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续篇

《大厂》续篇

早晨一睁眼,都快八点了,吕建国心里一紧,赶快爬起来。

吕建国昨天晚上又跑了大半夜。这几天厂里的事情多得要死,吕建国觉得自己都快成掐了脑袋的苍蝇了,一天乱飞乱撞,连个方向也找不着。

厂里拖欠增值税,国税局的上个星期把厂里的那辆丰田车给开走了,说是要拍卖抵税钱。听说同时还把制药厂的一辆车也开走了。说是也要拍卖。紧接着供电局来了两个收电费的,说厂里已经拖欠了半年多的电费了,再不给就停电了。吕建国赔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可那两个收电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放晴。吕建国让办公室陪着去吃饭。这两人平常吃得欢着呢,这一回却说什么也不去了。吕建国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下午供电局就把电掐了。这一下厂里就更乱,锅炉不能烧了,车间正忙着一批急活呢,也停了。气得几个车间主任跟吕建国乱骂。

吕建国这几天晚上像个夜袭队,总是出去活动,忙着找人求情。找供电局,也找国税局,可都找不下来。供电局根本不照面,前天晚上,吕建国和厂办主任老郭扛着一筐苹果摸到供电局长家,局长家的那个小保姆神气得什么似的,翻着白眼儿说局长不在家,连门也没让他们进去。吕建国只好跟老郭扛着那筐苹果下楼,老郭一步没踩住,连人带筐滚下来,于是满楼道都是苹果了,吕建国吓得扶起老郭,问摔着没有。老郭哎哟了几声说没事,就弯着腰捡苹果,吕建国说:“算了算了,让人看见算什么啊?”就拉着老郭跑了。

昨天晚上,吕建国跟着他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的同学张大年,去找了国税局长。国税局长姓姚,是刚刚换的新局长,挺横,跟张大年倒是挺熟的。大概是看着张大年的面子,没跟吕建国耍态度,只是说现在市里有好几家欠税的,这次一定要拍卖,要教育教育那些拖欠税款的企业,就算是杀鸡吓猴了。吕建国忙说:“姚局长,您要真是拍卖了,我们厂岂不是真没面子了嘛?我们总也算是国有大企业啊。”姚局长笑嘻嘻地说:“要是不治治你们,国家也就太没面子了,是国家的面子重要,还是你们厂的面子重要呢?”噎得吕建国干瞪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就灰溜溜地回来了。回到家,厂职工医院的曹院长正苦着一张脸在门口等着他呢。最近厂里决定,把托儿所、小学校、职工医院什么的都交到市里去,这也是市里的意见,为了给企业卸下包袱,搞分流。市里的几个大厂一块搞,听说别的厂都快搞完了,吕建国这里还没敢动呢。党委会上倒是定了,可还没宣布呢,厂里就传炸了。于是,老师们也不好好上课了,医生们连病也不看了,托儿所的也不看孩子了,真是乱套了。曹院长进屋就说:“吕厂长,您把医院划到市里去,我们的工资可不能降啊。”说着,声音就抬高了,眼睛也红红的。吕建国看着曹院长那一头白发,心里就一阵不好受,曹院长在职工医院干了几十年,兢兢业业的,这次大概是真伤了心。吕建国赔着笑脸安慰了几句,说还没定呢。就是定了,也不能让大夫们吃亏啊。曹院长问:“厂长,厂里办了这么多年医院,怎么说不办就不办了啊?”吕建国已经困得稀里哗啦了,打着精神又跟曹院长讲了一个多小时的改革道理,总算把半信半疑的曹院长哄走了。看看表,都下两点了,衣服也没脱,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死过去了。


吕建国跑进厨房,乱七八糟地擦了把脸,又打开冰箱,抓了块方便面,嚼着,就出了门。到了楼下,把最后一口吞下去了。嗓子撕撕拉拉地疼,他知道自己这几天真是上火了,心里就咬牙切齿地恨老婆刘虹。

这几天吕建国跟老婆打架呢。起因是老婆让吕建国调到电厂去。刘虹是电厂的办公室主任,有点小权力,而且跟厂长书记处得不错。刘虹说她跟厂长书记都谈好了,电厂准备安排吕建国到技术处当副处长。吕建国知道老婆为自己的事费了心思。心里不想去,嘴上又说不出不去的理由来,吭吭哧哧的。老婆就窜火了,说你吕建国怎么像个肉蛋啊?吕建国也火了,说我就是肉蛋了!前天晚上吵了半夜,老婆一生气回娘家了。儿子吕强也像个小反动派,跟着老婆一块吵吵,说吕建国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冒,手里有好好的技术不用,当什么破厂长啊?好像几辈子没当过官似的。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还摆什么臭架子啊!吕建国气得直翻白眼。

这些日子吕建国心里乱乱的像长了草。不光是国税局和供电局这两档子事,市委也盯上了吕建国,总想让章东民的环宇厂兼并红旗厂,大概是想闹出点改革国有企业的经验来。昨天市委书记和梁局长把吕建国找去谈了整整一天。中心的意思就是让吕建国同意让环宇厂兼并。吕建国咬紧牙关就是不表态。方书记后来就笑:“吕建国你回去好好想想。按说现在是政企分开,市里不好表什么态。可是你们现在已经快破产了,还硬撑着面子干什么呀?市委也是为你们好嘛!”吕建国苦着脸说:“我一个怎么好表态啊?厂里好几千人呢,得让大家想通了呀?”梁局长笑道:“怕不是职工想不通,是你们当干部的想不通吧?你们这些厂领导是不是担心乌纱帽啊?”吕建国听了心里直骂,操你妈的,谁想当这个厂长啊?好像有什么油水似的呢。嘴上却苦笑道:“梁局长,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啊。”

吕建国骑着那辆破车出了门,晨风呼呼的,挺凉。太阳温吞吞地粘在天上,像涂了一层蜡似的,白光光的却没什么温度。吕建国缩了缩脖子,赶紧使劲蹬车子,就听到“啪”地一声,车链子断了。气得他跳下车乱骂了几句。没一年的工夫,他已经丢了三辆车,他知道是有工人在算计他。这辆破车还是从旧货市场花了三十块钱买的,好歹把闸弄了弄,就骑上了。刘虹还嫌他丢份儿呢:“你不怕给你吕建国丢人,也不怕给吕厂长的家属丢人啊?”吕建国说:“别看车子破,上车就有座嘛。”可这破车总是坏,上个星期刚刚换了前胎,今天链子又断了。吕建国气呼呼地把车子推到住宅区的外面,那里有修自行车的,是厂里的退休工人老马摆的地摊。纪委书记齐志远说他找老马给修过一回车,也就是拆了拆,上了点油,就硬要了三十块钱。齐志远气得骂:“要不是看他是个退休老工人,我非得给物价局打电话,让人来抄他的摊子不可。”吕建国听了,觉得这个老马是有点黑。可今天躲不过去了,就把车子推到老马这里来了。远远地看到退休工人周铁拄着拐棍正在跟老马说话呢,吕建国心里就紧张。周铁是建厂时的工人,当过省劳模,脾气倔得能把人顶个跟头。这几年脾气更大了,常常为丁点事就跑到厂里骂大街,虽然没跟吕建国吵过,可吕建国也怵他。

老马刚刚出摊,一边摆弄工具,一边跟周铁嘻嘻哈哈地说什么呢。老马看到吕建国就笑了:“厂长,您这是第一份生意。”吕建国先朝周铁笑笑:“周师傅,老没见您了。”周铁也点点头:“吕厂长,您这破车真该换换了。”吕建国忙说:“可不是,净坏事。这不链子又断了,马师傅麻烦您了。”老马笑道:“放这吧。”吕建国看看表,皱眉道:“马师傅,我可是等不及了,我中午下班来取吧。”周铁用拐棍敲敲吕建国的自行车,笑道:“这破车让老马全面检验一下吧。”老马打量一下:“真是得全面弄弄。”吕建国心里一紧,心说准又是想宰人了。又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也顾不上跟老马周铁废话了,说了句:“您看着办吧。”转身走了。

吕建国急着上班是为了停电的事,想找齐志远商量商量,让他也找熟人讲讲情。齐志远这些日子也不好好上班,到处跑,可能是听到兼并的风了,正活动着想调走呢。吕建国知道齐志远也不好调,现在哪也不缺人,齐志远又舍不得他那个级别,高不成低不就的。其他几个副手大概也听到什么动静了,也暗着跑自己的事。贺玉梅已经病倒了一个多月,听说她跟丈夫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现在厂里整个就耍吕建国一个人。

吕建国走到厂门口,看到厂对面那三栋住宅楼出来几个民工,在路边的摊上狼似的吃油条。有个黑脸汉子正在埋头喝豆浆,手里举着一大掐油条,让人看着眼晕。这家伙是包工头手下的一个工头,听说一顿饭能干掉五十个包子,经常把一些民工教育得嗷嗷乱叫。吕建国看着那楼房,心里一阵犯堵。

厂里盖了这三栋住宅楼,成了吕建国的心病。他上台已经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把房子分出去呢。不是他不分,是盖房子的不交工,也不交钥匙。还派了黑脸汉子带着十几个民工天天住在楼里,厂里有人进去他们就往外打。吕建国几次找包工头交涉,那个长着一颗大脑袋的包工头儿,凶得像个黑社会,每回都是酒气烘烘地歪着脖子瞎嚷:“你们再不给钱,老子就把这楼卖了娘的了。老子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也不管吕建国怎么说,大脑袋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跟录音机似的,好像他不会说别的了,真他妈的呛人肺管子。大脑袋姓冯,吕建国听人说冯大脑袋原来是安徽的一个农民,前些年醒得早起得早,早早地就把地扔了,干开了包工头,现在手里有上千万了。

这房子是前任许厂长盖的,还收了每个申请住房的工人一万集资款,说是厂里掏大头,职工掏小头。可是房子盖起来了,钱却不够,谁也不知道这钱都干什么去了。房子还没盖好的时候,许厂长就辞职去了海南,听说是搞什么公司去了。后来厂里忽然来了几辆警车,呜呜叫着,挺吓人,把两个会计铐走了。原来许厂长犯了事,正审着呢。那两个会计也有事,跟许厂长说不清楚。交了集资款的职工都急了,眼睁睁地看着房子盖好了,住不进去。有十几个就联合起来去砸锁,准备强行搬入。可是冯大脑袋不干了,说你们厂子还欠着钱呢,不交钱,别想住。工人气得乱嚷:“我们早就交钱了。”冯大脑袋赤眉急眼地骂:“操你们的,你们交给谁了?交给鬼了?”一连吵了好几天,那天两边就动手打起来。结果,两边都有受伤的,惊动了公安局。公安局也断不清这官司,干脆就不管了,说你们还是找法院吧。

法院传了两边几回,看来也是难办,就黑也不说白也不说了,到现在也没个意见呢。房子就这么空着,每天晚上十几个汉子守着,就在里边吃喝拉撒睡。还有个家伙天天半夜唱梆子,尖细细的嗓子学女声唱法,跟让人掐住脖子似的,闹得生活区里的好多人睡不着觉,就骂吕建国是个窝囊废,连个房子也要不回来。

交了钱的工人着急,还去市委找了几回,也没找回什么喜兴话来。听说冯大脑袋跟市委的几个头头儿好得哥们儿似的,没交上钱的职工看笑话,有人解气地说:“谁让你们有钱呢。”

吕建国刚刚到了办公楼外,就听到楼里边有个女的在扯着嗓子唱语录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吕建国心里直发怵,他知道今天又过不好了。这个唱歌的叫杨婷,是六七年的中专毕业生,家庭出身高,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给揪了出来,说她写了反标。那时候也没有人负责,就稀里糊涂地给判了十五年。邓小平上台那年才放出来,可人就神神经经的了。厂里先是给她安排了一个看大门的活,可她总跟保卫科的人吵架。保卫科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没说话,杨婷就把门关上了,说要跟保卫科长睡觉。把保卫科长吓得魂都跑了,说什么也不要她看大门了。交到厂里,厂里也没办法,就让她扫楼道。也不管她扫不扫,反正到时候就给她开工资。这些日子,厂里没发工资,杨婷就总到厂部来找领导,各办公室乱串,乱喊乱叫乱砸东西,搅和得党委连个会也开不安生。吕建国跟她谈了一回,让她把脸都抓破了,上个月还拿着一块砖头把贺玉梅办公室的玻璃砸了,气得贺玉梅叫保卫科把杨婷抓起来。保卫科长苦着脸说:“这女人是神经病,谁敢抓她啊,谁抓她就跟谁脱裤子。再说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就甭跟她一般见识了吧。”贺玉梅也没了脾气。就让财务处先弄点钱给杨婷发了工资。消息传出去,气得工人们乱骂:“我们干了活,还不如一个神经病呢。干脆我们也一块疯吧。”

吕建国硬着头皮进了办公楼,听到杨婷又在唱样板戏:“这个女人啊不寻常……”吕建国听得心里直骂:这个女人就是你!上了二楼,就见杨婷正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身上还有好些土,像是在哪摔了一跤,头发也乱乱的。吕建国知道他今天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就迎过去,笑道:“杨大姐,你可是真早啊。”说着话,就站住了,他怕一开门,杨婷就得跟进去,那今天他什么也别想干了。杨婷看着吕建国,嘴里不唱了:“吕厂长,这个月的工资还不发啊?革命群众都要饿死了,你们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吕建国心里就有气:你一点也不疯,提起钱来你比谁都清楚。嘴上却笑道:“发,谁说不发了。过几天就发。”杨婷盯着吕建国:“你可不能骗我。”吕建国笑道:“我向毛主席保证。这总行了吧。”杨婷点点头:“行了。”转身走了,一路唱着:“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学习雷锋好榜样……”吕建国看着杨婷的身影,心里酸了一下,心想这个女人,这一生真是毁了。

进了办公室,吕建国就抓起电话,给齐志远打。齐志远的办公室没有人。吕建国又给他家挂了一个,也是没有人接。吕建国就生气了,这齐志远真是指望不上了。他想了想,又给贺玉梅家打。他想问问贺玉梅好点没有?看能不能让贺玉梅的丈夫谢跃进托个熟人跟供电局说说。吕建国拨了两遍,电话总占线,就烦躁地放下电话,心想准是谢跃进又在电话里谈生意呢。想到谢跃进,吕建国就替贺玉梅发愁,又觉得这时候找谢跃进谈托人的事,有点不合适。

贺玉梅最近跟谢跃进算是闹翻了。贺玉梅要离婚,可是谢跃进不想离。吕建国也是从心里瞧不上谢跃进,贺玉梅跟这么个人过一辈子算是怎么回事啊?听说谢跃进跟贺玉梅的妹妹贺芳还有一脚,去年把贺芳的肚子都弄起来了,去医院做了人流,什么东西啊!早他妈的该离。可这话吕建国讲不出来,厂长鼓劲让党委书记离婚,传出去才好听呢!那个贺芳一天打扮得妖妖的像个鸡似的,听说还跟市里某个头头儿靠得挺亲热。

吕建国正乱想着,销售处长老于和总工袁家杰推门进来了。老于一进门,就又搓手又跺脚地说:“建国,你这屋里跟冰窖似的啊。你也弄个炉子升个火。”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大学同学,私下里跟他没上没下的。

吕建国笑道:“昨天晚上还梦见跟你们在一起喝酒呢,真暖和啊。”老于亮着一张大嗓门哈哈笑:“建国你真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还喝酒呢?咱们都快喝西北风了。我听财务处说,这个月的工资又怕是够呛了。”吕建国惊讶地说:“不对吧,前几天不是刚有回款了嘛?”老于一撇嘴:“什么啊,都让银行给扣了。这点钱,还不够咱们欠人家的利息呢。这事你不知道?”吕建国骂:“我知道个屁,这几天我连财务处的面也不敢照。财务处天天堆着一帮要账的,跟他妈的黄世仁似的。”老于笑道:“我们家也是天天一大帮,我们搞外协加工也欠一屁股账呢。这不今天玉县又来了几个要账的,硬拉我去喝酒,还让我请你一块去呢。你去不去啊?”吕建国忙摆手:“行了行了,老于,你别往里装我了。你还嫌我不乱是怎么着?你自己去喝吧。要让杨婷看到了,又该给我念毛主席语录了。”袁家杰哈哈笑:“看把你们两个吓的。喝酒还不是好事?就是没有请我的。”吕建国瞪了他一眼:“家杰,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于问:“厂长,你昨天晚上找国税局了?”吕建国泄气地说:“找了也没用。他们咬牙切齿非要拍卖,咱也不怕丢人了。”老于苦笑道:“到这份上,丢人也不怕了。我想过,咱们尽快弄点钱,拍卖的时候,让人以私人名义买回来就是了。”吕建国摇头:“你说得轻巧,咱们可得有钱啊?”袁家杰问老于:“咱们撒出去讨债的有什么战果吗?”老于咧嘴:“战果个屁啊!小孙昨天回来了,小脸黄黄着,见面就骂,说他去的那几个厂子厂长连面也不照,就派个小姐跟他穷对付,总想给他使美人计似的。”吕建国苦笑:“怎么办吧?我现在算是想透了,在咱们厂,要想整治谁,就让谁当这个厂长。前几天晚上下班,我刚刚说要上楼,就看到东北那几个要账的正在我们家楼门口蹲着呢。吓得我在外边转到九点才回去。进了屋也没敢开灯,整个像一个特务了。”老于又问:“你找供电局了吗?这电什么时候给啊?要是冻坏几个,可真是好看了。这供电局也真干得出来,偏偏在大冷天停电。”吕建国长叹一声:“那个王局长根本就不照面,我去了三回了,都找不着人。妈的,现在有点权就操蛋。”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到小北风呼呼地从窗子外面往里钻,屋子里冷得很。袁总用力搓搓手:“建国,咱们这技术改革还搞不搞了?现在半截停着,一点钱也没有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啊。现在咱们厂的产品已经快咽气了。”

吕建国看着袁家杰,心里一阵难受。心想也许自己真把袁家杰给害了。吕建国刚上台的时候,袁家杰想去乡镇企业,那边高薪聘他,生生让吕建国给拉住了。现在企业这么不死不活的,吕建国总觉得对不住袁家杰。

老于想了想,好像挺不好张口地笑道:“厂长,我倒是有个馊主意。”吕建国看他一眼:“你说。别管馊不馊的,说。”于处长看看袁家杰,对吕建国说:“厂长,盖的那几栋楼,分也分不了,不行就卖了算了,该给谁退钱的就给谁退钱,剩下的钱,咱们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了。你说……”吕建国一愣,忙摇头:“不行不行。胡闹,好几百户呢,就等着住这房子。咱们给人家卖了,损不损啊?你这真是馊主意。”老于苦笑:“反正现在包工头不交房,法院也不说明白话。”吕建国还是摇头:“不行。”

于处长和袁家杰就互相看看。这件事是他们两个昨天谈好的,今天一早来找吕建国商量,不想却碰了个钉子。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窗外的风大了,呼呼地推着窗子,弄出一阵阵让人心乱的响声。吕建国感觉有些烦,他又想起了兼并的事,刚想跟这两个人通个气,门就推开了。办公室主任老郭进来了。郭主任看袁家杰和老于在屋里,就笑道:“正好几位都在,我说个事。五车间干私活,有人反映到我那里去了。厂长,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吧,真该杀一儆百,不然真是没章法了。”

吕建国嘴上问:“属实吗?”心里就骂五车间主任老马,真他妈的混蛋。老马干私活,给工人们分钱的事,吕建国早就知道,他偷着敲打过老马,别让人反映上去。结果还是捅到了老郭那里了。老郭跟齐志远好,肯定会跟齐志远乱讲的。

袁家杰不高兴地看了吕建国一眼:“厂长,这个老马得处理一下。去年他就干了好几回了。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真是没记性呢。”吕建国一拍桌子:“反了妈的了!我去看看。”

吕建国带着郭主任去了五车间。

一进五车间,就看到工人们正在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坐着乱说乱笑呢。车间角上,一堆人在打扑克,嗷嗷叫着。这两天停电,工人们就这么闲呆着。老马紫着一张脸,正在骂街呢,一抬头,见吕建国跟郭主行进来,就不吭气了。工人们也看到了吕建国,打扑克的就悄悄收了摊子。

吕建国黑着脸,四下看看,吼了一声:“马国光!”老马闷头一声:“厂长。”吕建国冷笑道:“你小子胆不小啊?干私活了?”老马怔怔地看看吕建国,突然吼起来:“厂长,你干脆把我撤了算了,我他妈的不干这个倒霉的差使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啊?”说完,就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了。工人们也都静下来,怔怔地盯着吕建国。

吕建国火了:“你他妈的吓唬谁啊?你不干?你以为你是给谁干呢?我问你干私活没有?”老马抬起头,眼睛湿湿地看了吕建国一眼:“干了。我不能让大家饿着啊。几个月不开支了,好多人都上街捡菜叶子。”老郭皱眉道:“老马,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不开支,我们就开支了?”吕建国黑下脸来,凶凶地嚷:“马国光,你胆子不小哇。把收入全部交厂里,差一分钱,我罚你十倍。老郭,你去把财务处的找来,现场收钱。”郭主任点头走了。老马就骂:“姓郭的是什么好东西。他带人嫖娼的事就算完了啊?厂里怎么净用这种烂人啊?”吕建国瞪眼道:“你说这种屁事有什么用?到你办公室谈。”两个人进了车间办公室,老马怯怯地问:“厂长,交多少呢?”吕建国用力关上门,瞪了一眼老马:“你象征性交点就行了,剩下的你看着处理吧。”老马好像没听清,又傻傻地问了一句:“厂长,到底交多少?”吕建国火了:“你是混蛋啊?问我干什么?你缺心眼啊?”转身就走。老马突然哭起来了,吕建国回头看他一眼:“你哭什么呀?跟个娘们似的。”说着,自己的眼睛也湿了,赶紧走出车间办公室。

吕建国在车间门口站了一下,风吹着,他觉得清醒了些,就忽然想起三车间伍爱民的事。伍爱民是个工伤,几年前车间出事故,一只手给弄走了四个手指,于是就在车间扫地。他过去当过厂里的先进,人是老老实实的。前些日子车间竞争上岗,往下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伍爱民。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说自己干不了重活,还干不了轻活吗?就要求在车间看秤。车间主任乔亮不答应,伍爱民找了吕建国好几趟。吕建国就想去找找乔亮,让他给伍爱民安排个轻活。真下了岗,伍爱民缺着一只手,能干什么啊?他家里生活挺紧的,老婆好几年不好好开支了,还有一个老娘也在床上瘫着呢。

吕建国一进三车间,就见一帮工人正围着一圈嘻嘻哈哈地笑着。吕建国没吭气,走到里边一看,就火了。工人大刘正背着大半麻袋黑砂围着冲床转圈圈,头上都冒汗了。吕建国就知道是工人们又在耍弄大刘。大刘最犟了,最爱跟人打赌。上次有人从库房抓了一把螺丝,说谁能吃下去,就给谁一百块钱。大刘虎劲就上来了,直着嗓子往下咽。刚刚咽了两颗,就让车间主任乔亮看到了。结果大刘被送进了医院,差点搞成胃穿孔。

吕建国心里窜火,可没敢嚷,怕大刘一惊会闪了腰。他走过去,揪住大刘。大刘抬头一看是吕建国,就傻傻地笑了。吕建国黑着脸低声说一句:“放下来。”大刘就把麻袋放下了,笑道:“厂长,我们闹着玩呢。”吕建国发开了脾气:“你们是不是闲得难受啊?啊?都吃饱了撑的啊!就欠不给你们开工资。你们把大刘当傻子整啊?我告诉你们,谁要是再弄这种无聊的事,我就收拾谁。”

工人们看吕建国真生了气,谁也不吭声了,都低着头听吕建国嚷。大刘不好意思地笑“厂长,跟大家没关系,是我这人爱逞能,我……”吕建国狠狠瞪了大刘一眼:“你是个棒槌啊?让你吃屎你也吃啊?”大刘不敢吭气了。

吕建国看看人群里没有伍爱民,就问:“韩燕和乔亮呢?”车间副主任老王过来说:“他俩这两天有点事,没来。”吕建国火了:“有事?有事也该跟我这个厂长请个假啊?你去找他们两个回来一个,在车间里盯着点。”说完,就转身出来了。


吕建国回到办公室,秘书方大众正等他。

方大众说:“厂长,国税局定了,后天就在市工会的小礼堂拍卖咱们厂跟制药厂的汽车了。”吕建国听得一愣:“操,看起来真要卖啊?”方大众苦笑:“厂长,您以为人家哄着咱们玩呢,怎么办吧?”吕建国骂道:“随他们大小便吧。”就抓起电话给齐志远打,还是没人接。气得吕建国扔了电话,问方大众:“你这几天见齐书记没有?”方大众摇头:“我也没见到他。”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吕建国抓起电话,是妻子刘虹打来的。吕建国忙赔笑道:“有事啊?你们娘俩这一走,可是晾了我啊。”刘虹口气淡淡的:“今天是我妈的生日,让你过来吃饭。你下班买点菜过来。”吕建国忙问:“买什么啊?”刘虹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行了。”就把电话放了。吕建国心里的火就窜上来。这女人,真是越来越牛了。可是当着方大众的面,又不好发作,就皱着眉头抽烟。心里一阵别扭,心想这人穷了,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方大众看出吕建国不高兴,知道他又受了老婆的气,就忍着笑说:“厂长,快下班了吧。”吕建国看看表:“走吧。对了,你下午在办公室给我盯着点,我得去找冯大脑袋谈谈房子的事。”方大众骂:“那王八蛋到底交不交工啊?”吕建国皱眉道:“跟他谈谈再说吧。”两人就走出来。


吕建国出了厂门,正赶上厂子弟小学放学,学生们乱哄哄地从厂门口经过。吕建国心里一阵难受,下个星期市教育局就要来正式接收了,学校的老师们都不愿离开。这几年厂里的效益不好,可教师们的工资一直都没有拖欠过,奖金也强挺着发着,怕教师们闹情绪不好好上课,耽误了孩子。其实吕建国也明白,一些老师不想离开厂里,是因为教学水平不行,真要是到了市里,怕也得让给裁下来。吕建国看到子弟小学的副校长吴老师骑着车子过来,忙转身走。他现在不想跟子弟小学的人说话,他就怕人家跟他谈人员分流的事。可是吴老师看到了他,喊了一声:“吕厂长。”

吕建国不好再装没听见,就回过头来,笑道:“吴老师啊。”

吴老师骑到吕建国身旁,跳下车来说:“吕厂长,我问你件事,像我们这样的归了市里,厂里就真的不管了呀?”吕建国心里骂,归了市里,厂里还管个屁啊,嘴上笑道:“归了市里好,现在政府对教育抓得可紧呢,厂里不开支,你见过哪个学校不开支啊?你说是不是?”吴老师苦笑:“吕厂长,现在老师们意见可大呢,都说学校也算是厂里的一个大单位了,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这工作怕是不好做呢。”吕建国长叹一声:“是啊,这是个动感情的事啊。你跟韩校长得做工作啊。我听说现在学校上课都有些不正常了,这不好,不管出什么事,也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习啊。”吴老师脸一红:“我们知道的,其实也没像传的那样严重,课还是上着呢。”吕建国点头:“那就好。好了,你赶紧骑上走吧。”吴老师看出吕建国不想谈了,就笑笑,骑上自行车走了。

吕建国远远地看到老马的摊上,自己的自行车已经弄好了,就忙着走过去。

老马正在给另一辆车子补胎呢,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吕建国看到自己的那辆破车放在一边,让老马给擦了擦,露出点新模样来了。吕建国喊了一声马师傅。老马抬起头,笑道:“厂长,车子弄好了。”吕建国笑问:“多少钱?”心里核计着,就掏钱。老马忙说:“行了行了。就接了接链子,不用给了。”吕建国一怔,笑着说:“那可不行,您这是生意。”就掏出五块钱放在老马的工具箱上:“够不够就是它了啊。”推起车子要走。老马起身拉住吕建国,脸就沉下来:“吕厂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老马啊?”吕建国忙笑道:“马师傅,您说什么啊?我……”老马苦笑着说:“吕厂长,我这可不是拍您的马屁,我老马现在也没什么求您的,不就是给您修车嘛。您要是硬给钱,您下次就甭跟我说话了。”说着,就拿起那五块钱,硬塞到吕建国手里,转身又去干活了。吕建国愣了一下,心想老马并不像老齐说的那样啊,就笑着说:“您要是总白尽义务,可真是要赔本了啊。”老马抬头笑道:“我是挣点就行啊,只当闹着玩呢。”吕建国说:“下次不能这样了,让您吓得我不敢找您了。”老马笑笑:“吕厂长,我也不是总这样,见着我看不顺眼的,我也敢下刀子的,我是敬重您的为人。行了行了,甭神聊了,您快去吧,您伴不起我这个大闲人。”吕建国心里一热,就笑着走了,心想老马这人挺够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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