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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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上班,厂长吕建国就觉得机关这帮人都跟得了鸡瘟似的,这年过得好像还没缓过劲来呢。就恨恨地想,今年一定要精减机关。在走廊里,工会主席王超见面就跟吕建国诉苦,说厂里好几个重病号都住不了院怎么办?吕厂长您得想法弄点钱啊。吕建国含含糊糊地乱点着头说,行行,就往办公室走,心里直骂娘:我他妈的去哪偷钱啊?

进了办公室,吕建国发现窗子没关,早春的寒风呼呼往屋里灌着,窗台上的那两盆月季花都打蔫了。吕建国忙着关上窗子,才发现窗子的插栓坏了,就又忙着找铁丝想把窗子拧上。

厂里越来越不景气,日子长长短短地瞎过着,已经两个月没开支了。前任许厂长让戴大盖帽的带走了,据说是弄走了厂里好几十万块钱,工人们恨得牙疼。吕建国上台一年多了,也没闹出什么起色来,春节前倒闹出来两件大事。

一件是厂办公室主任老郭陪着河南大客户郑主任嫖妓,让公安局抓了。今年郑主任要跟吕建国订一千多万的合同呢,所以吕建国叮嘱老郭,姓郑的要干什么,你就陪着他干什么,只要哄得王八蛋高兴,订了合同就行。郑主任是个酒色之徒,那天喝多了,非要找鸡玩玩。老郭傻乎乎的就真去找了两个鸡,也闹不清是正嫖着还是刚刚嫖完,公安局的就踹开门进来了。要是乖乖地让人家逮走,关上几天,再罚点钱,也就没什么事了,偏偏那天老郭和姓郑的都喝多了,跟公安局的动手打起来了。那个郑主任可能是练过几下子,还把两个警察给打坏了,一个打成了乌鱼眼,一个打得下巴脱了钩,还一个劲瞎嚷嚷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问题就严重了。人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郭主任的老婆又哭又叫,天天到厂里来找,要求厂里快快把老郭保出来,老郭是为革命工作去陪客的,是为革命被捕的。闹得吕建国乱藏乱躲,像个地下党。

第二件是厂里唯一的一辆高级轿车丢了。前任许厂长买了不少高级轿车,吕建国一上台都卖了,就留下一辆车为了跑业务,怕被客户们瞧不起。春节前,市里管计划生育的钟科长的儿子结婚,说要用用车。厂里管计划生育的老吴不敢得罪钟科长,就死乞白赖地跟吕建国求情,把车借出去了。谁知道开车的小梁那天接了亲就没回来,让人家留下喝酒,等喝完了酒,晕晕乎乎地出来,车就没了。

不光这两件窝心的事,还有那一大帮要账的,住在厂招待所里不走,嚷着要在沙家浜扎下去了。这帮人吃饱了喝足了睡醒了打够了麻将,就到厂里乱喊乱叫各办公室乱串着找吕建国要钱,有几个还在吕建国家门口盯梢,跟特务似的。吕建国实在藏不住了,就和党委书记贺玉梅在饭店请这帮爷吃了一顿。这帮爷一边吃一边骂,说欠账不还是什么玩意啊?贺玉梅赔着笑说:我们已经撒出去大队人马要账了,一回来钱,马上还大家。吕建国也满脸堆着笑说:我姓吕的也是要脸的人,也不愿跟各位耍滚刀肉啊,实在是没钱啊。不瞒各位,我刚刚回来点钱,也得给工人们发工资啊。就快过节了,我要是一分钱不给职工发,我这个厂长还是人嘛?求各位替我想想,我给各位磕头了,说着就四下作揖,揖着揖着就泪流满面了。弄得这帮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山东的老刘苦笑道:吕厂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算球的了,我们先回去过年吧。于是,这帮爷们就忙着回家了。吕建国算是松了口气,也忙着没头没脑地过年。

吕建国年也没过好。大年初一,郭主任的老婆又找上门,进了门就嚎,吕建国急不得恼不得,连蒙带劝把她哄走了。大年初二,厂里的总工袁家杰来拜年,又说起他想调走的事情。袁家杰是吕建国的同学,现在是技术上的台柱子。吕建国好话说了一火车,袁家杰阴着一张脸也没说不走的话。吕建国心里起火,就一下子病了好几天,发高烧。厂卫生所还没药,说现在除了量量体温血压什么的,别的都不行。吕建国的老婆刘虹在电厂上班,慌着把电厂的医生请来,给吕建国打了几天针,才算好些了,可嗓子眼还是肿肿的。

好容易过了年,吕建国一上班,就把丢车的事交给秘书方大众办去了。方大众有个同学在派出所,想求那个同学卖卖力气,快点把车找回来。吕建国则去公安局说好话,先得把那位郑大爷弄出来再说啊。本想拉着贺玉梅一块去,可是贺玉梅回老家看老娘了,吕建国只好自己去,可是去了几趟都让公安局的呛回来了,公安局的说:你还是厂长呢,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啊?你还有脸找?嫖娼不说,还敢打我们,不好好治治要造反了哩。吕建国没办法,就又到处找关系。昨天晚上,吕建国跑了好几家,可找谁谁都嘬牙花子,都说不好办,吃了什么了?撑得敢打公安局的?弄得吕建国灰溜溜的。昨天贺玉梅上班了,吕建国就让贺玉梅去找找梁局长,请梁局长找人把那两个混蛋弄出来。吕建国最近跟梁局长关系挺紧张,有一次开厂党委会,吕建国说局里就知道天天开会,不干正事。不知道这话让谁捅给了梁局长,还给歪曲了,说吕厂长说梁局长不干正事,梁局长见了吕建国就直翻白眼。局里有跟吕建国不错的就告诉了吕建国,吕建国气得牙疼了好几天,可又不能跟梁局长解释,这种事越描越黑。贺玉梅跟梁局长关系挺好。贺玉梅是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跟着当时还是科长的梁局长当科员。后来梁局长当了局长,就把贺玉梅提拔起来当局团委书记;去年厂里换班子,她就来当了党委书记。

吕建国找了根铁丝,把窗子拧上。屁股还没坐稳,会计科长冯志文就苦着一张刀条脸进来了,朝吕建国嚷嚷道:我这个科长不当了,厂长您另派别人吧。

吕建国笑着:你是不是过年吃多了,还没消化呢,乱叫唤什么?

冯科长骂道:赵明不肯交钱,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去找他,他还想动手打人呢。我这个财务科长成什么了?我不当了。

吕建国脸上就硬了:他不是说过了年就交钱的嘛?说话是放屁呢?这事你别管了,我去找他。

冯科长苦笑:您去?怕是您也要不回来的,他就听齐书记一个人的。

吕建国不耐烦地说:我就不相信他赵明没钱。对了,现在有回款的没有?

冯科长摇头叹气:也就是回来仨瓜俩枣,现在谁还钱啊?节前撒出去十几个人,要回万把块钱来,还不够旅差费的呢。这月的工资也还没影呢。

吕建国想了想:催催市里的几家,四海商行该咱们六十多万呢,弄回来够开工资的了。

冯科长摇头笑道:四海商行的赵志高是个地痞,怕是更不好要了。我去了好几趟,连人影也见不到。说完冯科长起身走了。

吕建国就给方大众打电话,想问问那车找得有没有眉目了。方大众不在。吕建国想了想就给袁家杰拨电话,想找袁家杰谈谈。他不想让袁家杰走,现在厂里的技术还真得靠老袁呢。袁家杰办公室也没人,吕建国骂了一句就放了电话。门一推,党委书记贺玉梅进来了,脸上血拉拉的好几道子。吕建国吓了一跳:怎么,又干仗了?

贺玉梅叹口气,眼睛就红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就坐下闷闷地叹气。

贺玉梅两口子最近总干架。爱人谢跃进原来在局里当办公室主任,前几年下海开了个公司,听说挺挣钱的。谢跃进有了钱就不安分,贺玉梅管不了,两人总打架。她是个挺要强的人,好几回想离婚算了,可又下不了狠心。吕建国也做过工作,说你刚刚当了书记就闹离婚就不怕别人说你什么嘛?贺玉梅活得真是挺难的。

吕建国叹口气,他想不出怎么劝贺玉梅。班子里,他跟贺玉梅挺团结,纪委书记齐志远和赵副厂长几个都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老齐和老赵原来都憋着要当书记当厂长的,恨吕建国抢了饭碗,总跟他弯弯绕。贺玉梅家里又是这样一个情况,天天脑袋耷拉着,心不在焉。吕建国就觉得自己挺孤立,就后悔不该当这个球厂长的。

吕建国就问:你去找梁局长了吗?他怎么说?能保出来吗?

贺玉梅苦笑:我昨天晚上找他了,他说给试试。看样子他不想给使劲的,谁让你说他坏话来着?

吕建国骂:就是老齐那家伙乱造谣,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的?

贺玉梅笑道:反正你是洗不清了。你这两天找公安局怎么样?

吕建国叹道:一下半下不好说的,那两个公安局的躺在医院不出来,听医院的偷偷告诉我,两人都不在医院睡觉,早就好了,每天到医院去一趟就是乱开药,什么鳖精啊太阳神啊的乱开一气。昨天又交给我两千多块的药条子,让报销呢。

贺玉梅恨道:真黑啊。

吕建国皱眉道:先不说这个了。老袁找你了吗?他坚持要走,得想办法留下他啊。

贺玉梅苦笑:你留不下他。换我也走,我听说那家乡镇企业一月给他两千块,还不算奖金。现在咱们厂都快开不出支了,有点本事的都想往外蹦呢,袁家杰这算是开了个头啊。

吕建国叹了口气,我想再找他谈谈。

贺玉梅摇头说:谈也没用,别看你俩是老同学,关系又铁,现在这社会都认钱了。

两人就闷闷的,觉得没什么话说了。都感到挺压抑。

贺玉梅站起身,我去到车间看看。三车间那点活挺吃紧呢,别误了工期啊!

吕建国想起赵明的事,就说:刚刚老冯来了,说赵明欠承包款还不给,还骂人,这事真是难办了。我想中止这小子的合同,你看呢?

贺玉梅想了想:还是跟他谈谈,咱们得关着点他姐夫的面子啊,总是常常用人家,慎重点的好。

吕建国皱眉道:可这小子也太给鼻子上脸了。我去找他谈谈,他要是硬不交钱,就停了他算了。有的是人想承包呢。不然工人们还觉得咱们吃了他多少黑心钱呢。

贺玉梅笑笑:那你可得注点意,那小子是个二百五。说完就走了。

吕建国心说你贺玉梅是不是激我啊,你以为我怕他赵明啊。操蛋的,我偏找他试试。他抬起屁股就要去找赵明,桌上的电话急急地响起来了。

电话是妻子刘虹打来的。刘虹说:咱们村的志河来了,想弄点废钢材,你就给他弄点吧,也算咱们老三届支援贫困地区了。

吕建国苦笑道:你说得容易!我倒是有啊?志河是当年吕建国和妻子下乡那个村的团支部书记,这几年在村里开工厂,闹腾得挺欢实。每年都给吕建国送土特产,什么地瓜干儿啦、玉米碴儿啦、小米啦绿豆啦,吕建国就有点烦了,集贸市场有的是,还送这干什么啊,还得知他们的人情,这老乡们是越来越精了。

刘虹不高兴道:我就不相信你办不了这事?刘虹要面子,当年的老乡们一找她她就帮人家。

吕建国想了想:他要多少?我这儿可也是不好过呢,还到处找米下锅呢。

刘虹笑道:他要不多,看把你吓的。你回来一下吧,跟志河坐坐。咱们找个饭馆吃点得了。

吕建国为难地说:我真是脱不开身啊,现在我正找人忙着往回弄车呢。

刘虹笑道:找回来也没有你一个车轱辘啊,志河可是等着你呢。

吕建国恨不得给妻子磕头了:你就替我解释解释吧。我真是脱不开身啊。

刘虹无奈地说:那我先陪志河喝着吧,你要是有空就来一趟。就放了电话,拔脚去找赵明了。

这几年厂里效益不好,在厂门口盖了一个饭馆。来了业务在那儿招待,方便,也比在街上吃便宜。盖好了就让销售科承包了。谁知道,饭馆弄得不像样子,价钱还挺宰人。厂里再来了客人,还是得到市里的饭店去吃,饭馆就冷清了。前年,销售科就又把饭馆转包给了赵明。赵明是个滚刀肉,厂里没人敢惹他。前年的承包费就没交,说是赔了。前任许厂长屁也没敢高声放一个,就算拉倒了。去年吕厂长上台,就重新找人承包。可是赵明把价钱抬得高高的,几个想承包的都吓跑了,于是还是给赵明承包了,讲好每年向厂里交十万块钱。春节前,赵明赖着说没钱,过了年一定给,这又不给了。吕建国心里窜火,就准备亲自去找赵明谈谈。

吕建国走到厂门口,突然又停下了,他想自己去找赵明要是谈崩了怎么办,那小子仗着他姐夫是市委常委,谁的账也不买。这年头反正有点背景的,都鸡巴硬硬的。吕建国就多了个心眼,在门卫给保卫科打电话,保卫科有人接了电话,听出是吕建国,就忙说:我给您找徐科长啊。吕建国听见电话里边吵吵嚷嚷的,心里就烦。这些日子厂里总丢东西,年前四车间还丢了一台电机,保卫科长老徐从各车间抽调上来十几个人,夜里乱转,徐科长的两眼熬成了猴屁股,也没逮住谁。可东西还总是丢。

等了一会,徐科长接了电话。吕建国说:你来一趟。就低声说了去赵明饭馆的事情。老徐笑道:行,我就来。这小子欠钱不给,还挺牛的。厂长,这事你是该出马了。


贺玉梅进了三车间,见工人们正在扎堆说什么呢,就笑道:上班扎堆聊天,小心我扣你们的工资啊。工人们就轰地笑起来,有人说:贺书记,您扣什么啊?都两个月不开支了。说着就散了。

车间主任乔亮说:贺书记啊,您来得正好,您看这事怎么办啊?章荣师傅病了,他儿子刚刚找来了,跟我大吵了一通,说厂里卸磨杀驴,他爸爸干不动了,也没人管了。还骂骂叽叽的,讲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要不是看在章师傅面上,我真想揍他。

贺玉梅皱眉问:章师傅怎么了?

乔亮苦笑道:还是他那老病。去年老汉有两千多块钱的药条子没报销,不是厂里没钱嘛!这回老汉说什么也不去住院了。

贺玉梅就心里乱乱的。章荣是厂里的老劳动模范,还出席过全国的劳模大会,也是市里的知名人物了,现在弄得药费都报不了。这事传出去,让人家怎么看啊!贺玉梅硬硬地说了一句:你到章师傅家把那药条子要来,我去找吕厂长签字,报销。

乔亮苦笑道:厂里不是没钱吗?

贺玉梅说:有钱没钱也得给章师傅治病。他那些年没日没夜地干,累了一身的病,老了老了,连病也看不了,日后谁还干活啊!我听说财务刚刚进了一万多块钱的回款。

乔亮看看贺玉梅,眼睛就潮了:贺书记,我不是当面奉承您,您这话叫话。现在真是没人好好干活了。您知道,现在连工人阶级都不叫了,叫什么?叫工薪阶层。厂长不叫厂长,叫老板。真是操他妈的,都成了打工的跟资本家的关系了,还有什么主人翁责任感啊?工人们都骂,说办公室老郭带人去OK,还嫖,给抓起来了。厂里用的这叫什么鸟人?

贺玉梅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别乱说了,你那嘴整天没个准头。那个姓郑的想嫖,老郭不带着去行吗?咱们指着人家的合同呢。这个月的活能按时完成吗?

乔亮苦笑道:看看吧,我也吃不准,现在大家都憋着要工资呢,没钱大家不愿干。这半年多,我可是让人骂着过来的啊。

贺玉梅笑道:少哭穷,你上个月卖废铁的钱都哪去了?听说你卖了好几千呢。

乔亮吓了一跳,心说这车间里有汉奸呢,嘴上就叫:冤死了。好几千?我偷去啊?

贺玉梅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没收你的。反正你能让工人干活,我就不管你。

乔亮笑道:您真是个开明领导,不像吕厂长天天黑着个脸。

贺玉梅笑说:你小子当着我骂吕厂长,当着吕厂长骂我。迟早我和吕厂长得当面对质。你忙不忙?要是不忙,跟我去看看章师傅。

两人就骑着自行车出了厂,到了街上,进了一家食品店,买了几听罐头两袋奶粉出来。刚刚上了车,贺玉梅就听到有个女的喊她,回头一看,就跳下车来,笑了:袁雪雪,你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啊?

袁雪雪穿得挺洋气,骑着一辆大摩托车,赶过来就停住,笑道:老远看着就像你们。袁雪雪是袁家杰的妹妹,原来是厂里的车工,嫌累,前几年辞了职,跟男人去开饭馆了。听人说她钱都挣海了,还花了几十万买了一套商品房呢,有人去过,说里边装修得跟宫殿似的。

袁雪雪看看乔亮手里提的东西,笑着问:你们这是去哪破坏党风啊?

乔亮笑说:章荣师傅病了,我们去看看他。

袁雪雪皱眉道:我听说他病得挺厉害的?就掏出一百块钱说,你替我给章师傅吧。贺玉梅忙说:我可不给你带这个,要去你自己去吧。

袁雪雪就笑:怎么,还怕我脏了谁啊?就骑上摩托嘟嘟地跑了。

贺玉梅看着袁雪雪的背影,就苦笑道:袁总一肚子学问也赶不上他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妹妹啊。

乔亮笑道:现在谁出去干都比在厂里傻干强。要不袁总也要走呢。

贺玉梅看看乔亮:你也听说袁总要走的事情了?

乔亮笑道:这种事还能瞒住谁啊?厂里都嚷嚷开了。


吕建国和徐科长去了赵明的饭馆。进了门,没几个人吃饭,可能是刚刚过了年的原因。两个打扮得花大姐似的服务员正在跟一个大胡子男人乱逗呢。那个大胡子吕建国认识,是赵明的一个哥们,姓蔡,市委秘书长的外甥。

蔡大胡子起身笑道:吕厂长啊,哟,徐科长也来了。有饭局?

吕建国问:赵明呢?

蔡大胡子笑道:赵老板两天没来了,有事跟我说一声吧。

吕建国说:他去年的承包费还没交呢。什么时候交啊?

蔡大胡子笑道:这事啊,不瞒您说,现在真是没钱。

吕建国冷笑一声:没钱?鬼才相信,你告诉赵明,不交钱,厂里就把这饭馆封了。

蔡大胡子脸上就硬了,恶笑道:吕厂长,你也太凶了点吧。

吕建国火往上撞:凶?我今天就是要凶一凶了。我要是让你们坑厂里,我这个厂长就不是厂长了。老徐,把门给他们封了。

雅间的门就开了,赵明走出来笑道:吕厂长,这是干什么啊?有话慢慢地讲嘛。

吕建国看了他一眼:你好容易露头了。什么时候交钱啊?

赵明嘿嘿笑道:烦不烦啊?不就是那点破钱嘛?都催了几回了?我不是不想交,可眼下真是没钱。这事我已经跟齐书记讲过了。齐书记也答应了。

吕建国一愣,没想到赵明把球踢到齐志远那里去了。

赵明一脸不耐烦:吕厂长,都是公家的事,您这是何必呢?

吕建国道:那好,我跟齐书记核实一下再找你。老徐,咱们走。就转身出来了。走出好远,老徐苦笑道:厂长,就这么算了?吕建国眼一瞪:算了?我先看看老齐是怎么乱答应的!就大步走了。

吕建国去了齐志远的办公室,齐志远不在,在走廊里迎面碰到了袁家杰。吕建国笑道:我一上班就找你,去哪了?

袁家杰皱眉说:我去四车间了,我想走之前把这批活弄完。

吕建国笑道:谁说同意你走了。真事似的。

袁家杰不笑:厂里真要是不同意,那我就辞职。

吕建国怔住,呆了呆,就问道:你真是铁心了?

袁家杰看吕建国一脸凄楚,就叹了口气,动情地说:建国,你跟我一块走吧。这个破厂有什么呆头啊?你这个破官有什么当头啊?

吕建国摇摇头,空空地一笑:家杰,我可真不是舍不得这个破官。说实话,自上台那天起,我就后悔得肠子都疼了。我是没脸走,厂里现在这种样子,两千多工人盯着咱们呢,还指着咱们这几块破云彩下雨呢。我现在走了,我算怎么回事啊?就算是今后发了大财,我也没脸见大伙儿了。

袁家杰一愣,冷笑一声:你是说我吧?就生气地转身走了。

吕建国愣愣地看着袁家杰的背影,一时想不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苦苦一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刚刚坐下,门一开,齐志远笑嘻嘻地进来了。吕建国忙说:我正找你呢。

齐志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笑道:你去找赵明了吧。我刚刚听老徐说了。

吕建国看了齐志远一眼:我正要问你呢?你答应赵明不交钱了?

齐志远笑道:我是他什么人啊?我替他担保啊?没有的事。

吕建国说:那我今天就停了这小子,把门给他关了。

齐志远忙说:厂长,咱们不能跟他来硬的啊,他姐夫是市委常委,咱们惹不起啊。

吕建国看看齐志远:老齐,咱们都穷成这样了,还怕什么常委不常委的?这十万块钱,够全厂发奖金的了。你去告诉赵明,他要是两天之内不把钱交来,就叫他滚蛋。

齐志远脸一红:你别火,我去跟他说说,也许这小子手里是没钱。

吕建国说:他爱有钱没钱,没钱就去给我借,反正得交。


从章师傅家里出来,已经快中午了。贺玉梅和乔亮半道上分了手,在小饭馆吃了饭,她就去了谢跃进的公司。这几天谢跃进真是给鼻子上脸,有时半夜也有女人往家里打电话,弄得贺玉梅心里起火。昨天晚上两个人吵起来,还动了手。她知道谢跃进的公司里有一个叫方晶的女孩,最近跟谢跃进打得火热,整天粘粘糊糊的。贺玉梅决定去公司看看,顺便问问妹妹贺芳。

贺玉梅想来个突然袭击,轻手轻脚进了谢跃进的办公室,谢跃进正躺在沙发上打呼噜,嘴角还淌着口水,挺难看的睡相。脑门上两道子伤痕,那是昨天晚上让贺玉梅抓的。贺玉梅正要悄悄出去,就听到有人在她背后笑道:姐,你来了。

贺玉梅回头一看,是妹妹贺芳。贺芳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看看躺在沙发上的谢跃进,就把电报放在了谢跃进的办公桌上,回头低声对贺玉梅说:有事啊?

贺玉梅就转身走出来,姐妹俩进了贺芳的办公室。贺芳前几年在农村干得不耐烦,就进城投奔姐姐,贺玉梅给她找了份临时工,一边让她上夜大读书。她读完了夜大,就来姐夫这里当了公关部主任,天天打扮得花大姐似的,跟刚进城那会儿判若两人。贺玉梅常常感慨这城市真是把贺芳同化了。

贺芳给贺玉梅冲了一杯热奶。贺玉梅笑道:我喝不了这东西,你还是给我冲杯茶吧。

贺芳笑道:你总是赶不上潮流,这东西美容。

贺玉梅接过贺芳递过的茶,呷了一口,笑道:你上次见过的那个怎么样啊?也不给个信,人家都等不及了啊。

贺芳笑道:我早就把他忘了。他长得什么样来着?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说着就咯咯地笑起来。

贺玉梅就不大高兴,都二十八岁了,见过的男人快一个排了,没有一个看上眼的,也不知道她心里憋着嫁给谁呢?她好像也不着急,真让人摸不透。刚刚进城几年,就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了啊。为这事贺玉梅跟谢跃进说过好几回了,让他帮着贺芳找一个。谢跃进答应得挺好,可就是没动静,对这个小姨子的终身大事似乎没放在心上。

贺芳问:你找我们谢总有什么事啊。

贺玉梅笑道:什么谢总谢总的,他是我男人。

贺芳脸一红,也笑了:我几乎都记不得你们是两口子了。

贺玉梅想问问谢跃进最近的情况,可是张不开口,这种事不好跟妹妹讲的。可要是不问问,心里又放不下,就说:小芳,你姐夫是不是跟你们公司一个叫方晶的挺那个的啊?

贺芳一愣,就笑:挺哪个的啊?你说什么呢?

贺玉梅就皱眉道:你姐夫那人爱花花,你可替我盯着点啊。

贺芳脸一红,说:姐,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姐夫干的是生意,生意场上的事离得开吃喝玩乐吗?你真是的,那个方晶是什么层次啊,亏得你还能想到她身上去,真是抬举她了。

贺玉梅就笑:嗬,嗬,我这才说他几句,你这个当小姨子的就吃劲了。不说了。就站起身说:我今天是有事找他,明明的学习最近下降得厉害,学校找了我好几回了。我想让他去学校一趟,跟老师说点好听的,哄哄人家。

贺芳就笑道:姐夫天天忙得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这事你还烦他啊!你自己去办办不就行了嘛。

贺芳送贺玉梅下了楼就回去了。贺玉梅拐弯去了百货公司,想去给自己买一件风衣,上次她看中了一件,浅绿色的,一千三百块钱。她想买,又怕穿出去让厂里人说闲话。最近她咬咬牙,还是想买下来。谢跃进开的这个公司,也没见他怎么费劲,可钱就挣得流水似的了。贺玉梅知道,实际上是市委的头头在后边撑着腰呢。贺玉梅恨得不行,厂里的工人们死干活干,也挣不来多少,钱就都让谢跃进这些人挣去了,这世道可真是有点不讲理了啊。谢跃进月月提回好些钱来,开始贺玉梅还挺高兴,后来就害怕了,她担心迟早谢跃进得让抓进去。

贺玉梅到了百货公司二楼,售货员说那种风衣早卖完了。贺玉梅心想这年头有钱的还真是不少呢,就怏怏地出来。走到存车的地方,刚刚把车子推出来,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就笑了。


吕建国中午在厂食堂吃了点,躲过了饭口。他怕跟志河喝酒,那家伙太能喝,每次都得把吕建国灌醉。吕建国不喝,志河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理直气壮地不高兴,还使性子。儿子吕强背后就骂,说农民都这样,你越对他客气,他就越上脸,就敢在你家地毯上大模大样地吐痰。开始吕建国不爱听,可渐渐地也特别烦村里那帮乡亲,尤其烦志河。进了家,浑身酒气的志河正躺在吕强的床上,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大脚片子朝着门,袜子也扒了,一股汗臭在屋里弥散。吕强没在家,一定是躲出去了,大概又跟女朋友跳舞去了。吕强大学没考上,小小年纪开始乱搞对象了,气得吕建国没话说。刘虹还挺惯着吕强,两人就这么一个儿子。

桌上留着刘虹写的一张条子,说她有事到厂里去了。吕建国看了就轻手轻脚地躺到沙发上,闭着眼想厂里的乱事。想着想着,脑袋就沉了起来,刚要睡着,就有人敲门。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方大众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笑道:厂长,车找到了。

吕建国马上精神了,又嘘了一声,压着嗓子问:真的?你这个同学还真办事。

方大众朝吕建国伸手:厂长来根烟抽。我的烟扔在派出所了。

吕建国忙打开抽屉,掏出一包红塔山,扔给方大众:奖给你了,快说说。

方大众低声说:妈的,就是结婚时来的那帮人中一个小子偷的,把车卖给郊区的下洼村了。真他妈的胆大,把牌子换了就开出来了。也该着,派出所的去调查的时候,那辆车就在村边上停着呢。

吕建国高兴地说:现在怎么着呢?

方大众说:派出所让去看车呢。

吕建国急道:那你就去一趟吧!

方大众笑:那我就去一趟。不过得请派出所的一顿吧,人家挺辛苦的。

吕建国说:行。你就看着办,也别太那个了,咱们是穷厂,工人们挣点钱血苦的,不容易。财务上也就一万多块钱,还是刚刚追回来的呢。


早春的太阳明晃晃的,可是一点也不热烈。风倒是挺寒的。吕建国一路上打了好几个喷嚏,就觉着今天又不顺。他这些日子挺迷信的,总觉得要出点什么倒霉的事。

吕建国昨天晚上在家里跟志河喝了一场,又差点被灌趴下。志河一身高档服装,要不是那口土话,真像个城里的大款。志河一个劲夸吕建国,说当年村里那些知青,就数吕建国有出息。吕建国听得挺受用,就迷迷糊糊地喝多了。志河就提出要十吨钢材,吕建国酒就醒了些,说这种事他一个说了不算,得跟书记商量商量。志河就有点不高兴:你当厂长还说了不算啊。刘虹也在一旁说:建国你就给办办嘛!吕建国不好当着志河的面顶刘虹,就说过两天我给你话吧。现在厂里有几件烂事,等我处理出个眉眼来。志河就取出一个大信封,厚厚的往吕建国怀里塞,说是让吕建国买几包烟抽。吕建国酒就全醒了,忙说:咱们不闹这个,还不定办成办不成呢,要是来这个就成经济的事了。志河就尴尬地看刘虹,刘虹笑道:志河啊,建国可不是当年在乡下偷鸡的时候了,现在看不上这几个钱了。吕建国嘻嘻笑,没说话,心里骂刘虹爱小便宜,自己干这个要是传扬出去,在厂里就没法呆了。

吕建国早上起来,已经把志河的事扔到脖子后头了,上班的路上就想着今天要拉上贺玉梅去找梁局长。梁局长总不能不给贺玉梅点面子吧。局里的人都知道贺玉梅跟梁局长好得不行,闲话委实不少。梁局长的爱人跑到局里闹过好几回了,为这事,才把贺玉梅放下来当书记的。可跟贺玉梅相处了这一阵子,吕建国又觉得这个人挺正经的,不像传说的那样啊。

一进贺玉梅的办公室,就看到贺玉梅和工会主席王超正在说什么呢,吕建国笑道:说我坏话呢?

贺玉梅抬头看看吕建国,说:正好,要找你呢。五车间一个工人的女儿病了,想借点钱呢。

吕建国连连摇头:不借不借。不是规定了嘛,私人一律不借款。

贺玉梅道:这次特殊。老王,你跟厂长说。

王超就说五车间小魏的女儿得了白血病,要做手术,得好几万块钱。小魏女人的厂子没效益,小半年不开支了。小魏还是车间的生产骨干呢。吕建国听完就闷住了,呆呆地抽烟。

贺玉梅想了想说:老王,工会能不能救济救济啊,你们不是还有工会经费嘛?

王超苦笑道:那才几个钱啊。下个月就是三八妇女节了,我正在发愁给女工们发点什么呢,还想让厂长赞助我点钱呢。

吕建国摇头叹道:厂里真是没钱啊!这可怎么办啊?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了,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压抑的味道在弥散着。吕建国看着窗台上,那几盆花实在是该浇水了,叶子都蔫蔫的,好像要枯萎的样子。

王超想了想说:算了,我先跟医院说说,先让孩子住院啊。现在医院没押金不收。我小姨子的婆婆在医院当副院长呢,我先找找她吧。

贺玉梅笑道:太好了,有这个关系你怎么早不说啊。你快去吧。

王超走了。贺玉梅叹了口气:厂长,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啊?

吕建国痛苦地摇摇头:玉梅,我最近好像傻乎乎的,什么事都没主意。眼瞅着……算了,先不说这事了。先说怎么把那姓郑的小子弄出来吧,我都愁死了。操他妈的!

贺玉梅苦笑道:你跟我乱骂有什么用嘛。

吕建国也笑了:我是急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咱俩去找找梁局长吧,真得让他说话了。他认识人多,找找人把那混蛋放出来,哪怕咱们破费点呢。我得罪了他,我去跟他说好话。

贺玉梅道:就怕梁局长不管这事。梁局长滑着呢,这种破事他躲还躲不及呢,他肯往泥里踩啊?

吕建国一瞪眼:他是主管领导,不管怕是说不过去吧。

贺玉梅摇头叹道:厂长,你真是实在。行,咱们去一趟。现在就去?

刚刚出门,徐科长急步走来了,喊着:吕厂长,贺书记。

贺玉梅问:什么事?

徐科长说:昨天晚上抓住了,四车间的,六个工人,年前那台电机也是他们偷的。

吕建国大怒:人呢?

徐科长骂:几个王八蛋都让我关在保卫科了。我让人接着审呢。

贺玉梅忙说:老徐,你可不能打人啊!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徐科长说:厂长,你是不是去看看啊。开除他们算球了。

贺玉梅说:开除不开除,你说了不算。老徐,你接着问。我得跟吕厂长去找梁局长。有事呢。


梁局长正在开会,吕建国和贺玉梅就在办公室等着。等了一会,吕建国不耐烦,就溜到会议室去扒着门缝听。就听到里边正嘻嘻哈哈地说笑话呢。梁局长有声有色地说他们家楼上的市委宣传部长老孙,天天给老婆按摩,按摩得他老婆性起就乱叫,就跟老孙复习夫妻功课,复习得老孙面黄肌瘦,天天跟犯了大烟瘾似的。众人就乱笑。吕建国听了半天,没一句正经的。就气嘟嘟地回来了,见贺玉梅正坐着看报纸,也拿起一张报纸乱看,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走廊里乱响。吕建国知道散会了,忙站起来。梁局长端着个大茶杯走进来,朝两人笑笑:这会开的,学邓选,学着学着就扯开了不正之风。乱七八糟的,也没学多少。你们喝水不?

贺玉梅忙笑道:不喝。你快坐吧。我们就是那点事,请您去帮着跑跑。您答应了我们马上就走。

梁局长苦笑道:这事情你让我怎么跟人家张嘴啊?

吕建国赔笑道:不管您怎么去讲,反正您得赶快把人帮我们弄出来,那小子手里有咱们一千多万合同呢,不能为这事泡了汤啊。

贺玉梅也说:是啊,局长,厂里今年还指望这一千多万活命呢。

梁局长皱眉道:嫖妓这事就够操蛋的了,还打警察。你们怎么让老郭干这种事啊,找个理由推了就得了嘛,打打麻将什么的,跳跳舞什么的,再不行去洗洗桑拿浴,也挺过瘾的嘛!说着,就嘿嘿地笑。

吕建国红着脸说:您现在说什么不是也晚了嘛。

梁局长叹道:你们啊,总是找麻烦。我去试试,可不一定行啊。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对了,你们那车有信了吗?

吕建国答道:派出所说有点眉目了,看看怎么办吧。就说了方大众的消息。

梁局长道:找到了就好,不过,这年头我有个经验,凡事太顺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不定还出什么妖事呢,你们也别高兴太早了。

吕建国笑道:局长说的是。心里骂,你盼着我们出事才高兴呢。

梁局长看看表,站起身:就这样吧,我抽时间去公安局找找。你们也别太指着我这块云彩下雨啊,这年头的事情真是不好办呢。再说企业早就转换经营机制了,什么事局里不管了,你们今后别再跟局里找麻烦了。边说边送贺玉梅和吕建国出来,吕建国走在前边,眼角的余光看到梁局长好像在贺玉梅的腰上拧了一把。贺书记脸上笑着没吭气。吕建国就想传说梁局长和贺玉梅有那种事一定是真的了。

从梁局长那里回来,一路上贺玉梅皱眉想着,突然说:老吕,我想起来了,找老齐啊,公安局陈副局长是他党校的同学呢。我这脑子,真是乱了。

吕建国苦笑了:我早就知道,可是找老齐不如不找,他恨不得咱们出点事才好呢。有些人你就别指着他给成事,他不给你坏事你就算是念佛了。

贺玉梅笑道:你这人就是太倔,把人想得太绝对。我去跟他说。

吕建国笑道:你就去试试。


保卫科关着那六个偷铁的,吕建国老远就听见徐科长沙哑着嗓子乱吼乱喊:我操你们八辈祖宗!谁带的头,说!

六个人低着头,谁也不吭气。

说话啊!徐科长又炸雷似地吼了一声。一个小个子站起来,沮丧地说:徐科长,反正事情犯了,您就看着处理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徐科长一把揪住小个子的脖领子,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你他妈的还嘴硬。

小个子栽倒在墙角,血就流下来。老徐怒气不息地冲过去,还要打。这时,吕建国进来了,伸手挡住老徐。

小个子就吼起来:姓徐的,老子犯了法有国家处理,也轮不着挨你小子的黑打。吕厂长,你都看到了吧。

吕建国骂道:怎么,你们不该打是怎么着?厂子穷兮兮的你们还鸡巴偷,偷谁啊?打得你们轻!

有人就低低地说:现在干活也没钱,总不能让人饿死吧。

吕建国冷笑:就你们怕饿死啊?全厂两千多人都不怕啊?你们看看你们自己那样子,送进公安局判个几年也不冤。

几个人就胆小了,领头的脸黄黄地问:厂长,还真送啊,我们退赔还不行啊?

吕建国黑下脸来:先把东西弄回来再说。你们……

话没说完,门就开了,方大众探进头来,朝吕建国说:吕厂长,您出来一下。

吕建国吩咐徐科长:让他们每人都写交待材料,等候处理。转身就出来了,徐科长忙跟出来:厂长,怎么处理啊?开除吗?吕建国恨道:往哪开?都开到社会上去?他们找谁吃饭啊?吓唬吓唬算了。徐科长笑笑,就进去了。

方大众正在门口等他,吕建国笑问:弄回来了嘛?

方大众气呼呼地骂道:操他妈的,真不像话,车是找到了,可是开不回来。

吕建国纳闷道:你没带司机去啊?

方大众说:司机也没法,老百姓把车轱辘都卸了,还差点把咱们的人给打了。人家说的也有道理,这车是我们花钱买的,我们不知道是偷来的啊。

吕建国皱眉道:派出所的怎么说?

方大众说:派出所也没办法,李所长跟我说,不行厂里就掏点钱,赎回来算了。

吕建国火了:赎?操蛋,我丢了东西还没理了?不赎,就跟公安局要,我就不相信,东西找着了还弄不回来了。你跟派出所的去找他们县长。

正说得热闹,宣传部的叶莉一脸惊慌地跑来:厂长,您快去看看吧,四车间的一帮人在财务科乱砸呢。

吕建国急了:怎么回事?

叶莉皱眉道:听说是为小魏借款的事,冯科长说没钱,就吵了起来。越吵越不像话,四车间就来了一帮人,说为什么有钱让姓郑的去嫖娼,工人的孩子有了病倒没钱了。就动手打起来,把财务科砸了。

吕建国骂道:反了球的了,我看看去。撒腿就跑,方大众忙跟上去。


财务科真是乱套了。几个工人把冯科长推搡到墙角,冯科长挨了几下子,头碰到桌子角上,血都冒出来。工人们开始乱砸,冯科长头上淌着血,嚷着:别乱来,别乱来啊。

没人听他的,一会工夫,财务科已经一片狼藉。

吕建国赶到的时候,楼道里塞满了人,都是看热闹的。有人还起哄喊着:打啊打啊。吕建国气得心里直哆嗦,眼睛红红地吼了一声:都干活去!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忙让开一条道,吕建国进了财务科。

就听到有人喊:厂长来了,厂长来了。

吕建国先把倒在墙角的冯科长拉起来,火冒冒地吼道:你们要造反啊?又对身后的方大众说:你先把老冯送卫生所去包一包。方大众就架着冯科长去了。

工人们都不吭气了。有人悄悄地从地上拣起账本放到桌上。

吕建国红着眼睛喊道:咱们都穷成这样了,你们还折腾?能折腾出钱来也行,我跟大家一块折腾!有事说事,这是干什么?谁带的头?站出来,有汉子做就有汉子当。

没有人吭气。

吕建国冷笑道:刚才的勇气都哪去了?砸了就是砸了,怕个球,站出来!

车间主任于志强红着脸走出来:厂长,是我带的头,你别骂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就是恨有些当官的不能一视同仁。

吕建国看着于志强,就愣了,于志强平常给他的印象挺不错,小伙子干活肯卖力气,刚刚提了车间副主任。

吕建国黑了脸:于志强,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于志强闷在那里。有人嚷嚷起来:这事不能怪于志强,是我们一块来的。

吕建国看着于志强:你要是相信厂里有钱,你要是相信我姓吕的看着小魏的孩子住院不肯掏钱,你就当着众人打我吕建国的耳光!

于志强被吕建国说愣了,呆住了。

吕建国看看大家,难受地说:我这个厂长没本事,你们打我就打,想骂就骂,可别砸东西啊。咱们厂经不起折腾。小魏的女儿得了白血病,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啊?我……可是……

吕建国声音就涩住了。他顿了顿:我说句没出息的话吧,现在大家指望不上厂里,咱们自己帮帮自己吧。于志强,你负责给小魏募点钱。说着,就从兜里乱七八糟地掏出一把钱来,几个钢镚蹦蹦跳跳地跑到桌子下面,吕建国弯腰捡起来,又把手表摘了,放到于志强手里,颤声说:志强,我就这些,算是带个头,大家也捐一点,就算厂里动员大家了。说着,就弯下腰去,深深给大家鞠了个躬。

屋里一片死静。吕建国转身出来,他听到有人哭了,呜呜的。

起风了,这个季节是个刮风的季节。浑浑黄黄的大风生猛地扬起来,烈烈地扑打着窗子。太阳软软的,像一个破了口的西红柿,鲜血般的汁液,在西天上弄得一片狼狈,一片零零乱乱的红。

贺玉梅今天决定继续跟踪谢跃进,看看他到底去哪。

那天她在百货公司门口碰到了贾小芹。贾小芹原来是局团委的干事。跟贺玉梅一起干了好几年,前年放下去当了副厂长。可那破厂子不行,一年多不开支了,厂子就放了长假,贾小芹找贺玉梅说了说,就去谢跃进的公司打工了。贾小芹告诉贺玉梅,公司现在有好几个女人整天缠着谢跃进,让贺玉梅小心些,现在这些小姐们可是不像咱们做姑娘的时候了,疯着呢。贺玉梅听了心里就更乱了。

今天谢跃进早上起来说:我中午不回家吃饭,有客人。贺玉梅道:你最好天天有客人,我可省饭钱了。谢跃进苦笑:我现在都吃怕了,真想天天回家吃点素的。贺玉梅心里好笑,就说:我们厂办主任老郭就跟你一样,天天陪客吃白食,还卖乖。什么吃得太痛苦了,好像让你们去受刑似的。谢跃进笑笑,提着包就下楼了。贺玉梅感觉谢跃进已经出了楼门,就给吕建国打了电话,说家里有事晚去厂里一会。放下电话,就跟了出来。

太阳亮亮的,街上没有风,真是一个好天气,街道两边的柳树都悄悄地抽条了。贺玉梅远远尾随着谢跃进,拉开一百多步的距离,就看到谢跃进在路边招手喊住一辆出租车。贺玉梅也忙喊住一辆出租,上了车,司机是个大胡子,问道:小姐去哪?贺玉梅说:跟着前边那辆黄车。大胡子看看贺玉梅,笑笑,就尾随着那辆黄车跑起来。

谢跃进进了一家酒店。贺玉梅急忙下车跟进去。大胡子在后边喊她,她才记起没付钱呢,忙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让大胡子找。大胡子磨磨蹭蹭地找钱,贺玉梅急道:快点啊师傅。等大胡子找完了钱,贺玉梅已经看不到谢跃进的影子了,就在酒店里乱转着,转得眼花缭乱,觉得酒店就像一个装满了各种杂物的衣兜,谢跃进被装进去,就很难一把再掏出来。一个服务小姐走过来,朝贺玉梅笑道:您好。找人吗?

贺玉梅忙笑道:请问东方公司的谢跃进经理在哪儿?

服务小姐笑笑:请跟我来。就款款地走进了一个雅间。贺玉梅跟进去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搂着谢跃进的脖子喝交杯酒呢。贺玉梅气得声音都颤了,怒喝一声:谢跃进!

谢跃进猛地回过头来,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怎么来了?

贺玉梅嘿嘿冷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啊。就看看那个女人,那女人嘴唇抹得刺眼红,满不在乎地看着贺玉梅。一桌人也都呆呆地看着贺玉梅。

贺玉梅恶笑道:谢跃进,我搅了你的兴致了吧。你跟这种臭女人在一起也不怕着上点什么病啊?

那位小姐拉下脸问谢跃进:谢总,这人是干什么的?

贺玉梅骂道:滚一边去,你他妈的算干什么的?

谢跃进气得浑身哆嗦,他吼道:贺玉梅,你还像个有知识的人吗,我这里谈业务呢,你……

贺玉梅嘿嘿笑道:谈业务?我今天就让你业务业务。一伸手,把桌子掀了,响起一片瓶子盘子的碎裂声。满桌子的人都慌得四下散开,谢跃进气急败坏地过来跟贺玉梅抓挠在了一起。人们都傻傻地看着两个人打,这时慌慌地进来一个白胖白胖的男人,使劲把贺玉梅拉开了。贺玉梅认识这个白胖子,这人是这家酒店的老板,姓马,去过贺玉梅家。马老板气喘喘地赔着笑:贺小姐,贺小姐,消消气啊。

贺玉梅冷眼看了一眼马老板:你刚刚叫我什么,小姐?这年头婊子才叫小姐呢。转身就走。


下午一上班,吕建国先去了贺玉梅的办公室。进门就说:玉梅啊,你昨天不是说老齐公安局有熟人吗?咱们去求求他吧。他突然发现贺玉梅脸黄黄的,惊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病了?

贺玉梅强笑道:没事。

吕建国狐疑地问:是不是又跟老谢生气了?

贺玉梅笑道:像你这样天天咒我,没事也让你咒出事来的。

吕建国笑了:没事就好。怎么样?咱们是不是去求求老齐啊?

贺玉梅说:就怕他不办事,还看热闹的。

吕建国叹道:试试吧。

贺玉梅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什么,就开了抽屉,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吕建国。吕建国问:什么啊?

贺玉梅说:这是一万块钱,我放着也没用,谢跃进能挣,就捐给小魏的孩子看病吧。你别说是我捐的啊,省得工人们说闲话。

吕建国呆了呆,忙说:这不行,太多了,老谢挣钱也不容易的。

贺玉梅苦笑道:屁,他们挣钱跟玩似的,算了,不说这个了,越说越上火。

贺玉梅说:你只当是打土豪了。吕建国看看贺玉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着那钱苦笑道:那我就处理了!就转身去办公室把钱锁了,然后两人去了齐志远的办公室。一进门,齐志远正在给宣传部的叶莉看手相呢。

叶莉这女人长得太妖,总让男人色迷迷的,又特别爱跟男人犯贱,有事没事总往齐志远的办公室跑。她原来是车间的车工,上了两年文科函大,毕业后就想进机关,前任许厂长看中了她,调她到宣传部搞党员教育,机关里关于她和许厂长的闲话特别多。许厂长下台后,她又搭上了纪委书记齐志远,两人混得挺热乎。去年宣传部长老李退休了,齐志远就提议让叶莉上,贺书记没同意。吕建国还想着今年机关精减把她减下去呢。

齐志远抬头见厂长书记两人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最近正在研究《周易》,拿小叶练练技术。你们二位不算算?

叶莉忙站起身:齐书记算得真是准哟。神了。

贺玉梅笑道:小叶,你就让齐书记骗你吧。全是胡说八道,没一句是真的。

叶莉笑道:是说得准呢。又对吕建国笑道:厂长,刚刚市委宣传部打电话来,说省报明天有两个记者要来采访,关于国有企业如何走出困境的问题。您见不见啊?

吕建国苦笑道:我现在就困境着呢。你就说我不在。

贺玉梅说:不见。不怕人家笑话,现在咱们真是饭都管不起了。

叶莉笑道:那就算了。屁股一扭,转身走了。

吕建国就坐在齐志远对面:老齐,我听说公安局陈局长是你的党校同学。你是不是求求他,把那个姓郑的王八蛋弄出来。

贺玉梅笑道:老齐你真得出山了啊。

齐志远笑道:厂长,姓郑的这种鸡巴人,就该抓进去,蹲上几年。咱们还给他跑这事啊?算了吧。

吕建国就苦笑说:老齐,不是我这人犯贱,他手里不是有咱们一千多万的合同嘛?

贺玉梅也赔笑:就是,老齐,就找找你的那个老同学吧。

齐志远摇头道:真是,我不想为这件破事去求人。不够丢人的呢。

吕建国看看齐志远一脸不肯通融,就说,那就算球了。转身出去了。贺玉梅走在后面,突然又回过身来,问:老齐,说实话,你是想看老吕的笑话吧。

齐志远一下窘住了:贺书记,别瞎说啊。

贺玉梅笑道:别不说实话,你和老赵都想让老吕早点滚下台呢。其实,老吕也是瞎操心,要是换上我,就不为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厂操心,谁们家的啊,还让别人暗着解气。说完,掉身就走。

齐志远脸就红了,笑骂道:贺书记,你怎么也跟吕厂长学坏了,嘴里也吐不出好话来了啊。


晚上临下班的时候,吕建国给四海商行打电话要钱。一个劲在电话里说好听的,最后泄气地把电话放了,骂道:操他姥姥的。

齐志远贺玉梅一前一后进了吕建国的办公室。

吕建国淡淡地看了齐志远一眼,问道:有事?

齐志远笑道:老吕,我跟我那个同学说了,今天晚上在鸿宾楼谈谈放人的事。

吕建国一怔,喜道:老齐,真是得谢谢你。这事还得你出马。

齐志远笑道:怎么说也是咱们厂的事情。我要是不办,大家都得骂我。再说了,真是要发不出工资来,我也是一份啊。

吕建国没想到齐志远一下子变得这样,竟怔住了。

齐志远笑道:厂长,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啊?

吕建国忙笑:看你说的。

贺玉梅苦笑道:老齐,这一桌子得多少钱?咱们厂可是真没钱了。你这个同学好不好打发啊?

齐志远想了想:我去组织部借点党费吧。财务是没钱了。说完就出门走了。

吕建国苦笑:党员们要是知道咱们拿着党费去吃喝,而且还是给嫖娼的去走后门说情,不定骂咱们什么呢。


鸿宾楼是市里一家很有名的餐馆,据说请的是京城的名厨,价钱也很厉害,但是每天仍然食客如云。齐志远带着吕建国贺玉梅到了鸿宾楼。贺玉梅说:老齐,你来过不少回了吧。

齐志远笑道:反正只要有人请,我就吃。齐志远在市委党校进修时,同学大都是头头脑脑的,平常总爱搞个小聚会,到处乱吃,乱找地方乱报销。进了餐厅,服务小姐好像跟齐志远很熟悉,微微笑着把他们三个人让进了一个雅间。

陈局长还没来,三个人就坐着喝茶。吕建国笑道:老齐,这地方来一家伙得多少钱啊?

贺玉梅笑道:厂长你别害怕,钱不够,就把老齐押在这儿。

吕建国看着墙上挂的一张画,一个外国女人,全身光光的,挺招人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个人。吕建国就骂:操蛋的,好像是干那个的吧。

齐志远就笑:厂长,您这叫什么眼神啊?这可是艺术品啊。

正要再说笑,就听到外边有人说话。齐志远忙站起身:来了。就迎出门去,引进来陈局长。

吕建国和贺玉梅忙站起来跟陈局长握手。

陈局长看看表,笑道:真是紧赶慢赶,还晚了十分钟。东城下午杀了一个出租车司机。

贺玉梅惊讶道:又杀人了?

陈局长骂道:这两年事出得太多。打春节到现在,我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安生觉。

齐志远笑道:我也没见你瘦了。

一个亭亭玉立的服务小姐进来,微微一笑:几位点菜吗?贺玉梅笑道:点。就把桌上菜谱递给陈局长:陈局长,您点。吕建国也忙说:陈局长,点吧。

陈局长笑道:随便吧。真是的,不好让你们破费了,听老齐说,你们厂也太穷了。

吕建国就笑:再穷也不能穷了嘴,再苦也不能苦了胃。点。陈局长,咱们是头一回,一定得好好喝喝。

齐志远笑道:厂长,算了吧,你这话要是让工人听了,非得挨揍不可。老陈总在外面吃,今天就是坐着说说话,我来点。就拿过菜谱点了起来。

贺玉梅笑道:老齐你真是的,让陈局长点几个嘛,你知道他爱吃什么啊?

齐志远说:今天听我的。就点了几道便宜的菜,又要了两瓶古井贡。然后对服务小姐说:先吃着,不够再说。

贺玉梅给陈局长倒了杯茶,四个人闲扯社会治安。吕建国就想着怎么开口讲放人的事。菜上来了,齐志远起身忙着开酒瓶子。贺玉梅说不能喝,想喝饮料。陈局长笑道:不喝饮料,坐在一起就都喝一样的,现在女同志更能喝,都是改革改的。大家就笑。贺玉梅笑道:那我今天就舍命陪陈局长了。

四个人连着干了三杯。吕建国就说了求陈局长放人的事。桌上的气氛有些紧张,齐志远看着陈局长:老陈,帮个忙吧。

贺玉梅叹道:真是没办法,我们还指着那小子吃饭呢。

陈局长对吕建国说:这人我们真是不好放,放了他,就等于给社会上的一些王八蛋长了志气,以后我手下的还不得让人随便打啦。换了你吕厂长,你肯干吗?

吕建国苦笑道:陈局长,我也知道不该来找您,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刚刚贺书记也说了,我们厂两千多职工还指着那个王八蛋一千多万的合同过日子呢。现在外面欠我们好几百万,也弄不回来,工人们等着吃饭啊。那天几个工人找到我问,厂长,我们要是没干活也行,可是我们辛辛苦苦干了,还是一分钱也拿不到,这叫什么事啊?吕建国眼圈红了,说不下去,猛地喝了一杯酒。

齐志远赔笑道:老陈,你就给我一点面子吧。我们真是不容易啊。现在都说当企业家的能捞,你是没到吕厂长家去看过,穷兮兮的。他这个破厂长当的,别提多窝囊了。

吕建国心里一热,没想到齐志远能说出这样几句话来,他感激地看了齐志远一眼,接过话头:真是像齐书记说的,陈局长,要说我心里话,我恨不得你们枪毙了那个王八蛋。可我得为厂里两千多口子的嘴发愁啊,这……说着泪就淌下来。吕建国抬手去擦,可就流得更猛了。吕建国就转过脸去,贺玉梅的眼睛也红了。

陈局长目光就软下来,叹口气:老吕,我看你这人也是个实在人,不像是那种不管工人死活的东西。你别急了,人,我想办法给你弄出来。掏出无线电话,拨通了,就说:刑警队吗,我是陈志雄,找杜洪。杜洪啊,那天打咱们人的那几个怎么处理的?什么?这么快?嗯,嗯,行,我下来再找你吧。陈局长脸灰灰地放了电话。

齐志远忙问:怎么回事?

陈局长叹道:不好说了,案子报到省里去了。怕是……

吕建国怔了怔,苦笑道:陈局长,您尽了心了。您的人情我领了。

陈局长想了想,我再想想办法。吕厂长贺书记,你们别着急。这事也就是晚了一天,我一准给你们办了。就仰脖干了一杯酒。

齐志远苦笑道:老陈,你这酒可不能白喝啊!你还得再想办法啊。

吕建国看看齐志远,心里热了一下,觉得老齐这人还是挺好的,自己不该跟他闹不团结。


回到家里,刘虹刚刚吃过,见吕建国进了门,就说:志河走了,人家可是放下话了,过两天就来车提货呢。到底有戏没戏啊?

吕建国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快别烦我了。

刘虹不高兴道:全世界就好像你一个人忙似的,不就当了个破厂长吗?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沉下来,三口人呆呆地吃饭。吃完了,刘虹就进屋了,吕建国去洗碗。吕强忙过来说:爸,您歇会吧,我来干。吕建国一愣,看了吕强一眼,吕强朝他笑着。吕建国心里一动,感觉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就笑笑:好,好。就退出来,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还没看出中央领导跟哪国的贵宾亲切友好地谈话呢,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是方大众从派出所打来的。方大众气呼呼地说:我们刚刚从县里回来,那辆车的事还是挺不好办,跟农民讲不出理来。那个县的县长就向着他们,说是要保护农民利益。那个乡长更不讲理。厂长您说这事还怎么办啊?操他妈的地方保护主义!

吕建国恨道:你就别乱操了。明天我去看看吧。把电话放了,又给厂汽车队打了个电话,明天一早要车去县里,先找他们的乡长。


一路上风景真是不错。田野里的麦子都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了,绿绿的让人爽眼。吕建国想起当年下乡帮老百姓割麦子的情景,就骂出声来:怎么这年头老百姓也学坏了啊。

方大众笑道:您骂谁啊?老百姓还骂呢。这年头好像谁都不高兴,真是邪了。

吕建国想起来:你带上钱了吗?弄不好咱们得请兔崽子们一顿呢。

方大众苦笑:人家吃不吃你的请还是回事呢!

三十多里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车子拐进了韩庄乡政府,就见一群农民正在乡政府门口吵吵什么呢,一群鸭子呱呱乱叫着,在院子里乱跑。

方大众把吕建国领到乡长办公室,门虚掩着,方大众敲敲门,里边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操蛋的,敲什么啊?

门开了,一个白胖子一脸不高兴地走出来,见到方大众,就说:你又来了?

方大众忙说:谭乡长,这是我们吕厂长。

吕建国忙上前跟谭乡长握手。谭乡长笑笑:屋里坐吧。

吕建国走进屋里,闻到满屋子酒气,就看到了办公桌下边一堆酒瓶子。屋里挺乱的,墙上挂着几面奖旗,什么先进之类的。

吕建国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笑道:谭乡长,我是来讨我们厂那辆车的,还请您多多帮忙啊。

谭乡长笑道:昨天方主任和两个公安的同志来过了,真是不好办啊。我们那家企业也是受了骗啊。

吕建国说:谭乡长,这车我们一定要带回去的,我们是个穷厂,还指着这辆车干活呢。现在国有企业也真是不容易啊。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缝,一个妇女探进头:乡长,还开会不?

谭乡长嘻嘻笑道:开你娘那脚,都把你们计划了。等着去吧。那妇女就笑着跑了。

谭乡长说:吕厂长,您也不容易,这我知道。可是老百姓也不容易啊,好容易攒俩钱,买辆车,你说是赃物,就弄走,真要是死两口子人咋办啊?您也替我想想。换换个,您能不管不顾去把车弄出来就让人家带走吗?

吕建国看着这个白白净净的乡长,总觉得他像某部电视剧里的太监,直想骂,可是脸上还得赔着笑:谭乡长,真是请您帮帮我们,我们厂真是太穷了。

谭乡长扑哧笑了:不能吧?穷厂还能买这种高级车啊?

吕建国叹口气:还不是图个脸面嘛。人是衣裳马是鞍嘛,不买车,人家看不起你,谁还跟你谈生意啊?

谭乡长看看表,起身说:吕厂长啊,您看这事是不是下来再商量,我还有个会,真是不好意思了。就坐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乱找,也不知道找什么,嘴里还一个劲骂着脏话。

吕建国强笑道:好的,下来再说,您忙吧。就退出来。

上了车,方大众问:咱们去哪?

吕建国说:上县委,找县长去。

贺玉梅听吕建国说了去要车的经过,就笑:你真是行,没让人家打一顿就算是便宜了。

吕建国骂:打人?我还想打人呢。那个姓门的县长简直就是个混蛋,你跟他说东他说西,最后还发脾气,说他不管这些破事,说完就躲了。操蛋哩!正说着,王超进来了,笑道:两位领导都在,市工会知道了章荣的病,体谅咱厂的困难,拨下来三千块钱,让给章荣看病。

吕建国高兴道:真是不错。给章荣送去了吗?

王超苦笑道:章师傅不收啊,让把这钱交到卫生所,给卫生所进药。可人家市工会说,这是特批款,专款专用的。

吕建国说:那当然,章师傅是省管劳模。走,咱们一起去看看他。

章荣住的还是厂里的旧宿舍,本来早想把这破楼拆了重盖,可总是没钱。楼道里的墙皮都已经剥落了,露出灰灰的水泥,还用粉笔写着某某小王八大王八之类的骂人话。吕建国记得,章荣早就应该搬进厂里的新宿舍,可是章荣让了几回,就一直没有搬成。吕建国心里酸酸的,现在像章荣这样的老工人真是不多了啊。

进了章荣的家,一股呛人的中药味扑得吕建国要呕。

章荣的儿子章小龙迎出来,懒懒地点头道:领导们来了,屋里坐吧。

屋里光线挺暗,窗帘拉着。章荣正躺着,就睁开眼问:谁来了?章小龙忙说:厂领导来看您了。就过去把窗帘拉开,太阳光软软地漫进来。吕建国看到玻璃坏了两块,用纤维板钉着呢。灰灰的墙上贴着好些奖状,纸都泛着黄,有些已经看不出日期了,吕建国感觉那好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了。

章荣撑起身子,笑道:快坐啊,小龙,给领导们拿椅子,沏点水来。章小龙就出去了。王超追出去:小章,别忙了,我们不喝。

吕建国凑到床前,笑道:好些了吗?整天瞎忙,也没顾上来看您。

章荣笑道:没事的,让领导操心了。老球的了,不中用了。想起咱们搞大会战的时候,就跟昨天似的。

吕建国笑道:可不是嘛!一眨眼,我都快五十岁了。

章荣笑笑:你那次为了赶活,出了废品还不想返工,我扣你的红旗分,你还哭鼻子哩……说着,章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立刻涨得通红。

章小龙忙过来给他捶背。吕建国摸摸章荣的额头,吓了一跳:章师傅,你发烧呢。

章荣笑笑:没事,一会泡点姜汤就行了。

贺玉梅说:章师傅,还是去住院吧。厂里都联系好了啊。

章荣说:我这病住院也不行了,就在家呆着吧。我是真怕死在医院里。说着又咳嗽起来。

王超急道:章师傅,市工会拨给您的特款,让您住院的,您还是去吧。这不,厂长书记都来劝您了。

章荣摇摇头:不去了。我都这样了,干啥还糟蹋那钱啊。

吕建国看看章荣,眼睛就红了,叹道:章师傅,说什么还是要住院的,你是咱厂的老模范了,你不去,工人们要骂我们的。

章荣叹道:算了,厂长,是我自己不去的,谁骂你们啊。厂里对我挺好的,我满意着呢。现在厂里这么紧张,我这破病还治个什么劲啊?不给厂里添乱了。

吕建国说:您看病这点钱还是能挤出来的,再说市里也给了些钱专门给您看病的。

章荣还是摇头:不行,我知道厂里那点钱,都是工人们一分一分挣来的,我不能全扔在医院的病床上。市里要是真给点钱,就给咱厂的卫生所进点药吧。我听说现在卫生所连感冒药也没了,这怎么行啊?……

章荣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吕建国再也忍不住了,泪流了满脸,说了声:章师傅,您歇着吧。就起身告辞。

章荣突然喊住吕建国:厂长,你站一下,我、我有话说。

吕建国一脸泪水地回转过身:章师傅,您说。

章荣看看吕建国和贺玉梅:我老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肚子里有句话,你们当领导的比我想得长远,我说得对不对的,就……

贺玉梅忙扶住章荣:您慢慢说,有什么困难就提。

章荣吃力地摆摆手:我没困难。我是说厂、厂里现在挺难的,你们千万顶住这一段困难,什么事情也有个潮起潮落的,别觉得天都要塌了,我说得不好,毛主席怎么说来着……

吕建国心头一阵痛热,他一下子抓住章荣的手,颤声说:章师傅,您说得对。您……吕建国的泪刷刷地流下来。

从章荣家回来,几个厂领导闷闷地坐在办公室,吕建国突然抓起电话,让徐科长来一下。不一会,徐科长就颠颠地跑来,一进门看出气氛不对,小心地问吕建国:厂长,有事?

吕建国恶恶地说:老徐,你明天就把赵明的饭馆给封了。告诉他,三天之内把十万块钱交来。

徐科长看看齐志远。齐志远望着窗外,不说话。窗外灰灰的,天渐渐阴死了,太阳胆怯地躲进了云层。

徐科长问:他要是真不交呢?

吕建国恶笑一声:你就让他滚蛋。你告诉他,就说这话是我姓吕的讲的。

徐科长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贺玉梅想了想:厂长,四海商行的钱也该再去要要了。

吕建国想了想说:我去一趟四海商行,找找那个姓赵的混蛋。这六十几万不是个小数啊。

贺玉梅叹道:怕是不好要啊!

吕建国说:不行就跟他打官司吧。

齐志远苦笑:赵志高那小子是个人精。他现在有好几个企业,跟咱们有关系的那个四海商行早就是个虚名了,法院就是查封,也掏不出几个子儿来,他盼着跟咱们打官司呢。再者,我听说他表姐夫就是法院院长。

吕建国骂:我操他妈了。这叫什么事啊?


一上班,贺玉梅就进了吕建国的办公室,进门就笑:厂长,你猜我找到谁了,这回准能治了那个姓谭的。

吕建国笑道:除非你找到了他爹。不过他听不听他爹的,也难说哩。

贺玉梅笑道:他不听他爹的,他得听县太爷的。

吕建国摇头苦笑:算球了,那个县长我上次就碰过了,也是个混蛋,根本不讲理。他能向着咱们说话?

贺玉梅坐下喝了口水,笑道:三车间乔亮告诉我,他们车间岳秀秀是那个姓门的县长的亲外甥女,我见岳秀秀了,岳秀秀说没问题,她姨夫肯定给办。她刚刚给姓门的打了电话。

吕建国一下来了精神:操,真这么简单啊。

贺玉梅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说简单就真简单。

吕建国说:那你去一趟吧,上次我跟姓门的差点吵起来。我一去,别再把事情办砸了。

贺玉梅到县里的时候,正是中午。贺玉梅想,正好把门县长请出来吃顿饭。到了门县长的办公室,门县长正跟几个人说话呢,见到岳秀秀就忙让那几个人走了,跟岳秀秀嘻嘻哈哈笑着,聊着家长里短。岳秀秀说了要车的事,门县长笑道:你怎么管这事啊?岳秀秀说:我在厂里负责呢,我不管谁管啦?门县长笑道:真的啊,早知道是这样一个关系,我早就让他们把车放了。说着,才看到贺玉梅。岳秀秀介绍了贺玉梅。贺玉梅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办不了,只好麻烦您了。就说了谭乡长的态度。

门县长骂道:操,还挺牛的哩。放心,这事我给你们办了。对了,你们还没吃饭吧,咱们先吃饭去。就喊来一个瘦男人,门县长说:李秘书,你去打电话把老谭给我喊来。李秘书转身走了。贺玉梅笑道:不忙,咱们先吃饭吧。

门县长说:不是我着急,我上次开会听他们念叨了几句这件事,你们厂一个姓方的和一个姓吕的也来找过我。要是不赶紧找老谭,他们就敢再给你卖了。到时上哪找啊?

贺玉梅心里一紧张,脸上笑道:那真得快点,这年月什么都是改革速度,真要是卖了,我们可就惨了。

门县长就带着岳秀秀贺玉梅去了县委门口的饭店。进了门,老板慌慌地迎上来:县长,您吃饭啊?门县长笑道:临时来了几个亲戚,在你这闹一顿吧。老板忙笑道:平常请也请不到您呢,我说昨天晚上做梦听到喜鹊叫呢,敢情今天有贵客来啊。门县长哈哈笑:操蛋的,你可真会说好话。几个人就进了雅间。门县长也不看菜谱,乱点了一气,老板让人把菜端上来,又拿来两瓶五粮液和两盒红塔山,客气了几句,就退出去了。贺玉梅心里害怕,怕一会结账钱带得不够。

小岳撒娇说:姨夫,这事您可真得给办了啊,要不厂长可得扣我的工资啊。

门县长笑道:外甥女的事,我还能不管啊。来,贺书记,喝酒喝酒。我这个外甥女你可得照顾着点啊。贺玉梅忙笑道:您放心好了。

吃过饭,贺玉梅忙去结账。门县长拦住她,笑道:贺书记,到我这地面上还用你结账啊。就对老板说:先记在农业局吧。老板笑道:您甭管了。就忙着送他们几个出来。

贺玉梅觉得喝得有点多了,头晕晕的,就笑着说:看起来,真是当个县长好,一方土地,说了算啊。

门县长笑笑:您是没见我受治的时候呢。

回到县委,刚在门县长屋里坐了,李秘书就进来说:县长,谭乡长来了。门县长点点头:让他进来。

李秘书出去,一会,谭乡长就进来了,进门就笑:县长,您真是改革作风啊,连饭也不让我吃好啊,今天您得请我。又朝贺玉梅小岳笑笑。

门县长哈哈笑了:你小子还用我管饭啊。坐吧,这两位找你有事呢。这是贺书记。就掏出烟来扔给谭乡长一支。

谭乡长点着烟,傻怔怔地笑问:县长,什么事啊?

门县长瞪眼道:什么事?你还好意思说,偷了人家的车,还不给人家。咱们县的脸快让你们丢光了。

谭乡长笑道:刚刚李秘书跟我讲了,县长,不大好办啊。谁知道是贼车啊,要知道是贼车,白给也不敢要啊。现在也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啊,吴大水那个愣头青还不得跟我玩命啊?

门县长笑道:谁敢跟你玩命啊,说得吓人乎拉的。

谭乡长说:门县长,这事真是不好办。那车是吴大水花三十万买来的,手续都全硬给他拿走,他真怕是接受不了。

门县长哈哈笑了:屁话。三十万?哄鬼呀?吴大水那个鬼精,我还怀疑他给钱没给钱呢!别废话了,这事你去办吧。这是我外甥女的车,你去告诉吴大水,他要是不放车,就是不给我老门面子,我还真就不要了。

谭乡长尴尬地站起身,朝贺玉梅笑道:上次您厂里的那位吕厂长找过我的,您能不能出几万?五万行不行?

贺玉梅心想这个姓谭的真够难缠的,笑了笑,刚想说几句没钱的话。门县长就火了:贺书记,你别理他,这小子见谁都想割一刀的。

谭乡长哈哈笑了:县长,我真是斗不过您的。好吧,既然县长发话了,我料定吴大水屁都不敢高声放一个的。我明天把车给您开到县委来。就朝贺玉梅笑笑,出门走了。

贺玉梅有点愣,没想到这事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着玩笑给办了。

门县长朝贺玉梅笑道:那您就住一夜吧。明天一早他就送车来。

贺玉梅笑道:还是您面子大。

门县长说:大个屁,我要不是县长,他们才不理我呢。

岳秀秀笑问:姨夫,他们明天要是不来呢?

门县长眼睛一瞪:敢?过明天中午我都饶不了他们。


吕建国正在给那几个要账回来的人开会呢,贺玉梅在门口探头。吕建国忙起身出来,贺玉梅笑道:车开回来了。就把事情跟吕建国说了个大概。

吕建国高兴道:行,真是有你的。你先回去歇歇吧,我看你累得也够呛。

贺玉梅笑说:我真得歇歇了,那个姓门的可真是个酒桶,昨天真把我灌坏了。

贺玉梅进了家,就想躺下睡一觉。躺在床上,又想给妹妹打个电话,问问谢跃进这两天的行踪,自上次在酒店闹了那一回,谢跃进就没回过家。

贺芳不在公司,一个女的接的电话,说贺芳住院了,两天了。贺玉梅吓了一跳,忙问贺芳怎么了。那女的说:我知道怎么了?我又不是她妈。你愿去就去看吧,妇产医院。

贺玉梅更是吓坏了,就问:妇产医院,她住妇产医院干什么?

那女的好像跟贺芳有深仇大恨似的,干硬硬地冷笑道:你这人好烦啊,你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嘛。

贺玉梅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慌慌地跑到街上叫住一辆出租就朝妇产医院去。一路上没头没脑地乱想,越想越怕,直到进了病房,看到谢跃进正坐在贺芳床前,她仍是没有反应过来,脑袋木木的。贺玉梅急急地问贺芳:怎么回事?你怎么住这儿了?

贺芳脸色苍白,朝贺玉梅笑笑:我没事。你怎么知道的?

贺玉梅喘着气说:我出差刚回来,打电话说你住院了。又看看一旁的谢跃进,贺玉梅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看贺芳,再看看谢跃进,贺芳头歪向一边,流下泪来。贺玉梅猛地搞清楚什么了。

谢跃进尴尬地站起身,笑笑:玉梅,你呆一会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了姐妹两个了,空气有点发紧。贺玉梅低低地叫了一声:小芳。贺芳回过头来,两人呆呆地互相望着。

贺玉梅叹口气:芳芳,你都让我糊涂了。你和谢跃进到底怎么回事?

贺芳突然不哭了,冷笑一声:姐姐,你既然全知道了,还说什么蒙在鼓里。你让我说什么?我喜欢他。但我并不想在你们中间惹是生非,否则,我决不会打掉这个孩子的。

贺玉梅叫起来:什么?你真的有了孩子?

贺芳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跟你离婚的。

贺玉梅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全身颤抖。她怒吼起来:你不该这样啊!你知道谢跃进在外面搞着多少女人吗?

贺芳冷冷地说:你别乱吵乱嚷。他没有欺骗我,是我情愿的。你别恨他,是我自己对不住你。

贺玉梅静下来,看看贺芳:好吧,你先住院吧。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小芳,也许他在你眼睛里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在我眼睛里他很不值钱,你愿意跟他,我拱手让给你。就摔门出去了。听到病房里传出贺芳的哭声,贺玉梅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大步走了。

到了医院门口,看到谢跃进正在那里推着摩托车抽烟呢,似乎是在等她。贺玉梅没理他,取出自行车就要走。谢跃进跟上来:玉梅,你听我说。

贺玉梅硬声道: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谢跃进苦笑道:事情闹到这一步,我还能说什么?

贺玉梅冷笑:你到底跟芳芳什么时候有的这种关系?

谢跃进道:一年前。你就看着办吧。

贺玉梅冷笑一声:我看着办?你把芳芳毁了,还问我怎么办?说罢,扬手给了谢跃进一个耳光,掉头就走。

就听到谢跃进在她身后冷笑道:别把自己装成修女的样子,你跟姓梁的事谁不知道啊?

贺玉梅身子一颤,她回过头来,盯着谢跃进,突然笑了:你也相信这事。谢跃进,我真是白白跟你过了这些年了。

谢跃进就骑着摩托车走了,剩下贺玉梅呆呆地站在那里。阴阴的天空落下了几丝雨,夹着软软塌塌的雪花,冰冰的。贺玉梅仰起头,看着散散的雨夹雪,就记起上大学时一位老师讲过,这种东西叫做霰。


王超来找吕建国,说小魏的女儿明天要开刀了,问吕厂长是不是去看看。

吕建国说:去,厂领导们都去看看。

王超发愁说:职工们给小魏捐了五万多块钱,可还不够。医院要十万押金啊。怎么办啊?

吕建国叹道:下来再说吧,咱们先去看看。

两人起身出来,就听到楼道里一阵乱吵,赵明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赵明喝得醉醺醺的,身后跟着蔡大胡子。方大众跟在他身后赔着笑:老赵,有意见慢慢讲嘛。赵明一把推开了方大众:滚你一边去。你他妈的就会拍马屁,我找姓吕的说话。

吕建国黑着脸站在走廊里,冷冷地问:赵明,你来交钱了?

赵明抬头看到吕建国,就恶笑道:吕厂长,你凭什么封我的门?

吕建国不想跟他在走廊里吵,就转身进了办公室。赵明跟了进来。吕建国说:我正要找你,正好你来了。我就要你一句话,你到底交不交承包费。

赵明点一支烟,吐了个烟圈:我不是告诉你了嘛,现在没钱,先记着,年底一块算,少不了厂里一分钱。说完就往沙发上一躺,把脚蹬在了沙发扶手上。

吕建国摇头:那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厂里决定,你的承包合同就此终止。

赵明把烟在手里拧死了,狠狠摔在地上,跳起来:你姓吕的两片嘴一碰就完了?你不让我干,要包赔我的损失!

吕建国愤怒地站起来:赵明,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赵明眼睛冒出火来,向前一步,一拳打在吕建国的脸上,吕建国鼻子就冒出血来。

王超和方大众呆住了,扑过去抱住赵明,赵明跳脚骂道:姓吕的,老子今天非打残了你不可。门外冲进来几个人,赶忙去扶吕建国。

吕建国摆摆手,对众人说:放开他,让他过来,我不相信他敢打死我姓吕的。

赵明愣住了,他不明白吕建国为什么不跟他急眼。

吕建国擦擦脸上的血,淡淡道:赵明,你小子用良心想想,如果你真是没钱,就算我姓吕的操蛋了。现在厂里穷得锅都揭不开了,好几个病号都……小魏的女儿白血病就在医院躺着,等着钱用。还有章荣,不说了,这你都知道。你该着厂里的钱不给,你要是有一点人味,你能不能这么干?我怎么也想不透,你也算是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了。你……我告诉你,你今天不就是想惹急了我,让我也动手,你就可以赖账了吗?我就是当着这个厂长就算了,我真是连宰你的心都有了!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外,又转过身来,恶恶地骂一句:赵明,你是个王八蛋!就啪地一声把门摔上。门又弹开了,走廊里渐渐远去了吕建国生硬的脚步声。

一阵风生猛地刮进来,凉凉的寒风中,已经没有了严冬里那种尖利的寒气。这是冻人不冻冰的季节了。

众人都愣在那里,呆呆地听着风呼呼地刮着,十分的单调。

赵明呆呆地,蔡大胡子一旁低声问道:赵哥,咱们?……赵明低声吼道:明天把钱交给姓吕的!一跺脚转身走了。


吕建国到医院的时候,毛毛刚刚醒过来。厂里好多人都呆呆闷闷地坐在走廊里,吕建国看到袁家杰也来了。

吕建国进了病房,毛毛眼睛艰难地睁开了,看看吕建国他们,笑了:谢谢叔叔们。

吕建国笑道:毛毛,就会好的。就会好的。

毛毛额头上淌着细细的汗珠,她艰难地说:还是让我出院吧。别再让厂里的叔叔阿姨们给我花钱了,治不好了,我知道的。谢谢叔叔阿姨们关心我。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吕建国眼睛潮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转身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面,一帮人正在劝慰小魏。小魏两口子呆呆地坐着,傻了一样。吕建国走过来:小魏,先给孩子看病,有什么困难下来再说。

小魏哭着说:吕厂长,说什么也不看了,我不能拿着大伙的钱往坑里扔啊。我……

于志强火冒冒地说:混账话。你怎么就知道治不好呢?

小魏泪流满面:我什么都明白。大家的心意我领了。真的,厂长,您就别让我难受了。

吕建国拍拍小魏的肩,叹道:别这样。治,一定要治。只要咱厂子不垮,毛毛的病就得看。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厂里也会想办法。

小魏拼命地摇头:厂长,厂长。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

齐志远眼泪落下来:小魏啊,你就别再乱说了啊。

小魏和他爱人扑通跪下了。

吕建国心里一酸,怒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混!你给我起来!起来!一把扯起小魏。吕建国的声音颤抖:要骂,就该骂我,打我,我这个厂长无能啊。

走廊里哭声大作。


吕建国中午饭也没吃好,跟刘虹吵了几句就出来了。刘虹一个劲追问他志河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吕建国恨不得狠狠骂妻子几句,他感到这帮人十分可恨,在自己倒霉的时候,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还一个劲地找事儿。他突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来到办公室,就坐在沙发上闷头闷脑地抽烟。

袁家杰走进来,看看吕建国,就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吕建国笑道:又怎么了?看你样子怪怪的。掏出一支烟扔给袁家杰。袁家杰接过吸了,吐出一团雾,叹道:我知道你挺恨我的。

吕建国抬起头:你说什么呢?我凭什么要恨你啊?

袁家杰苦笑笑,没说话,呆呆地抽烟。抽完了,又伸手朝吕建国要了一支。

吕建国叹道:我想通了,你还是走吧。在哪干好了都是国家的。袁家杰一怔,迷茫地看着吕建国。吕建国也苦脸看着他。

两人一时没话可说了。风从窗子缝中溜进来,发出嗞嗞的响声。

袁家杰呆呆地说:我不走了。今天把我那个专利卖了。吕建国一怔:卖了?卖给谁了?袁家杰苦笑道:卖给那个乡镇企业了,一百三十万。我跟他们要的现金,我怕钱汇过来让银行给截住抵了利息。吕建国心慌地问:那你?……吕建国知道,袁家杰这个项目搞了好几年了,本来厂里想上这个项目,可是前任许厂长跟袁家杰闹不来,就耽误了。吕建国上台后想搞,可是厂里又没钱,银行一个子也不贷给了。袁家杰脸色苍白地站起身:他们一两天就来谈。你接待一下吧。

吕建国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涩:家杰,这事是不是你再想想?这可是你十几年的心血啊!袁家杰苦笑道:还想什么啊?厂里都到了这份上了,唉!转身就走。吕建国猛地喊了一声:家杰……声音就哽住了。袁家杰回过头来,也呆呆地看着吕建国。一时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太阳明晃晃地照进来,吕建国脸上滑下几滴泪,在阳光中跳跃着。袁家杰涩涩地笑笑:建国……就再无话了。

两个人都呆呆地盯着窗台上那盆月季,浇过水的月季,叶子已经悄悄舒展了。

有人把门撞开了,吕建国一惊,就见章小龙脸色灰灰地跑进来,进门就哭:厂长,我爸过去了。吕建国一惊,袁家杰颤声道:昨天不是还挺能吃的吗?怎么这么快啊?吕建国难过地对袁家杰说:咱们去送送章师傅吧。

章荣真是死了。等吕建国几个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章荣已经给推进太平间了。章荣静静地躺着,眉头却紧紧皱着,似乎有无限的心事还没有放下。吕建国心头一阵凄楚,泪涌下来,就闷着头出来了。走廊里已经站了一大片厂里的工人。十几个过去给章荣当过徒弟的,呜呜哭着,哭声在医院里低低地传远了。

门外,春雨下得正紧,啪啪砸在台阶上,让人感觉心里冰冷。吕建国抬头看看,天空白茫茫的,院中的几棵杨树绽出星星点点的绿,就要抽出新条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吕建国接到了陈局长的电话。陈局长在电话里笑道:老吕,人今天就放,你们派人来接一下吧,写个保证,罚五千块钱,不能再少了。吕建国高兴道:谢谢陈局长了。我什么时候请您喝酒啊?陈局长哈哈笑道:行了行了,你那个破厂能给工人开支就算念佛了,别把工人们逼得上了街就算照顾我了。最近怎么样啊?吕建国苦笑道:挣扎吧。又说了几句,陈局长放了电话。吕建国就打电话喊方大众来。方大众进来问:厂长,有事?吕建国骂道:你一会儿去把姓郑的那个王八蛋接回来,刚刚陈局长打了电话,说今天放人,你去财务拿上五千块钱的罚款。方大众笑道:厂长,还是您亲自去一下吧,显得重视啊。吕建国恼了:你让我重视什么?我坐着车去接那个流氓?我没心思。方大众笑道:算了算了,看您这么多话,我去吧。在哪给他们接风啊?吕建国想了想:你随便找个地方吧,就说我不在家。方大众笑了:那好,反正明天您得见人家啊。就转身走了。

吕建国就去告诉贺玉梅。进了贺玉梅办公室,就看出不对劲了,贺玉梅眼睛红肿着,好像是刚刚哭过。吕建国就问:又打架了?贺玉梅恨恨地说:厂长,你别劝我了。我要跟谢跃进离婚。吕建国惊讶道: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啊?到底怎么了?贺玉梅叹口气,摆摆手:不提了,我不想说。吕建国就暗暗想:这个女人挺不容易的啊。就不再问,闷闷地坐着。

吕建国突然又想起志河的那件事来,就对贺玉梅说: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说了,我下乡插队的那个村来人找我要几吨废钢材,我不好推出去,先给你打个招呼,日后我老婆要是来问你,你就说党委不同意。贺玉梅苦笑道:你要是推不开就给人家几吨吧,好歹你在人家那里下过乡呢。吕建国说:我那天喝酒喝多了,就随口乱答应了。不说了,今后你要是不愿办的事,就往我这儿推,我要是不想办的事,就往你这儿推。贺玉梅笑道:行啊。互相背黑锅吧。吕建国看看表:下班了,走吧。贺玉梅说: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再呆会儿。吕建国苦笑道:别有什么想不开的吧?

贺玉梅突然问:厂长,都传说我跟梁局长有事,你相信嘛?吕建国一怔,哈哈笑了: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啊,别瞎想了。就出来了。走出几步,听到贺玉梅在办公室呜呜地哭了。吕建国心里一酸,仰天长叹了一声,大步走出楼去。

吕建国站在厂门口,突然发现厂门口的树一夜之间,已经绿绿的了,恼人的春寒大概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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