,洋芋被切成指甲盖大小的碎丁,纱布沾点儿油在锅上抹一把,泛点儿油花,加几片白菜叶子,开水加盐炝成汤,拌上一盘萝卜咸菜,一盘黑野菜,二十来个人端着碗坐在院里砖垛子上,男人们圪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太阳高高挂着,将从盛夏带来还没用尽的热气从铅色的大气层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地表,毫无保留地献给山洼、山沟,远处起伏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硷畔上满树的叶子在淡黄色与棕黄色之间犹豫不决,田野在起伏的褐色里夹杂着金黄的小块,雀子飞来飞去,从山下到山上,在阵阵叽喳声中消失不见。

落守忠回来了,身后拉了一捆丧事用的物件,一个五色的主幡,两个流金纸制成的金幡和银幡,这三幡只在顶端加了长弓,弓上各安了一个鹤头,下垂有用纸花做成的“璎珞”,几个人过来用铁丝把三幡绑在树杆上,插在灵棚两侧,长长的幡子顺着高高的树杆垂了下来,不时随风飘动。落矮被唤过去穿上号衫,头上戴个号帽,帽中央缀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布条,腰间用粗麻绳系着,长长地直拖到地上。院里的人也都换上了款式不一的号衫,有长的、有短的。祭桌前放一个大铝盆和一些垫子,放香火的碗边多了一根粗长的蜡烛,安静地燃着,一根能燃一整天,名叫“长明灯”,用来给亡灵指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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