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事物

新鲜事物

我六岁半那一年,表哥秃子阿三不知从何方洞府弄来一只烧汽油的打火机,在村里辉煌了一个冬天,把村里人的心撩得热辣辣的。人们目睹一束小火苗变戏法似的从一个小铁盒里蹿出来,当场就傻了眼,继而开始长吁短叹,为大家业已用惯的火柴感到伤心,同时隐约有些心神不宁,生怕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果然,开春以后,村里新奇古怪的事一下子多起来。

一天,上庄村方向来了一群陌生人,在村外的田野里和山坡上干一件奇怪的事:他们每隔一段路就在地上埋一根极高的木桩子。我和伙伴们一致认定,他们是想竖一排极大的篱笆,企图把我们村围起来。我们开始感到不安,因为“结巴鬼”他爹已将太平天国时留下的短剑卖给了收古董的,村里失去了能对付巨大篱笆的法宝。我们开始对上庄人提高警惕,疑心他们要对我们村做手脚。因为我们不止一次听老人们说,上庄自从出了个胡适之,就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规矩了。我们寄希望于危急时刻,中屯村的人会来帮助我们。我舅舅跟我说得很清楚,适之的妈妈是中屯村人,而中屯村和我们坦头村关系最好,谅胡适之的本事再大,也不敢不听他妈妈的话,除非他屁股上想吃篾片。我舅舅说起适之的时候,就好像适之曾和他一块儿插过秧,我们心中因此踏实了许多。

后来,我们又看见那群陌生人把一根极长的铁丝沿着那些木桩子一路放过来,大人们就开始糊弄我们,说什么广播要安进村了。问他们广播是什么东西,他们又说不上来——直到后来,我们费了老大劲,好歹弄明白了:所谓广播,不过是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每天开口说三次谁也听不懂的话,高兴起来还唱几首歌。我们想知道木匣子里的小男人和小女人会不会生孩子,孩子多了会不会挤破那个木匣子,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二痴子的瘪嘴奶奶——那个天上事知一半、地下事全知的老巫婆,也无法窥透这个天机。

日子久了,我们完全是凭着天生的聪明,慢慢对广播有了一些了解,也从木匣子里学会了“阶级斗争”和“结扎”这样的“普通话”了。这使我舅舅觉得很没面子,因为他曾多次说过,只有见过天安门的人才会说普通话。

盛夏时节,放映队又到了我们公社,在河滩上竖起一面大白旗,说是要放电影。村里人几乎全体出动,只留下了二痴子的那个瘪嘴奶奶,因为她不仅要替村里看守屋子,还要看守山上坟墓。大家打着火把,逶逶迤迤地连夜赶到公社,莫名的兴奋和极度的好奇使我们这支队伍看上去不像一群人而像一条龙。

终于,我们这条龙到了公社的河滩上。站在河滩上之后,我们就不像一条龙了,我们改了个模样,我们像一群袋鼠那样踮起脚尖,像一群鸭子那样伸长脖子,从那面大白旗上认识了一个叫李铁梅的闺女。自从见识了李铁梅,结巴鬼他爹——大块头立雄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了一个多月,原因是人家李铁梅一个闺女家能挑革命千斤担,而他立雄一个大男人,即便憋足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挑四五百斤粪。尤其是当大队会计告诉他,人家李铁梅挑的是公斤,而他立雄挑的是市斤之后,大块头立雄从此一蹶不振,也由此开始憎恨女人,尽管他嘴上兀自强硬,一口咬定李铁梅是在吹牛皮,心里却是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了。

随着新鲜事物越来越多,天也越旱越厉害,逼得县里向天上开炮,说是人工降雨。怎奈老天爷偏偏生就一副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你越打炮他越发火,太阳就像一只愤怒的眼睛越瞪越大。

老辈人最终决定求雨。人们把一尊金漆剥落的菩萨从一座尘封已久、破败不堪的庙里搬出来,抬到晒谷场上晒了一个中午的太阳。这样做的用意是——老人们说——必须让菩萨亲自尝尝热旱的滋味,菩萨才肯发慈悲。等到菩萨被晒得差不多和烙铁一样烫了,全村人就敲锣打鼓鸣炮开始出发,一路赶到乌龙洞。人们提来一只壳上长有“王”字图纹的千年老龟,让它驮着一个铁秤砣爬向乌龙洞的深处。老辈人的解释是沉睡在洞里的老龙只要一见铁器就会惊醒腾飞,大雨就会随之而来。

后来,大雨足足下了半个多月,直到涝情四起还不肯收场,于是人们又开始埋怨大块头立雄,责怪他选择的那个铁秤砣太大了。只有二痴子他奶奶说这事怪不得立雄,因为这属于天上的事,而天上的事只有她知道一半。让人伤脑筋的是:凡是她知道的恰恰又不能说,于是村里人只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责怪谁好。

这是我在出生以后第一次见识求雨,便在心中认定求雨是继打火机、广播、电影、人工降雨之后的又一件新鲜事物。

大约是童年的经历把我的脑子弄糊涂了,至今仍留有后遗症。几十年来,面对层出不穷的种种新鲜事物,我总是拙于应付,甚至常常做一些冬行夏令、倒行逆施的事。老人们都在学电脑了,我正开始学毛笔字;女人们都在读《我的奋斗》了,我才开始读“四书五经”;小孩子都会用日本话或韩国话唱歌了,我偏偏又迷上了古琴和埙……我什么时候才能与时俱进呢?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

读书导航