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台风过境

在岛上,台风是常客,作为一种强大而具破坏力的气旋性旋涡,它带给海边人家的,尽是麻烦和灾难。谁都畏惧它来,谁却都无法阻挡它来。

它喜怒无常,横行无忌,岛上的人们与其较量了无数次后,倒也习以为常了,台风要来那便来吧,日子照样得过。海岛人的宿命。

从我记事时起,一来稍大点儿的台风,灶间就都是水。灶间位于房屋最后方,而我家屋后是连片的稻田,无遮无挡,台风如猛兽,进攻着,咆哮着,似有千军万马要冲进来。斑驳的蓝色后门被台风摇晃着,发出“突突突砰砰砰”的声响,母亲用棍子和扁担抵住门,两者呈八字形,台风每扑过来一次,扁担棍子便“吱吱吱”响,同时颤巍巍往里挪,犹如粮草辎重短缺的士兵,有些力不从心。而雨水不断从门缝,从水泥门槛与木门的相接处渗进来,不,是冒进来,水在地上先分好几路逶迤往前,而后,几路汇合成一片。很快,灶间开裂的水泥地就湿了大半。

母亲给她的一对儿女分配了任务,就是分别去按着棍子和扁担,说姐弟俩长大了,可以拦住这坏台风了。我和弟弟欣然应命,两双小手死死按住扁担和棍子,雨水溅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凉丝丝的。而地上的水终于覆盖了整个灶间,跟一条急剧变大的蛇似的,开始慢慢向外间爬去。母亲用布拖把来回拖几下后,拎起来,对着铅桶绞干。如此,重复许多次,铅桶里的水快满了。

台风天停电,鼓风机用不了,就算能用,风也会倒灌进烟囱,根本生不了火。到了吃饭时间,母亲搬出绿色的五更鸡(煤油炉),旋出灯芯,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一圈儿灯芯,把盛了水的锅子放上去。弟弟很开心,忘了自己的职责,“啪嗒啪嗒”小跑过去。他知道母亲要煮面了,五更鸡适合煮面,煮米不易熟。平时,家里极少煮面,小孩儿馋了。尤其爱碱水面,方方正正的,浅黄色,下锅后,香气慢慢散出来,勾得人咽口水。那是父亲出海买回的,岛上没有。我们问到底是哪儿买的,母亲也不知道,只说是很远的地方,要开好几天的船。母亲搁了两个鸡蛋,不打碎,吱溜滑进锅,食物的香味和煤油的气味一混合,有种别样的烟火气。

我和弟弟的碗里各有一个鸡蛋,鸡蛋如圆乎乎的饼,镶了白色木耳边的饼,心想,台风天也挺好呢。突然,“咣当”一声,一股蛮霸的气流急不可待地冲了进来,屋子里的物件都受了惊吓,“乒乒乓乓”声四起,突兀,刺耳,令人心悸。我们也受了惊吓,正吸溜的面条滑到了地上,地上的锅子已被掀翻,盖子跑得老远,但我们牢牢捧住了碗,碗里还有面呢,得保护好。

是后窗的窗框掉了,台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带着怨气和怒气,在屋子里横冲直撞。母亲让我和弟弟待在大水缸旁不要动,她捡起刮落在地的雨衣穿上,那是父亲的雨衣,军绿色,又宽又厚,继而换上黑色长筒雨靴。她出去前再次叮嘱,不要乱动,更不能开门。母亲拉开门,门缝只够自己的身子迅疾闪出去。关门声过后,屋子里有两秒的安静,但很快就被不断灌进来的风搅乱,它就像个砸了好久的门才闯进来的醉鬼,进屋后总要放肆地发泄不满,将屋里的东西拍打了一遍又一遍。

我已经不怎么担心房顶会不会被掀掉了,我在心里默算着时间,想象着母亲走下院子的五个台阶,向左,拐进屋边的菜园,顺着屋子的墙根走一段,再向左拐,才是后窗和后门的所在。菜园的旁边就是河,河水不知道漫上来没有?屋顶的瓦片会飞下来砸到母亲吗?后门还有道石头墙,都是些不规则的石头随便垒起来的,没有用水泥糊过,母亲经过时,墙倒了怎么办?我的心猛然被一根无形的线扯住,悬得老高。弟弟用手指弹水缸,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我无心理他,只捏紧拳头,把脑袋从水缸旁探出来,仰脸盯着那扇没了窗框的窗户。

终于,后窗有了异样的响动。我的眼睛一下子热起来,喊:妈妈!妈妈!弟弟也跟着喊。母亲的小半个脑袋晃过,她戴着雨衣帽,一缕头发弯斜着贴在额头。姐弟俩完全忘了母亲的叮嘱,都离开了水缸的庇护,靠近后窗伸长脖子等待着。听了一会儿,除了台风的怒吼和暴雨“哗哗”的哭泣,好像再没其他声音了,我的心里一阵发慌,又喊:妈妈,妈妈!墙根仿佛被什么撞击了下,弟弟要爬上灶台去看个究竟,想到母亲说过千万不要乱动,我一把拉住了他。

窗台上有了动静,然后,窗框摇摇晃晃地出现了,我和弟弟不禁欢呼起来。只看到母亲的两条手臂,呈投降姿势,艰难地举着窗框。我简直不敢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窗框被成功嵌了回去。风和雨被一块玻璃阻挡在外,屋里一下子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剩下一地狼藉证明台风曾入侵过这间不起眼的小平房。

怕再次被刮落,母亲用一只手扶着窗框,久久地。幸而后门有一堆砖头,她灵机一动,将砖头一块一块垒在窗台,以抵挡台风的冲击。

屋里变暗了一些,树枝疯狂扭动的身影从垒起的砖头上方一闪而过,之后再没出现,因为那棵树被刮断了,它倒伏于地,奄奄一息。母亲进来时浑身湿透,她说幸好窗框掉在泥地上,玻璃没碎,不然麻烦大了。

直到晚上,台风还没减弱,从院子及更远的地方传来它搞破坏的各种响动,此起彼落。而屋顶上,似有人在玩耍,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掀飞瓦片,一会儿尖叫着奔跑,房屋被折腾得恍惚晃荡起来……母亲将我和弟弟抱上床,说:不怕,好好睡觉。起先因畏惧、担心,我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一通,不知什么时候便睡过去了,母亲说过,小孩子都打不过瞌睡虫。

我知道,母亲肯定一夜没合眼。

来台风时,父亲往往不在。

父亲是来自海上的客人,船才是他漂浮的陆地。即便早早接收到了气象预报,货船急急返回,安全停泊于港口,父亲也不能回家。台风天,全体船员得守船。

从前,来台风时,船员是不用守船的,直到有一年发生了件大事—泊在长涂港的几艘货船不见了。它们被台风挟持,挣断了锚链,铺天盖地的海浪将火柴盒似的船只携裹其中,瞬间就过了风水礁。待台风过后,人们在竹屿港发现了它们的踪迹。竹屿港与长涂岛遥遥相对,港中多明礁、暗礁,以潮急浪大闻名,清文人陈文份曾为其写下一首诗:一湾海澨横支港,万里雷声走怒涛;骇浪天翻银练卷,疾流鼎沸素波熬。台风加险港,那几艘“出走”的货船居然没有触礁,也没有倾覆,只是一路沉浮颠簸受了点儿小伤,人们松了口气,纷纷说万幸,不然,海运公司损失惨重。只是从此出了规定,台风天船员不能弃船上岸。

平常的台风,母亲是不放在眼里的,自顾自备好蜡烛和火柴,水缸挑满水,地里的菜能摘的摘能割的割,鸡仔一只只捉进鸡笼,拎到屋里,检查门窗、加固,就当外头来了个不好对付的人吧,任其咆哮,闭门不出即可。有一年的台风有点儿怪,人们后来说起,像龙卷风,树叶纷纷呈螺旋状被卷到半空,好多房屋的屋脊头瞬间掉落,那是一股强力直接扭断的。我家的屋脊头也在那会儿一个跟头栽下,顺势扑倒于瓦片上,一路撒泼打滚儿,最后凌空一跳,粉身碎骨。母亲回忆,那只屋脊头断掉后仿佛先被抛起,再砸到瓦上,若是直接掉落,那一记砸落声不会那么重,跟惊雷似的。屋脊头滚动时,瓦片的碎裂声与刮落声响得恣睢无忌,听得母亲胆战心惊,生怕失去了瓦片的压制,雨毛毡被掀飞,屋子就开了大天窗。

随着屋脊头“砰”地落地,所有的声息都淹没于大风里。母亲刚舒了口气,却发现西边的墙渗进了水,白色墙面被泡得鼓起,碰一下,脱落一大块。母亲心神不宁,觉得那跟以往很不一样的现象都预示着不祥,越想越乱了方寸,待台风稍小了些,她便全身武装出了门。

母亲要去码头找父亲。父亲在守船。海运公司的铁门大咧咧开着,不见一个人,几截树枝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伏于泥水里瑟瑟发抖。看起来,海上的风比陆上要大多了,海面完全不是平日的模样,似有一双无形的巨手要把大海搅翻,浪头以吞噬一切的态势狂嗥,雨七扭八歪砸下来,海与天几乎要贴在了一起。惊惶之下,母亲一阵眩晕,不由得蹲了下来。当时来了个人,是海运公司的守门人,他看清用男款大雨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母亲后,很诧异,说还以为是男人,谁家的媳妇,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被吹到海里去啊,赶紧回家。接着,就把母亲送出了海运公司。

母亲至此知道,就算父亲正在某条停靠于港口的船上,她也找不着他,要去船上找人或船上的人要上岸,必须坐小艇,最开始的时候是用渡轮带,恶劣的天气,要过海都是极冒险的,即使在内港。

母亲死了心,往后有多大的困难,都自己应付吧。

而更多的台风天,我们都不知道父亲在何处,也许在泱泱大海,也许在遥远的某个港口。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我们的惶遽与牵挂无法传送,娘仨只好巴巴守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反复听气象预报,播音员声音缓慢、凝重:台风紧急警报,台风紧急警报……听着听着,母亲织毛衣的动作慢了下来,直至停顿,继续织,又停顿,再继续。后来才发觉,居然漏了好几针。拆掉,重织。

有好几次,我做梦都在听台风预报,什么中心气压几百帕,附近洋面风力可达多少级,以及大目洋、猫头洋、鱼山、大陈渔场等等,那些句子和词汇突然从收音机里蹿了出来,化成了一连串的铁坠子,渔网上的铁坠子,它们狰狞地逼近我,要把我拖下海。我大叫着醒来,冷汗淋漓。

终于,母亲坐不住了,岛上的很多女人都坐不住了,她们像海浪般“涌”向海运公司,那里的某一间有单边带收发信机,单边带是岛上能接收到船只信号的唯一通讯工具,是陆上人们全部的慰藉和希望。男人们所在的船有没有在台风来临前靠岸?若没有,在苍茫大海里是否安好?女人们耷着一张张失了色的脸,强打精神互相安慰。单边带“嘶嘶嘶”响起,话筒忙不迭地捏紧放开,捏紧放开,一个个数字代表着船号急急呼出去,不明所向的船只会有回应吗?时间似被什么东西拖住,几乎挪不动,等待反馈的过程犹如承受凌迟。

我那会儿默默想,长大了,还是别嫁海员和渔民了。

每一次较大台风过后,岛上的人们就要迫切投入到修缮家园的工作中。相邻的人家互相串门慰问,了解彼此的受灾情况,商量一起买玻璃、买瓦片、请泥瓦匠等。顾不上心疼,也没有心思抱怨,尽快修复加固才是正事,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台风什么时候来,风力会达到哪个等级。

岛上几乎家家都有梯子、抹泥刀、刨子、钻子、锯子等,台风肆意扫荡后,房屋等建筑物大伤小伤不断,久“病”成医,一般的伤基本靠自己“治疗”。墙塌了自己砌,门破了自己补,窗碎了自己镶,瓦片飞了自己盖,雨毛毡漏了自己铺,房间被淹了,全家穿起高筒雨靴端着大盆小盆舀水,一点一点往外倒……对同一种“病”,当然也会越治越有经验,“复发”的概率低了许多。

像阿芬家的那堵石头墙,大概被台风盯上了,塌了三次,她父亲(我叫他阿爷,他们家辈分高)就搭建了三次。头一次,那声“轰隆”惊得四邻坐立不安,母亲隔着玻璃窗和雨帘猜测大动静来自阿芬家,我的心蓦地下沉,脑海里出现阿芬被石头压着,满身是血的样子,“哇”地大哭。后得知是围墙的石头倒了一地,阿芬全家毫发无伤,才抹去眼泪继续啃番薯片。阿爷重新垒墙时,仔细地用黄土黏合石块间的缝隙,我和阿芬一起祈祷,千万别再塌了,结果,两个月后,它还是不争气地给台风行了跪拜礼。阿爷得了教训,认为是墙基不够牢固,遂加宽,再用榔头敲打石头,使之形状规则,垒的时候尽量严丝合缝,改进后的确挨过了好些年的台风。第三次只塌了上半部,那个台风委实凶猛,我家的另一个屋脊头就是在那会儿阵亡的,阿爷索性在黄土黏合的基础上又浇了水泥。从此,围墙便屹立不倒了。

若受灾较严重,家里又没有得力的人,那只能请师傅修了。刘婶家的瓦片房不但几近秃顶(瓦片所剩无几),还多处漏水,屋顶成了巨型水蓬头,屋里的人被强迫洗澡。刘婶的男人在早些年的一次特大台风中没了,当时,他所在的船途经某海域,被排山倒海的大浪攻没,全船无一生还。邻居们帮着搅拌水泥、装窗玻璃、扶梯子、递瓦片、盖瓦片,母亲则协助刘婶买菜、做饭,泥水师傅是要在主人家吃饭的。

刘婶家的屋子比她老得还快,水从屋角渗进来,墙面多处脱落,露出黄色的泥。墙是用黄泥拌稻草抹面的,外涂白灰,降水量一大很容易渗水。那时候,岛上很多人家都是这种墙。地上湿漉漉的,几只破旧不堪的盆啊瓮啊还没来得及撤走,光放肆地从屋顶的破洞探进来,那样的光亮是如此不合时宜,它让屋里凋敝的一切显得难堪和惊慌。刘婶跟做工的人重复了数次:今天能修好吗?尽量快一点儿好不好?就算不下雨,漏风又漏光,住着心慌!口气几近哀求。

待刘婶的房子修葺一新,母亲有好几天都跟刘婶腻在一起,两人并排坐,飞梭走线,织着同一顶网。在岛上,织网极常见,女人、老人,甚至小孩都会,织网就是为了赚几块手工钱。而母亲跟刘婶织的网就怪了,网线粗细不一,颜色深浅不均,估计是好几户人家用以前剩下的线凑起来的。更怪的是,网织好后直接罩在了刘婶的屋顶,网的四个角绑上石头或砖块,垂落于房前屋后。

小孩们觉得新鲜,难道屋顶会有鱼?都约好了似的,一天去参观数次。母亲说,刘婶的房子地势低,周边又没有高一点儿的建筑物,台风一来,刮翻瓦片就像翻书一样轻松,罩上网,台风就没辙了。后来,附近的好多人家都效仿了。

父亲总夸自家的房屋坚强,历经那么多次台风、暴雨,虽伤痕累累,总算扛住了。家底薄,房子是靠父亲一己之力盖的,材料能省则省,实在省不了的,哪种便宜买哪种,而砌墙的石头是用老木头手推车从山上一车一车拉来的。为节减工钱,他自己浇水泥地、做门窗、建土灶。按母亲说的,就跟搭积木过家家一样,也把房子盖起来了。

知道房屋底子弱,父亲每个航次回来都要拿着工具检修,窗缝门缝漏水这样的算不得问题,用石膏、桐油等打匀的油灰补上即可。有些蛮严重的状况,好像在他手里也不是问题了,梯子往屋前一靠,“嗖嗖”就上去了,船上十几米高的桅杆他都爬得驾轻就熟,何况一个梯子。两个翘角的屋脊头都掉了,他没有重新浇筑,干脆抹平了之,难看是难看了点儿,但不招风。其他的一阵敲打补葺,下来时胸有成竹,说台风也欺软怕硬,你强它就弱。

但安稳与静好都是暂时的,台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破坏掉这一切,而后,开始新一轮的抵抗、忙乱、缮治、重建。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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